張蘭的封禁不是終點:平臺治理的難題,何時解?

21世紀經濟報道記者肖瀟 王俊 北京報道

一條生命的逝去,被榨乾成流量的最後一滴養料。徐熙媛(大S)的離世,正在具象化地演繹這一現實。

2月6日,張蘭團隊的員工因發佈“汪小菲包機大S骨灰”的虛假視頻,賬號被清空;2月8日上午,抖音發佈公告稱,張蘭、汪小菲等賬號因“無底線博流量,予以無限期封禁。”

張蘭的直播間,曾是另一種意義上的“劇場”:大多時間,她坐在自家別墅的鏡頭前,將自己兒子和前兒媳的生活撕扯成一幕幕可供消費的戲碼。從調侃具俊曄的“滷蛋”到“綠茶”“牀墊”,每一場家庭紛爭,最終都能在她的直播間一一變現。這場綿延四年的狂歡,最終讓張蘭收割八百多萬粉絲、GMV過千萬的帶貨王國。

但對於當事人而言,這是一場被動捲入的無盡深淵。“請張蘭停止造謠” “希望抖音等單位能夠履行職責”,是徐熙媛生前最後一條微博的內容。她曾多次公開呼籲,但聲音在一波波流量潮水中被吞沒。

多位負責社交平臺內容治理的員工告訴21記者,謠言可以說是工作裡最難的一部分。目前的謠言治理機制主要針對社會公共事件,而張蘭這樣的明星名譽權糾紛,往往遊離在規則之外:處理得狠了,自損流量,甚至可能惹上侵權官司。這是平臺治理的混沌地帶。

2月6日,徐熙媛離世後,張蘭首次帶貨的直播間累計涌入三百多萬名網友,不到一小時,直播突然被封。一天後,在“沒一句實話”的網友罵聲中,她的直播間再次運轉起來。

張蘭的“黑紅之路”,最核心的引擎正是直播帶貨:

2021年11月22日,張蘭第一次嚐到“爆料”帶來的流量紅利。彼時汪小菲與徐熙媛剛宣佈離婚,張蘭就在高鐵上吃瓜帶貨,並爆出“黑人”陳建州打人。儘管後來張蘭爲這一假消息道歉,但流量已然到手——當天,10萬人次觀看了這場直播。此前,張蘭的直播間大多隻有幾十人在線觀看。

2022年11月21日,汪小菲連發數十條微博與徐熙媛“開戰”,張蘭也順勢在直播間補充離婚”內幕“,她一邊迴應爭議,一邊揮舞着麻六記酸辣粉。新抖數據顯示,三天內,張蘭本人賬號漲粉135萬;十二月,銷售額達1.79億元,達到近一年來的最高峰。

2023年6月18日,臺灣主持人黃子佼被曝性騷擾醜聞,隨後其開直播道歉,爆料大S在內的10多位藝人有吸毒、私生活混亂等問題。雖然徐熙媛的工作室第一時間發文否認,但絲毫沒有減弱張蘭藉此帶貨的節奏。數據平臺蟬媽媽顯示,當天張蘭直播間的銷售額猛增至1000萬-2500萬元,是前一天最高銷售額的數十倍。

幾年下來,張蘭的流量公式已經足夠清晰:造梗+八卦爆料 = 帶貨銷售額飆升。

相比“滷蛋”“綠帽”“吃軟飯”這些張嘴就來的玩梗,爆料顯得更具迷惑性。比如,去年5月,張蘭在直播間裡稱:“孩子是沒有人管,不做作業,總是缺課不去上學,所以被退學了。”另一邊的徐熙媛給出完全相反的說法:“根本不存在被退學的謠言”。

今年2月,徐熙媛去世後,張蘭團隊的員工“我是夏小健”發佈視頻“汪小菲包機接大S骨灰回臺灣”,並得到了張蘭賬號的推薦。事後該信息被多方證實爲假,而張蘭在採訪中爲自己辯解:“每次都是他們發了視頻,然後說蘭姐幫我點個贊,我就去點贊,平時我都沒有時間看內容。”

但在一輪輪的信息污染後,事實已經不再重要。新抖數據顯示,2023年,“張蘭·俏生活”的月均銷售額達到了三千萬元。僅最近三十天,“張蘭·俏生活”漲粉16.4萬,直播銷售額在1000萬元到2500萬元。另一體量較小的賬號“張蘭之箖玥甄選”,直播銷售額也在100萬到250萬元間。

“張蘭們可能正在開創一種以窺私、造謠爲手段的平臺流量經濟。”長期研究媒介社會學,西安交通大學新聞與新媒體學院副教授徐婧告訴21記者,她特別關注張蘭直播帶貨的兩個特點:名人屬性和直播間的風格。“首先她有名人效應,對普通公衆有一定可信度。而且,張蘭擅長調動明星八卦、家長裡短的窺私慾,這些都是公衆一直以來的關注點。”

在徐婧看來,張蘭的直播間不僅是帶貨,還有八卦娛樂性質,恰好迎合了短視頻對刺激感的需求,“註定比其他帶貨博主更有吸引力。”這一吸引力鏈條裡並不只有張蘭一個操盤手,它與窺探名人的大衆心理、平臺的流量變現機制緊密交織在一起。

在生前最後一條微博裡,徐熙媛要求張蘭停止造謠,向北京互聯網法院申請禁令,呼籲抖音等平臺履行治理職責。但直至生命結束,纔有實質的進展。

這也引發了輿論追問:平臺在過去幾年裡有沒有對張蘭、汪小菲進行過處罰?平臺於此有無責任?

2月8日,抖音發佈無限期封停的公告時,抖音集團副總裁劉亮間接回應了網友的質疑。他提到,在小S否認汪小菲包機後,“熱點事件常有反轉,故沒有完全定性爲謠言”“這幾個賬號歷史上屢次違規被處罰”“內部進行了多次討論。”

不過,在公開消息中,張蘭的視頻切片、相關博文並未被貼上過“謠言”標籤,其直播賬號也僅在2022年11月28有過一次短暫的停播,原因不明。

“理論上,如果有證據證明平臺沒對謠言採取措施,而且明知存在謠言,那麼平臺的確需要承擔法律責任或行政處罰。”中國社會科學院大學法學院副教授、互聯網法治研究中心主任劉曉春告訴21記者,當前對於平臺內容治理的要求,主要依賴於規範性的政策文件。例如,網信辦在2023年發佈的《關於加強“自媒體”管理的通知》就規定,平臺需要對違規“自媒體”採取禁言措施,並同步暫停其盈利權限。

但在實踐操作中,平臺治理的邊界始終模糊。

動力原因已是老生常談。除了吸引流量外,平臺和直播主們流淌着同一條商業血脈。21記者從一位抖音運營操盤手中瞭解到,像張蘭這樣的達人帶貨,平臺可能會抽取10~20%的佣金。更直接的直播打賞,抖音則會自動扣除50%的“音浪”。

“如果我們把平臺看成一個公司,張蘭們就是最賺錢、最優秀的一批員工。”徐婧說,社交平臺的價值準繩跟公衆並不一致,平臺本身也不具備事實覈查的能力。“只要不觸及政治紅線,平臺肯定願意推動流量擴張,這可以說是一種基因缺陷。”

另一方面,多位在社交平臺參與內容治理的員工向21記者提到,張蘭的“炒作、謠言”性質特殊——涉及公衆人物的名譽權糾紛。

“如果是公共事務性質的謠言,平臺可以依據官方通報等權威信息進行處理,會採取打標籤的方式提醒用戶甄別。但如果是各自當事人闢謠的‘一面之詞’,容易反轉,平臺很難貿然定性。”一位平臺內容治理人士J告訴21記者,對相關內容直接打上謠言標籤,除了自損流量,還可能惹上侵權官司。

另一位平臺法務Y有類似的困惑,此次風波涉及名譽權糾紛,當前法律標準尚不明確,平臺面臨的困境極爲現實:在微博上發聲的大S,能否作爲抖音平臺治理的憑證?她沒有向抖音投訴、舉報,抖音有沒有介入的合理性,如何認定情況是否屬實?

“兩邊都是公衆人物,都受到公衆輿論監督、也會容忍一定程度的負面評價,權利的邊界很難講清楚。”在Y看來,法院在複雜訴訟程序、雙方充分舉證才能判斷的爭議問題,施加給互聯網平臺,要求其根據一方主張、常識推測處理,從操作難度和成本上來看都不現實。

一個長期困擾輿論場的問題由此浮上水面:平臺到底扮演着什麼樣的角色?

以抖音爲例,當下日活用戶突破1.5億,月活用戶超過3億。如果這個數字不夠直觀,那麼對比來看——全世界人口過億的國家也不過16個。“超級平臺”早已具備了公共管理的屬性與體量,卻始終沒找到與之匹配的治理模式。

徐婧指出,短視頻已經成爲大量民衆獲取信息的主要渠道,改變了獲取新聞信息的方式,但是新聞覈實環節尚未跟上。

近幾年很多事件有“反轉”,恰恰是因爲沒有因爲信息覈實和溯源機制。徐婧舉例道,多數情形下,信息來源主要依賴某位知情者爆料。平臺所說的“無法證僞”,意味着它放出了這些信息,而這些信源既不是平臺方,也不是權威媒體,是像張蘭本人這樣的個體。

“平臺說‘無法定性爲謠言,所以無法處理’,我覺得這也是一種推卸責任的做法。”徐婧直言,平臺的潛臺詞是“我只是一個信息集散地”,並不負責覈實或證僞。

如果平臺認爲自己只是流量平臺,只有具備社交和信息發佈的功能,那麼當涉及影響大的社會事件時,平臺首先需要做的就不再是覈實信息真僞,而是要審慎地控制“不確定”信息的傳播,或者減少流量博主的信息出口。在徐婧看來,平臺的自我定位必須更加清晰。

劉曉春則建議,平臺的內容治理至少需要進行分類管理。對於明顯虛假的信息,建立前置篩查機制;而對於存疑信息,需要提供更完善的闢謠渠道,確保用戶能夠看到多角度信息

目前,有多個社交平臺採取行動。在抖音封禁張蘭後,微博也暫停了張蘭的直播功能,微信視頻號處理了1300多條違規賬號,並表示將結合用戶投訴,進一步加強巡查。

2月8日下午,在新浪財經採訪時,張蘭否認了一切造謠、炒作、羞辱女性等行爲。“我們沒有任何違規,抖音所有的規定法規我們都是遵守的”“我們會考慮向抖音官方和相關機構進行申訴”。

輿論的池水就這樣一次次被攪渾,不斷髮酵撲朔迷離,最後只能以最直截了當的封禁手段收場。但封禁,真的能終結這個循環嗎?下一個“張蘭”,什麼時候會再次登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