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抗抗《熒惑》
夏天的傍晚,我走出地鐵口,穿過一片高樓之間狹窄的陰影。一抹慘淡的晚霞,掛在樓頂一角;黑壓壓的烏雲,從另一邊捲過來。狂烈的乾熱氣浪,吸盡了國槐、青楊、元寶楓樹幹內儲存的水分,樹葉一片片軟軟地耷拉下來,好像被抽去了經脈。行道樹上熱衷於發表意見的蟬,集體沉默寂靜無聲。它們究竟是呼吸暫停,還是睡着了?無法確定。
正是高峰時段,馬路上車流蠕動,卻仍然讓人覺得城市空空蕩蕩。蒸騰的熱氣裡,潛藏着一種莫名的不安,唯有路邊一排粉紅色小花開得正旺。不太確定持續的高溫是否意味着副熱帶高氣壓帶控制,或是即將形成強烈的對流雲團。總之,夏季的暴風雨或是颱風遲早會來,或許還有洪水。不過這些與我無關,我只關心今天是否會下雨,因爲我沒帶傘。
奄奄一息的街市漸漸復活。走過一個小路口,見路邊的夜排檔已經開張,一張張白色的塑料小圓桌鋪排開去,啤酒、燒雞、花生米、煮毛豆,烤肉串冒着煙霧,人聲喧鬧。前幾年已經取消了街邊燒烤,淄博火了以後,如今牆邊被允許擺攤兒擼串,髒亂差總比關閉的捲簾門好些。然而,落下的捲簾門還是太多了,我知道那裡曾是門口排隊的奶茶店、掛滿衣物的洗衣店、馨香美豔的鮮花店,彷彿一夜間都消失了。
我急急趕路,像風火輪上的哪吒,目光滑過路邊兩個衣着靚麗的女孩子。她們是雙胞胎嗎?大大的眼睛、尖尖的下頜,標準化或是格式化的那種漂亮。金黃色的吊帶衫、粉紅色的短褲,露出一圈白皙的腰,像兩根剝開包裝的彩色雪糕。曾在短視頻平臺上瞥過一眼,今年夏季青春裝流行色彩鮮豔的“多巴胺”風格,是多巴胺刺激了時裝,還是時裝刺激了人體的多巴胺?我的目光掃過周圍,搜尋那些街拍愛好者是否藏在樹幹後頭偷拍女生。也許他們去了時髦的CBD(中央商務區)商圈?不確定。
走過一家咖啡館,大玻璃門正在開合,進進出出的人,拎着黑色的公文包。從大玻璃窗望進去,裡面竟然很擁擠,小圓桌旁圍着一些男人,埋頭在筆記本電腦上,像是有幹不完的活兒。有一次我曾問過蕾表姐:他們是在模仿巴黎咖啡館寫作的詩人嗎?她搖頭:這些人,都是所謂的慢就業者,躲在這裡假裝業務繁忙。
烏黑的雲團卷壓過來,似有一股不可阻擋的力,正從天穹深處涌現,像極了如今ChatGPT(聊天機器人程序)與生成式AI(人工智能)的奔涌浪潮。雲中傳來低沉的呼嘯,而地面則無聲無息。明暗各半的天空,像一塊老化的塑料布,在風中被撕扯。那些翻滾的雲層,會不會裂成碎片,像雪花一樣飄落?
碎片化是我們生活的常態,塵土般的微粒是否已填滿所有的空間?
我不太確定。大多數情況下,我總是忐忑猶豫。
唯有一件事可以確定:此刻我正去往蕾表姐的公司,每隔幾周她會約我在辦公室見面。她有一間寬敞明亮的辦公室。在那裡我不喊她表姐,而是稱呼她“蕾總”。
最近我與蕾總“失聯”了,無論試圖和她語音通話、發語音留言或是發文字信息,微信始終保持靜默。蕾表姐一向是個靠譜的人,事無鉅細都要操心。唯一的可能是累病了?她曾透露手頭正在操作一個AI大項目,有點神秘。
平時我很少與人交往,高中、大學同學和階段性的同事,走着走着就散了。唯有蕾表姐是一個例外,像一塊磁鐵吸附着周圍的鐵釘。自從我“靈活就業”以來,大部分時間都躺在牀上或沙發上看書,我原本就是文科生,喜歡歷史、文學、哲學書籍和網上的博文,不敢說博覽羣書,日過幾萬字稀鬆平常。看得眼睛酸澀,就戴上耳機聽音樂,或是刷手機上的短視頻。短視頻一條條蹦出來,就像西北那種名爲“一根面”的麪條沒完沒了,不確定在哪裡咬斷。偶爾也瀏覽科普讀物,卻攢下許多疑問。兩年下來,我終於活成了大學時代曾經嘲笑同學的那種“知道分子”。其實呢,做一個知道分子並不容易,一旦掌握了基本常識,沒人再敢忽悠我。在我看來,這個世界所有的一切都是不確定的,不確定肯定是確定的。只是我懶得與人分享。我對自己的懶散懈怠比較瞭解,但我不想改,也改不了。
一週前蕾表姐曾聯繫我,說這幾天讓我去一趟她的公司,要和我談點事兒。我猜想肯定與科技有關。蕾表姐是要給我補課嗎?不確定。可以確定科學知識是我的短板。然而一週過去,她好像已經把自己的邀約忘記了。
剛剛我在牀上刷手機,一條信息忽然從微信裡蹦出來:下午我有點空五點鐘你過來——蕾表姐從不使用標點符號。在這個讀秒時代,標點符號會影響輸入速度,她一直生活在速度裡。她的微信頭像是一顆暗紅的星球,遠看像一顆即將成熟的石榴。蕾表姐的微信名叫火星,是去年新改的,我不確定她是否迷上了火星。
蕾表姐從不邀請我去她家聊天,我已經很多年沒見到那個表姐夫了。我也不願讓她來我家,我的小房間太髒太亂,僅有的一把椅子嘎嘎作響。再說,父親如果知道蕾表姐來了,會抓着她討論數學的圓周率是否能被除盡,說個沒完。
二十年前,我小學還沒畢業,蕾表姐已是當年本市的高考狀元之一,考入國內一家名牌理工大學,本科畢業後拿全獎去美國麻省理工學院碩博連讀,又去硅谷打拼了幾年,然後成爲“海歸”。她學的是自動化專業,一起步就在科技應用領域的前沿。她十年前回國,開了一家小公司,代理國外的幾款先進軟件,銷售業績相當不錯,一年後就開上了奔馳車。沒過幾年,蕾表姐的公司擴大了規模,公司董事長是蕾表姐的富婆閨密,玩一把風投,公司丟給她,不過問具體業務。蕾表姐找來一些“有情懷”或是懷有各種動機的人,成爲她的股東與合作伙伴。蕾表姐擔任總經理後,公司的發展速度變成了百米跨欄障礙賽,她說一口流利的美式英語,一年出差好幾趟,去硅谷或是以色列,就像去逛商場,但她恰恰很少逛街。你看她平時走路的姿勢,像極了一頭昂揚的長頸鹿……以上這些都是聽我媽媽說的,她認爲蕾蕾是我家堂表兄弟姐妹中的優秀榜樣,讓我向她好好學習,所以從小我就躲着她,避免作爲一種優劣的對照物。一直等到我大學畢業參加工作以後,經歷了多任廢物老闆,才發現蕾表姐每次的重大決策都比別人快一步。不過蕾表姐仍然和表姐夫住在結婚時的房子裡,除了那輛開了多年的奔馳。她好像永遠沒錢,因爲她把所有賺的錢都用來投資了。
我看一眼手機時間,已經下午四點多了。我在手機上雙手擊鍵:好的馬上!
我看見自己的頭像飛速彈了出去,一座火星探測器瞬間在火星上降落。這是蕾表姐替我設置的。可以確定,她癡迷於所有的電子設備。我一邊跑下樓梯,一邊猜想:她究竟找我幹嗎呢?她明明有助理,總不至於讓我幫她去小店鋪修拉鍊吧?蕾表姐善於處理公司的一切事務,就是不擅家事。我媽媽曾用不屑的口吻做出評價:你表姐啥都好,就是少了煙火味兒。她沒當過媽,缺點媽味兒!
我和蕾表姐似乎處於地球的北極與南極,我是浮在冰面上陷入沉思狀態的北極熊,她是小步快跑風雪無阻的企鵝——雖然外觀都是白色,但企鵝有翅膀,北極熊沒有。
進了那家外觀一般般的寫字樓,上電梯到九樓,拐彎就是蕾總的辦公室。門敞開着,幾個中年男子,在沙發上圍了一圈,耷拉着頭,有人提高了嗓門,分明在氣惱中,氣氛有些緊張。我進也不是,走也不是,只好站在門邊發愣。順便環顧了一眼蕾總的辦公室,發現原來牆上的一幅圖片不見了,換上了一面大屏幕,正對着蕾總的辦公桌,蠻有氣派。窗臺上擺了一盆新鮮的綠植,也許是綠蘿,也許是文竹,不確定。反正過不了多久,它們都會枯萎下去,因爲她經常出差,就連仙人掌都養不活。
蕾總坐在靠窗的辦公椅上,正低頭看手錶。她喜歡用腕錶確認鐘點,而不是用手機。通常她戴一塊銀色的歐米茄坤錶,白色的錶帶,把時間分分秒秒綁在自己手腕上。鏡片下的每一瞥,時針都不可能從她指尖溜走。每次看到她的手錶,都會使我想起達利那幅《記憶的永恆》:扭曲軟化的鐘表,懸掛在荒原上,變形的時間軟塌塌地流下來。有一次我用不屑的口吻說:手機早已成了身體的一個器官,如今誰還看手錶呢?表姐堅決反駁:你看,每次還要點亮手機屏幕,最快也得十秒鐘。手錶呢?一擡手即刻而知。她看了一眼手錶,意識到回答我這句話用去了十秒,顯然有點心疼。
旁聽一會兒,我大概明白了,在座的都是智匯公司的小股東,前來興師問罪、抱怨責問、施加壓力,順便討個說法。大致內容如下:
……如今人工智能鬧翻天了,上半年還在說元宇宙、元宇宙元年,下半年又來了一個AI,就是那個ChatG……GTP,哦,不對,是GPT(讀起來有點費勁,打了磕巴),蕾總曾在股東大會上講解過,我還是沒太聽懂。據說這個東西無所不能,將來會計、律師、醫生、建築師這些崗位都要被它取代,那麼,難道連我們都要失業了嗎?據說這種ChatGPT還有自我學習功能,可以代替人腦思考,那麼,將來中學和大學統統都可以關門了?智匯公司熱心投資ChatGPT大模型,但是上半年已經過去,公司的財報還沒出來,股東們只好登門拜訪。你一再說智匯公司會有效益,可我投了上百萬元,三年過去,公司一分錢分紅都沒有。去年年底的公司的財報利潤是零,今年已經過半,弄不好還是一個零?你得給我們說清楚了,這種所謂最先進的AI大模型,可有靠譜的盈利模式?哪天才會盈利?
蕾總無動於衷地傾聽完畢,快速回應:
你們說得沒錯,公司去年利潤是零。你們做好思想準備,今年公司的利潤可能還是零,甚至負數。ChatGPT爲啥又叫大模型?它由海量的數據訓練而成,用來生成無限量的新知識。數據也稱語料,需要進行人工採集輸入,所以才叫人工智能。智能機器人進步的速度太快了,甚至超過了人類的預期。你們只知道微軟、谷歌、英偉達,但你們聽說過今年開始的國內百模大戰,還有七國爭雄嗎?AI行業正在加速洗牌,進入了ChatGPT的激烈競爭,賽道已經響起了發號令,已經有幾十家公司得到了備案許可……
有人囁嚅:聽說過百模,那都是國內頂級大公司,我們頂多給人做配件……
蕾總立馬振奮了,鏡片後面的目光像是剛剛充過電。
大公司都是小公司發展來的。我負責地告訴大家,智匯公司的幾個項目,已經排進了GPT行業的排行榜。今年的零,不等於去年的零,我們的努力是有成效的。一旦獲得了那個關鍵的一,前面所有的零,都可以無限增值!
衆人啞然。
蕾總終於看見我了,她指了指門邊的一把摺疊椅,示意我坐下。
現在我給大家演示一下。蕾總把桌上的筆記本電腦轉了九十度角,我趕緊站起來,走過去歪着腦袋看屏幕。她一邊移動着無線鼠標,一邊說:你們看仔細了,這是一種GPT生成軟件,最簡單的那種。我輸入“芳草”“流水”“小橋”“鮮花”中文英文單詞,然後讓它開始工作——
瞬間,屏幕上出現了一幅色彩鮮豔的圖片:綠色的草地、白色的流水、棕色的木橋、紫色的藤蘿花,結構錯落有致,畫面完整,帶有西洋油畫風格。
再輕輕動了一下鼠標,畫面變成了黑白色的水墨畫。
你們有誰向它提問嗎?無論什麼問題它都能回答。
那些人想了想,一個頭發謝頂的男人問:
智匯公司什麼時候能盈利?
蕾總把它譯成了英文。
GPT回答:當它的智慧被運用在最恰當的地方。
衆人相互交流了驚詫的眼神。又有人問:你到底是人,還是機器?
GPT回答:很快會誕生仿真機器人,但在它擁有自主意識之前,它並不具備真人的屬性。
我一時興起,湊上去,親手打進了一行字,存心爲難它。它很快回答:
十年前的傳統觀點認爲,人工智能首先會取代體力勞動崗位,然後是知識型勞動崗位,再然後可以做創造性工作。現在看起來,它會以相反的順序進行。
你確定嗎?
確定!
我不得不承認,這個傢伙挺厲害的。
蕾總站起來,微笑着說:以前的AI是人工智“障”,只能給人類做工具;但是未來呢,說不定人類只能給AI做助手了。
那些股東沉下臉,顯然不願再和難纏的GPT糾纏下去,先後藉故離開了。
蕾總把門關上,風輕雲淡地丟下一句:這些人,在背後議論我在“自嗨”,自嗨有什麼不好呢?我就有這樣的自信!總有一天,我要讓他們都嗨起來!
她拿起一個遙控器,把辦公室的頂燈、線燈、壁燈全都打開了,雪亮通透的燈光下,蕾表姐像一面發亮的熒光屏站在我面前。她親自爲我衝咖啡,絲毫沒有抱怨的意思。
眼前的窗玻璃模糊起來,街市漸漸隱沒在昏暗的天幕下。望着窗外,對面的樓羣窗戶星星點點地亮起了燈光,明亮的樓窗與黑暗的天空,被劃分成兩個不同的場域。那麼,對面樓窗的人看過來,這個房間是否像一個小舞臺,有一個正在自嗨的身影,跳過商界俗世的藩籬,沉醉於她內心隔絕的空間?這個充滿活力的女人,與那些路上匆忙或是悠閒的行人,有關係嗎?不確定。
蕾表姐說她這裡只有速溶咖啡,沒有卡布奇諾。
她知道我喜歡卡布奇諾,那層厚厚的泡沫,可以把嘴巴藏在裡面。
未未,你知道我最近在想些什麼?她叫我的名字,聽起來就像是“喂喂”!我覺得“喂喂”不錯,模糊的、虛空的,沒有所指,就像本人的一個代碼。
不清楚,我沒有特異功能,蕾總。在老闆面前,必須謙虛謹慎。
我告訴你啊,我的腦子裡總有一串串問號盤旋,像一架架無人機。
無人機?它們飛去哪裡?
它們載着許多問號,飛着飛着就不見了,或許飛向了未知的未來。
未來?我斗膽反問,未來太奢侈了,那是埃隆·馬斯克才關心的事情,你的公司目前最需要創造利潤……
目光短淺!蕾表姐打斷我,語速加快,我聽見了未來的敲門聲不不沒有敲門聲是電子鎖無聲解碼這個世界將會發生徹底改變人類古文明直到現代文明幾萬年的大變局!也許是第四次工業革命。但是並沒有太多人意識到機會或是危機的來臨去思考人類如何應對變革!剛纔那些股東,總對新事物抱懷疑態度,缺乏遠見,而今天這個時代,更需要科技頭腦的超前目光……
她蒼白的臉浮起一層紅暈,像是被自己感染了。
哎,未未你說,十年二十年以後,這個世界會是什麼樣?
這個問題很難回答。以目前這般神速,十年後的世界基本是科幻了。
想起幾個月以前,有一次蕾表姐忽然聯繫我,讓我到她公司去一趟。我猜測除去小鋪子修鞋子,也許會有其他不尋常的事情發生。
蕾總的辦公室,靠窗一張老闆桌,幾乎有一張小牀那麼大,上面堆滿了電子產品和文件。靠牆還有一排長長的鐵櫃子,鎖着什麼樣的秘密?她把桌上的一個紙盒打開,拿出一個奇怪的東西:黑色的環形圈圈,像一隻頭盔或是緊箍。前面有一副凸起的眼鏡,像以前看立體電影的那種3D眼鏡,更像是一條盤起來的眼鏡蛇。不太確定。還有兩隻無線的白色“吊環”分別抓在手裡,那是遙控器。蕾總口令:把它戴上!我就乖乖戴上了。蕾總指示:把按鈕打開!我就打開了。蕾總問:你看到前面的小屏幕沒?看見了看見了!點擊你喜歡的那個屏幕。我就伸出食指,點擊了一個閃亮的“多巴胺”屏幕。屏幕瞬間放大,出現了一片深藍色的海水,五顏六色的海灘,一些穿着比基尼的女孩子在走來走去,或者躺着曬太陽。她們距我那麼近,我看見她們豐滿的胸脯上滾動着晶瑩的水珠,被海水打溼的頭髮上披一層細沙……
我忍不住伸出手去,試圖摸一下其中一個漂亮女孩的頭髮。
卻什麼也沒有,我的手是空的。空氣從我指縫裡流過,我什麼也沒抓住。
她們明明是“活”的人嘛,在我面前蹦蹦跳跳。難道我出現了幻覺?
我又選擇了另一個屏幕:一輛紅色的跑車飛一樣衝我開過來,越來越快,我來不及躲閃,跑車從我身上碾軋過去。我尖叫一聲,腿腳都斷了,我肯定流血了!我摸自己的手,感覺不到疼痛……
好了好了,停下吧!蕾表姐的聲音隔空傳來,變了腔調。
我把頭盔摘下,眼前的屏幕瞬間全都消失了。這是魔術,還是巫術?它是真的,但又不是真的。我詫異地盯着蕾總,兩腿似被施了定身法。我抓着“緊箍”,手裡捏出了汗,這條“眼鏡蛇”分量很重。
我忽然大喊一聲:這是傳說中的元宇宙遊戲吧?三維世界?
蕾總哈哈大笑:讓你開開眼界!這只是元宇宙遊戲的廣告片!好玩兒吧?
早就聽說過元宇宙遊戲,原來是3D的加強版。不過元宇宙科技含量更高,不需要大屏幕,隨時隨身戴上“眼鏡蛇”就可以呈現了。每一個觀衆都置身於逼真的環境中,比如大海衝浪、草原騎馬、懸崖攀登、珠峰登頂、俠客亮劍、饕餮大餐、降魔、諜戰、破案……你可以變身超級大老闆住在世上最奢華的別墅裡,你可以當上總統走過紅地毯,你可以成爲超級巨星在演唱會上受到萬人歡呼,你可以讓身邊簇擁着無數的美女……面對元宇宙,你將美夢成真,天下無敵!在這裡,你能實現所有的願望,包括那些隱蔽最深的慾望……有學者認爲,元宇宙將建立一種另類的空間感,建立社會新的組織方式以及結構方式,使得社會羣體的相互連接成爲可能。
但我並不覺得元宇宙遊戲有多麼誘人,反而產生了一種被欺騙的警覺。我偶爾也在網上瀏覽最新科技動態,但我對所有的新奇事物,一般都以懷疑開始,以拒絕結束。我用警惕的目光盯着蕾總手裡的那個“緊箍”,她拿在手裡擺弄,就像在玩着一條被馴服的眼鏡蛇,一邊說:
未未,這個僅僅是元宇宙的初級階段,未來的三維仿真遊戲,幾乎可以滿足人的所有願望。人不再需要努力工作,而是沉迷於元宇宙提供的虛擬幻象之中,自我欺騙、麻醉,爲此瘋狂。巨大的商業利潤綁架高科技產品建立新的商業模式,沒有一道法律能夠禁止它在未來氾濫成災。但是,儘管這些產品具有無法估量的商業價值,我的智匯公司目標絕不在此!我有更重要的事情做,是對社會發展進步有重大貢獻的那種,而不只顧自己賺錢。今天讓你來體驗一下,就想提醒你千萬不可沉迷這類遊戲……
我連連點頭。我一向對遊戲很不屑,那是打工者與初中生的娛樂活動。我喜歡刷短視頻,短視頻涉及的內容太廣闊了,那是另一個真實的世界。短短几分鐘就可以看到逼真的社會現實還有智者的良心話,譏誚鋒利、有聲有色,醜陋的和美好的,用碎片填滿破碎,用碎片拼接碎片。假若生活中沒有短視頻,就像《失明症漫記》描述的那樣了。
那一刻蕾總的眼睛像眼鏡蛇一樣凸起,發出幽綠的亮光:
不過我反對極端!假如有公司開發出更高級的遊戲軟件,比如,移民火星的元宇宙遊戲,那時我願意戴上這副眼鏡去登陸火星!
回到了眼前的蕾總辦公室,我決定實話實說:
十年、二十年以後無法預料,生活也許會變得美好,也許更糟,不確定。頂級科學家也無法預測未來。我只是有些擔憂:假如ChatGPT替代了大多數工作崗位,只剩下百分之二的人在創造價值,那麼百分之九十八的人是否就都沒有價值了?與此同時,一艘一艘星艦,正在搭載地球精英陸續逃往火星?
No,no,no!蕾表姐打斷我,她一着急就會使用英語單詞,好像這樣更有表現力:那不是逃往火星,而是移民火星。平行宇宙中有多少未知的星系呢?或許人類就來自其他被廢棄的星球?你若是用未來視野看世界,就知道地球資源終究會被人類用盡,人類必須開闢新的居住地……她不顧及我的感受一口氣說下去。
那麼人呢?人在哪裡?我更關心人的未來!我在心裡反駁蕾總:沒有人文的科學,科學爲誰服務呢?我更想知道人類在毀滅之前,究竟如何生存。就算未來家務全都由智能機器人擔負了,比如ChatGPT絕頂聰明,能幫人考試考級、給人看病理財翻譯、爲人做飯洗衣打掃衛生;未來的城市上空,飛翔着地空兩用的電力飛行汽車,再也不用擔心馬路上塞車;家裡安裝着完美的監控系統,你可以在東半球監測西半球的父母有沒有跌倒(最近我老爸已經跌倒了兩次,幸好我在家)。那又怎麼樣?未來人怎樣才能活得快樂無憂?未來人是否還相信愛情呢?不確定。
未未,你對未來的理解膚淺了,讓我失望。蕾總不屑地瞥了我一眼。未未同學,你對任何新鮮話題起碼懷疑三次。如今,其實很多人都在一點點死去,從麻木的四肢直到神經系統,僵硬!麻痹!就像得了漸凍症。這種病明顯具有傳染性。
我一時無法和蕾總爭辯,頹了。我的知識存儲量明顯不夠,只好閉嘴。
這一次科學技術革命,幾乎等同於神的創世紀!未來的世界會徹底變樣,目前所有的生活方式都會被替代!蕾總豪邁地宣告,像是在股東大會上講演。
那一刻我想起老爸。他是一個沉默寡言的男人,一生的話似乎都早已說完。我的媽媽是個愛講話的女人,於是就和另一個愛講笑話的男人走了。老爸親手爲她打包行李,媽媽走了以後,他變成了一個啞巴。
奇怪的是,前些天,老爸突然說話,一開口石破天驚:
小未,地震了!難道你沒發現?腳下的地板在抖,我的骨頭都要被它抖散了。你看,我的胳膊也在晃盪!如果不是地震,就是火山爆發,或許是小行星撞到了地球?你去幫我查一查……
老爸的筷子在抖,肉片掉在桌上;老爸端茶杯的手抖,茶水潑在地上;老爸看報紙,報紙發出響聲;半夜裡我被隔壁老爸的牀鋪搖動吵醒,媽媽走了以後,很久沒有聽見牀的搖動聲了……
我奉命去短視頻平臺幫他搜索新聞,無數字節跳動,飛速掠過,全世界的八卦新聞爆棚,也許有一半都是假消息。沒有地震,沒有火山爆發,只有遠方傳來聽不見的戰爭炮聲。龍捲風、颶風、森林大火遠在萬里之外的太平洋東岸,傳遞到八達嶺長城有相當大的難度。幾天以後,我陪老爸去醫院神經內科查了一查,折騰幾番,確診老爸處於帕金森病早期。我的腦中閃過第一個念頭:帕金森病會不會遺傳?
此時,面對蕾表姐自信的預言,我忽然明白:老爸的帕金森病來自地球的深層震顫,或是外太空的太陽風與星際穿越。電磁波、暗物質、波與粒,分分鐘都在穿越人的身體。老爸是一位退休的數學教師,第六感官的靈敏度異於常人。或許他接收到了這些異常信號,但是他無法使用ChatGPT進行數據分析,只好把震盪感納入自己體內。此刻坐在這裡的人,應該是我老爸而不是我。
爲了轉移話題,也爲了迴應蕾表姐的驚人之語,我把老爸的反常表現告訴了蕾表姐。
蕾表姐果斷回答:那就對了!科技革命必定在人體內引發激烈震盪。大模型會迭代升級,泛行業應用。今天向你劇透一下,我創建智匯公司十年來,一直在積累知識大數據,已經給幾百萬本行業書打了標籤,也就是IT(互聯網技術)的行話——語料!備好了語料,就像儲備了豐富的食物,纔有條件創建多模態的行業大語言模型。
我弱弱地問:難道,我爸的病,要等馬斯克的腦機接口芯片來救?
在未來,帕金森病、漸凍症、阿爾茨海默病、抑鬱症,所有神經系統的問題,都不是問題!
蕾總的興趣點顯然不在我老爸那裡。她陷入了持續興奮:
未未,今天我請你來,就想給你演示一下ChatGPT,讓你瞭解大模型。我在IT行業十幾年,心裡一直有個大目標,說遠大也不過分。智匯公司的產品開發絕對不走模擬仿真這條路,我想建一座專業的知識圖庫,留給未來使用。ChatGPT生逢其時,可以幫我實現,也許很快就可以實現!過幾天,我帶你去一個地方,你纔會瞭解你蕾表姐這些年都做了什麼。
我連連點頭表示同意,把疑惑的目光移開,懶得問一聲到底要去哪裡。假如我對此表示異議,我死亡的速度還將更快。蕾表姐發表意見一向犀利精準,甚至可以精確到百分比後面再加小數點。雖然我還不到三十歲,如果不是還有這個蕾表姐管着我,我也許早就不在人世了,我指的是精神上的死亡。雖然有一次我憤怒地把一本書朝她丟過去,差點把她的眼鏡砸落。她把書撿起來,狠狠地拍在我屁股上。誰讓她是我的表姐呢!
我暗暗猜測,她要帶我去的地方不是工廠,就是油田。這幾年智匯公司的工程師一直在各個廠家來來去去,把智匯公司的智能芯片,安裝在各種產品的流水線上,比如果汁、牛奶、椰子汁,通過二維碼對每一件產品的包裝盒自動檢測篩查,節省百分之九十的人工。然後他們又開始進軍油田,在每一口油井上安裝一臺智能管控儀,回收生產參數,自動調節油與水的壓力。據說已經安裝了上萬口油井,穩油控油的效果不錯,也掙到了一些錢。
其實我已大概瞭解到,蕾總眺望油田已經好多年了。最近幾年她的宏大理想猛然升級,打算用ChatGPT在油田建立知識工程。通俗的表述就是創建油氣大腦,也就是油氣知識圖譜——這個計劃聽起來很美好。
但我對油田一點興趣都沒有。我只聽說過油管,但沒見過。蕾總一再給我上課,告訴我儘管新能源是未來的主力能源,各廠家生產各種品牌的新能源汽車,即將佔領國際汽車市場,但油、氣依然是能源儲備的稀缺資源,人的衣食住行都離不開油、氣。比如說讓可口可樂冒泡的那種氣體,也是石油化工產品……可惜我不喜歡喝可樂。蕾總爲我描繪的原油前景,我基本無感。
假如蕾總你能帶我移民火星,也許還值得我考慮一下。不過那個星球上全是荒漠沙丘,沒有綠樹,沒有液態水,也沒啥吸引力。即便你買得起星艦的船票,我還懶得去呢!比如,早上我起牀,毛巾被蜷成一團,像一隻貓;晚上臨睡前,那隻“貓”還是保留着原來的姿勢,一動不動地趴在牀上。我哪裡都懶得去。
蕾總在那排文件櫃裡翻找資料,動作透着煩躁。手機響鈴,她也不接。
蕾表姐凡事依賴手機,手機從不離身。有一次我無意中拿起她的手機,比我的手機重多了,可見容量很大。她炫耀說:手機就是我的移動辦公室,公事私事所有的事一部手機搞定!還可用它直接給高管發工資!
蕾表姐的眼鏡片閃閃發光,她戴眼鏡不是由於近視,而是矯正遠視,因爲她總是看得太遠。她喜歡穿藍色系的衣裙,深藍、淺藍、天藍、灰藍,每次見到她,好似遇到了一片天空。她習慣穿平底鞋,也許是爲了加快走路的速度,一路過去,刮過一陣穿堂風。因爲我缺乏鑑賞能力,不確定是不是名牌。作爲公司的CEO(首席執行官),平日裡她不是出差就是開會,不是接電話就是打電話……一天工作十幾個小時。春節時全家一起吃年夜飯,表姐夫抱怨說:她每天晚上回到家,總是累得話都不願說了……
這就是我和蕾表姐的差別。蕾表姐熱衷於危言聳聽,而我常常無動於衷。我每天都鬆鬆垮垮,無所事事,擁有大把大把的時間消磨生活。偶爾考慮一下我應該做些什麼,但總是無法做出決定。而她永遠沒有時間,因爲她要一一去落實那些已經決定的事情。不過,我也能感覺到自己的小變化:自從今年春天在蕾總辦公室看過那條“眼鏡蛇”之後,我開始悄悄關注科技信息,重讀《時間簡史》 《未來簡史》,讀得越發一頭霧水。這是爲了蕾表姐,還是爲了我自己呢?不確定。
你上我的車,我送你到地鐵站!蕾表姐站起來,她慣常的速度回來了。
她從公司寫字樓的地庫裡把車子開出來,以前的那輛奔馳,已換成了一輛白色的特斯拉。蕾表姐也許是這座城市最早的特斯拉客戶。在她眼裡,特斯拉完美得像一粒鑽石。
我看不出特斯拉和其他的轎車有什麼不同,因爲我根本不會開車。但我無所謂,我不需要汽車,我對任何高級物品都無所謂。
我在副駕駛位上繫好安全帶,有什麼東西硌得慌,原來是一張金燦燦的卡。我猜一定是她不小心掉出來的,把卡遞還給蕾表姐。她瞥了一眼,笑笑:哦,高爾夫球場的年卡,一次也沒用過呢。又加了一句:那些電視劇裡,總把企業家寫得紙醉金迷,喝酒養小三;但我周圍的大多數企業家都在疲於奔命。比如我吧,你信不信,我已經十幾年沒進過商場了……
這會兒我們捱得很近。有一刻她的頭髮擦到了我的額頭,有點癢。我聞到了一股頭油味,她好像幾天沒洗頭了。忙成這個樣子,她哪有時間陪伴表姐夫呢?側臉看去,無意中窺見蕾表姐白皙的脖頸,那一瓣蓮子似的圓圓耳垂,竟然沒有針尖般的耳朵眼兒,怪不得蕾表姐從來不戴耳墜。
天已完全黑了。蕾表姐的車速很快,在車流中游刃有餘地穿梭,我擔心她會追尾。車燈晃過蕭條零落的店鋪,昔日的霓虹燈招牌暗淡無光。她的目光掠過路邊冷清的街市,還有路邊茫然麻木的行人,快速發表感想:
未未你說這些人中有幾個人能明白一場深刻的變革正在到來是人們絕對無法想象的全新的生活方式他們如果不改變自己早晚會變成那個百分之九十八!
蕾表姐走在路上,與一般的中年人沒啥兩樣,看起來只是一個普通平常的女人。卻有一種無法描繪的魔力,在她褐色的瞳仁裡閃爍,我不得不時時低頭躲避那些亮光。
幸好此刻,烏黑的雲團融入了黑暗的天空,雷暴的至暗時刻並沒有來臨。
我被她的特拉斯無情地甩在了地鐵站,車輪重新啓動,迅疾消失了。
那一刻我忽然意識到,她最後的那段話,其實是在針對我!
我決定回家好好做功課,關於AI,關於未來。
我和蕾表姐總是在某處斷開鏈接,又在另一處重新連上。
很多年裡,蕾表姐與我並無太多交集。她其實並不是我的嫡親表姐,我的親舅媽早早過世,沒留下一兒半女,我對親舅媽早已沒印象了。後來舅舅又娶了新的舅媽,新舅媽帶來一個八九歲的女兒,也就是現在的蕾表姐。那時我還沒出生。據說舅舅對她十分寵愛,但她從不嬌慣自己,特別懂事,也格外用功,各門功課的成績總是滿分,就連出國留學都是拿的全額獎學金,讓我們這些表兄妹對她充滿羨慕和嫉妒。她從國外回來以後,人長高了,五官眉眼變得舒展自信,散發出一種成熟女人的氣息,坦白說有點盲目地吸引我。
我媽媽還沒離家出走時,曾經隆重安排我和蕾表姐吃飯,拜託蕾表姐幫我聯繫出國讀研。那次被我搞砸了,很長一段時間蕾表姐不搭理我。反正我習慣了自由散漫,對科技和商業活動毫無興趣,很難跟上她的節奏,漸漸也就疏遠了。
我和她重新建立聯繫,是在三年前,那段日子大家經常需要居家。
其間,蕾總公司的業務量相對減少,她的高速度不得不降下來。她開始給我打電話,問我最近有哪些好書可讀。“七○後”理科博士,請教一個“九○後”的普通文科生,讓我受寵若驚。我很樂意在她面前顯擺,給她開出一串長長的書單,其實她根本不可能把這些書讀完。我有點小得意,甚至有點飄了。世上的人,終其一生每天二十四小時讀經典,也無法把世上的書讀完。我又給她開了一份“不推薦清單”,得到了報復性快感。我和她在這幾年裡變得親近起來,後來幾乎無話不談。我們把停滯的時間用來讀書,時間在書頁裡雷厲風行。我們用無限量Wi-Fi微信聊天扯皮,把我有限的文化向她兜售。終於有一天,蕾表姐給我發了六個表情(擁抱),還有一行字:你給我做編外助理吧!我每月給你發勞務費兩千塊,還可以更多。
這份彈性工作聽起來還不錯,我最討厭朝九晚五地上下班和加班。再說,前年丟了工作之後,我一直在家做全職兒子,網購食物,打掃房間,老爸管做飯,一日三餐,包吃包住,但沒有零花錢。自從老爸去年生病以後,我只能叫外賣了。一年多下來,我終於發現手頭拮据,反正一時也沒有合適的工作,於是同意成了蕾總的虛擬下屬,儘管接受這份編外工作有點令人難堪,不過也顧不得那麼多了。再說,其實我還是願意經常見到蕾表姐的,這似乎與她的AI無關。
當天晚上,我的手機、郵箱以及微信,同時收到了蕾總髮來的一堆文件:有關大模型。
我的目光從那些不太好玩的句子上滑過去、跳過去,眼前留下一些陌生的黑點:基礎模型、多模態大語言模型、生成式預訓練轉換模型、通用大模型、行業大模型、垂直大模型、專屬大模型、思維鏈推理……
大腦要炸裂了,即將發生核聚變還是核裂變?我把手機狠狠關掉。
醒來已是第二天上午,不知道幾點。老爸那邊沒有聲息。
起牀有難度,五臟六腑不停顛顫,我是否也患了帕金森病?
蕾表姐從窗簾中間的光縫裡浮現出來,表情嚴厲地盯着我。
我下意識把被單拉起矇住了腦袋。我是一個沒什麼故事,也不會發生事故的人。個人履歷比較蒼白:大學中文系的本科學歷,暴露我一無所長;沒有碩博學位,不能在大學任教;沒有專業特長,高薪機構招聘,我識趣地繞道。上高中時,媽媽逼迫我報過一個跆拳道培訓班,她說男子漢要有英武之氣,學點防身技術不會受人欺負。跆拳道學了一年多,得過一次什麼獎,我忘記了。工作以後,偶爾在辦公室裡比畫一下拳腳,用來炫耀。記得在大學實習期,媽媽找人讓我進了一家IT公司做文案,天天加班,一坐就是十幾個小時。至於那些文案都用在了什麼地方,不確定。聽說有個女孩因爲坐得太久得了“死臀綜合徵”。就是這種能把人活活坐死的工作,卻隨時都有被解僱的風險。實習生通常只拿正式員工的一半工資,廉價勞動力頻繁換人。某天,我從自己的網格子偶爾往後看了一眼,後三排的網格子原來全是密密的腦袋,一夜之間,那些腦袋全都不見了。再過了幾個月,我的實習期滿了,我也被清了。後來我也嘗試過一些其他崗位,廣告公司員工、民營出版物雜工、多媒體小編……還做過網劇的策劃。只要有薪水的工作就可以,只差沒有當過理髮師、廚師、快遞員或是外賣小哥。在那些技術含量不太高的職業生涯中,我喜歡做短視頻策劃,幾個小夥伴胡亂侃到半夜,天亮就成了。反正老闆不懂,他只管花錢。如此混了七八年下來,我也成了一個經驗豐富的江湖新手。去年那家影視公司欠款幾千萬元,老闆一夜清零,不知“潤”去了哪裡。我在半年沒拿到工資後,只能捲鋪蓋自動離職。重新找活兒,不是崗位無趣,就是工資太低,耗了幾個月,只好向老爸攤牌。老爸說:你另租房子不划算,還是回家“夥”着過吧,也不差你一雙筷子。我想想沒錯,反正他就我一個兒子,不管我,管誰呢?我退掉了出租房,一下子輕鬆了。老爸的退休金不算太多,除去水電物業、柴米油鹽什麼的,所剩無幾。幸好我有良好的消費習慣:不花錢或是少花錢。媽媽偶爾也會從微信裡給我轉賬三五百元零花錢。
我就這樣和老爸成了過日子的“搭子”,平日我們很少交談,躲在各自的房間裡,各做各的事。也許什麼也沒做。
就在這幾年我剛剛知道,這座城市顏色斑雜的人羣裡,藏有很多不同的“搭子”。兩個人或是三個人,叫“團隊”太正規了,只是一個臨時搭建的帳篷,可搭可拆。比如“健康搭子”:每個人都想健康又想偷懶,需要有人結伴去健身房,就有了互相監督的理由。比如“旅遊搭子”:兩三個人結伴出去遊玩,有人擅長制定攻略;有人擅長訂機票和酒店,總能做出性價比最好的選擇;有人像一隻大袋鼠,在旅途中飢寒交迫的時候,能變出各樣美味的零食。“飯搭子”最常見,單位沒有食堂,每天中午都要去外面找飯吃。哪裡有好吃不貴的餐食,葷素搭配合理,必須有“飯搭子”互相提供、交換最新信息。還有“拍照搭子”“咖啡搭子”“考研搭子”“追劇搭子”……所有的開銷都是AA制。就連廣場舞大媽的“跳舞搭子”,打麻將的大爺們的“麻將搭子”,費用也早就自付了。搭來搭去,就像我小時候搭積木,搭好了推倒重來。在我看來,“搭子”是功能性的、特別實用的臨時“組合”。旅遊回來,這個臨時“搭子”就自動散了,直到下一次有了遊玩的衝動,再重新搭建一個“草臺班子”,隨時可以中途換人。我的同齡人之中,每個人都擁有各種不同類型的“搭子”,用來滿足各種需求。“搭子”不是“搭檔”,沒有合作項目。“搭子”都經過良好的“職業訓練”。“搭子”有男有女,即便是異性“搭子”,也很少會發生感情糾紛。“搭子”只做“搭子”的事情,責權利分明。“搭子”的實用性遠遠大於情感依賴。這個邊界是清晰的、有原則的,大家都守規矩,一旦“混搭”就不好玩了,下一次你就找不到願意和你玩的“搭子”了。我的那些同事或是老同學,沒聽說有誰把“搭子”變成了女朋友或是男朋友。
我喜歡這種魔方一樣不斷重組的“搭子”,每一個人都獨立存在,它使生活變得自在多了。需要的人,在需要的時候及時出現,彼此都沒有社交和友情負擔。不過,我也常常疑惑:現代社會,人與人之間的關係難道就是“搭子關係”嗎?
以前早出晚歸上班時,我的“搭子”大多限於“飯搭子”這個範疇。自從我“靈活就業”或者說“慢就業”之後,我的生活裡“搭子”越來越少。我和老爸的關係形同陌路,連“搭子”都談不上。
有一天,蕾表姐突然驚呼:未未,我發現,我們是“讀書搭子”!
我恍然大悟:原來讀書也可以有“搭子”!
新冠病毒肆虐那三年,我和蕾表姐一起讀了不少書。網購圖書傳染的概率很低,逛書店戴口罩很難傳染吧,隔空討論更不會傳染。這時候唯一能做的就是讀書,我給蕾表姐推薦的大多是現代文學經典。古典主義太遙遠就算了,二十世紀以後的新經典,或許更適合她的口味。諸如《看不見的城市》 《美麗新世界》 《玩笑》 《生活在別處》 《在路上》 《小於一》 《朗讀者》 《追風箏的人》……像一份奶油雜拌。但我最喜歡的《麥田裡的守望者》不在名單裡。
蕾表姐讀書的速度,相當於蕾總開車的速度,那些書沒多久就被碾軋了。她對這些全世界最優秀的文學作品,做出了驚人的判斷。在她看來,這些文學作品,無論哪一部都無法真正打動她,虛構的故事總是經不起追問。她強烈建議我閱讀人物傳記,尤其是科學家和企業家的傳記,比如愛因斯坦、比爾·蓋茨、霍金……
我徹底明白了,一個文科生無法改變一個理工學霸的審美趣味。蕾表姐幾乎沒有一納米的文學細胞,不過這並不影響她對文學作品做出科學評判。
大半年之前,蕾表姐“陽”了以後不久,她用微信給我發來一份書單:《今日簡史》 《人類簡史》 《AI·未來》 《知識機器》 《星際信使:宇宙視角下的人類文明》……好像她在高燒中收購了一家圖書館。
我不得不硬着頭皮去“啃書”,不斷地用百度搜索新名詞的註釋。那些天我一口氣瘦了幾公斤。但我不得不承認,《AI·未來》爲我打開了一扇新的門窗,儘管遠處模糊不清,近處已讓人目不暇接。AI就這樣蠻橫無理地侵入了我的生活,我被蕾表姐拽進了一個全新的語言系統,幸好那時候巨無霸大模型還沒浮出水面。
她會在半夜突然微信查崗:未未你在讀哪一本?看到多少頁?
我假裝已入夢鄉。反正第二天早上她的興趣肯定早已轉移到別處。蕾總的公司千頭萬緒,資金週轉、融資還貸……這些纔是她的正經工作。
偶爾,我也敷衍一下:金牛座,吃草反芻。
可以確定的是:我和蕾表姐“一起”讀書,似乎在表演羽毛球友誼賽。發球—接球—回球—扣球。時而高揚,時而飄飛,時而打偏……偶爾會產生心靈碰撞的快感,像流星閃過,來自夜空,又墜入夜空。
假如她哪天發來一大段沒有標點符號的長信息,大概率意味着公司業務暫時停滯;假如她突然消失好多天,大概率意味着她又在琢磨一個新的項目。
奇怪的是,我和蕾表姐的讀書往來,表姐夫似乎嚴重缺席,他從不參與我們之間的聊天。有一次,我在微信中用語音小心試探:我熱愛文學,但對科技的興趣有限,你爲啥不去和表姐夫討論這些?他不是文化學者嗎?
你不懂!蕾表姐斷然否定。你表姐夫的話我早已聽煩了他喜歡研究過去的事我忙着尋找未來我和他不在同一頻道。你表姐夫不喜歡我做公司,整天忙在外頭不着家,應酬啊談判啊算賬啊,他動不動就打擊我。我實在厭煩傳統的家庭生活,婆婆媽媽柴米油鹽的家務事,夫妻動不動就吵架。但我身邊總得有個人能說說話吧?我也得更多瞭解年輕人的真實想法。智匯公司的技術員工程師除了操作電腦情商普遍太低他們和你的年齡差不多獨生子女父母溺愛缺乏責任心還有自理能力更不善於和老闆交流公司若想裁員弄不好就違反《勞動法》……我管錢管技術還得管人我不是老闆只是一個佔有企業股份的職業經理人!
只怕我……和那些年輕人沒啥不一樣!我謙虛地補了一句。
未未,表姐點了一個微笑的符號給我,你雖然有點懶散,但腦子勤快,有獨立思考能力。你的知識結構與我的差異較大,正好互補。
明白了。我歎服表姐的深謀遠慮。她說是“讀書搭子”也沒錯,很實用啊。只是“搭子”的有效期長了一些,不確定什麼時候收攤散夥。
後來我從微信羣裡抄了一句話發給她:“搭子文化”是現代社會的一種輕社交的弱關係,就像可移動的經濟適用房。
表姐回覆我一個符號:OK!
我想起來,蕾表姐是白羊座,而我是金牛座,據說人和人之間的關係好壞,取決於星座之間神秘的關聯性。
不確定我和蕾表姐的星座之間是否牴觸,但我和她的關係並不太穩定。我常常忘記蕾表姐長我十四五歲,在她成爲我的老闆之前,我和她說話沒大沒小。我偶爾想起她是我親舅舅的女兒,剛剛產生一點點親近感,隨即被她的嚴厲訓斥及時消滅。大多數時候,我們都處於那種被稱爲“卷”的狀態,我和她在大多數事情上都無法保持一致。幸好我不是一個槓精,遇到麻煩立馬像刺蝟般縮成一個圓球,讓熱愛較真的蕾表姐無從下手。
比如,我大學畢業三年後,媽媽希望我出國留學,是爲了“出去深造,回國報效祖國”還是“移民前奏”,動機不夠確定。反正媽媽拜託蕾表姐幫我物色合適的大學,全額自費不是問題,甚至月亮大學或火星大學都可以考慮。但我不想去國外讀書,一點都不想。無論是考託福還是雅思都太難了。我在大學時英語就不夠好,因爲不喜歡死背單詞。我也不願意考公,不想背誦那些標準答案,所以沒考上公務員。那我究竟還能幹點啥呢?我試過很多職業,但沒有稱心如意的。在媽媽看來,我眼前似乎只剩下一條路:飛越大西洋或是太平洋,尋找新大陸。
蕾表姐無條件支持我媽媽的計劃,她說年輕人應該勇敢地出去闖蕩。她先幫我篩選學校,也有很多渠道幫我申請,還有留學的經驗傳授給我。在這個全球化時代,必須走出去向世界學習!
過了兩週,蕾表姐風一樣地刮進我家。她帶來了一個好消息:她的同學的同學的老師的同事總之是某大學東亞方面的研究所老師明年恰好需要招收一位亞裔學生做一個課題她推薦了未未只需要通過英語考試一年半學制就可以拿到碩士學位……
她一口氣講完,沒有標點符號,但我聽懂了。我並不爲此感到高興,心裡充滿問號。在我看來,這些所謂的好消息全都是不確定的:我的英語這幾年早就忘得差不多了,假如不能通過考試,豈不是白忙活?
不作聲,無表情,她們看不出我的真實態度。
讓他考慮考慮。媽媽顯得很有耐心,小未從小就有拖延症,蕾蕾你等等。
那是一個令人沮喪的夜晚。我咬緊牙關不說話,不拒絕也不接受。拒絕說不出口,怕她們心梗或腦梗;接受也說不出口,我對任何未知的事情都有恐懼感。我並不想讓媽媽和蕾表姐不高興,但也不想讓自己不高興。高興不高興,只有我自己知道。凡是遇到不確定的事情,我都用這種辦法拖延搪塞。走到懸崖的盡頭,晚一分鐘掉下去也是好的。
蕾表姐不停地擡腕看錶,開始焦躁不安。她說:未未你快點決定好不好?朋友還等我回話,要把那個寶貴的名額留出來!
我一直盯着黑暗的窗外,尋找白羊座。星空渺茫,卻沒有衛星電子定位圖。
時間不知道過了多久,媽媽在廚房裡進進出出,給蕾表姐端來切好的蘋果,也在我面前放了一碟。忽然聽見碟子落地破碎的聲音,蕾表姐霍地站起來。她大聲嚷嚷:未未你不去就算了你浪費了我的時間在這裡的每一秒鐘都變成了垃圾時間我走了以後我再也不管你了!
聽見了摔門的響聲。我長長地鬆了口氣,好像從深水池浮出水面。事後媽媽對我嘆氣,說:你以爲蕾蕾容易嗎?一個女人獨自創業,靠自己打拼闖出一片天下。訂單競爭激烈,民營企業的利潤被壓到最低,只要上家說產品質量不合格,就能無限期拖欠貨款,一個項目的純利只有百分之七到百分之八,弄不好就被成本覆蓋掉了。假如資金不能及時週轉,只好把自家的房子抵押了去。還有公司內部的人事矛盾呢,要堅持意見就會得罪人。那次股東大會投票,你表姐差點被選下來,幸好董事長“一票否決”了……有一次我有急事打電話她不接,我只好去公司找她,推開門,她正蜷在沙發上發呆,面前一堆溼溼的紙巾……
在媽媽的講述裡,蕾表姐的日子過得水深火熱。這也是我對那個陌生的商界充滿恐懼感的間接原因。
蕾表姐摔了水果碟以後,很久沒有露面。媽媽對我極其失望,後來她跟那個愛說話的男人走了,也許與我有關。但我並不感到內疚,家裡本來不富裕,在那個遙遠而陌生的國度,讀書的費用從哪裡來?拿不到獎學金,沒有後援,還得去打工,生活上定要吃苦頭,而我不想讓自己的人生過得太辛苦。
不過蕾表姐畢竟有胸懷,轉年她就把我那次小小的反抗忘到腦後。有一次她同事的兒子結婚,她還推薦我去做伴郎。伴郎必須是單身,穿西裝打領帶,站在那裡傻笑。後來我居然成了一名資深伴郎,每年都能賺到不少辛苦費。因此還認識了伴娘小雪,在我蒼白的情感經歷上,劃下了一道淺淺的痕跡。
我常常鬱悶,每年都有人熱熱鬧鬧結婚,然後轟轟烈烈離婚,他們真的不嫌麻煩嗎?不過這幾年婚禮越來越少,伴郎的業務量大減,好像都怕傳染病毒。對此我無所謂,反正我目前還沒有結婚、離婚的計劃。在這個問題上,我和蕾表姐驚人的一致,她從來不給我介紹對象,也從不操心我的婚事。所以,儘管出國的事情惹得蕾表姐發脾氣,我依然對她保持了隱秘的好感。
儘管蕾表姐對婚姻持懷疑態度,不過她並不反對男生女生擁有異性朋友。有一次她曾問過我:未未呀,你怎麼不談戀愛呢?連女朋友都沒有一個嗎?我把小雪的事情跳過,簡單回答如下:根據我當伴郎的經驗,有了女朋友或是老婆,成天黏着、哄着,陪她們逛街、買東西、打遊戲、聊天,有做不完的家務事;一旦服務不周,隨時會吵架、生氣……我連自己都照顧不好,爲啥要自找麻煩?
蕾表姐認爲我理由充分,對我不談戀愛表示了深刻理解。臨了漫不經心地說了一句:只是隨便問問,只要你的身體發育正常,一切OK……你看我和你表姐夫,當了丁克族那麼多年,如今是存量夫妻,反正地球的人口太多了,少生一個也無所謂……
我明白她問的是啥,羞於出口。男生當然有那些問題,一般都是自行解決。比較一下談戀愛帶來的麻煩與後果,那個辦法簡單多了。
其實,我對蕾表姐隱瞞了一段小小的插曲,關於小雪的。
小雪也許可以被稱爲我曾經的女友,但我卻又好像根本沒有談過戀愛,不太確定。七八年前,我大學畢業以後,很多同學都先後結婚。那些性急的男生下手快,把周圍夠得到的女生都搶走了。我從沒遇到過喜歡的女孩,成爲一條“單身狗”。疫情出現之前,蕾表姐讓我去給她公司的年輕員工結婚當伴郎,擔任伴郎的頻率很高。四年以前,我在一次婚禮上擔任伴郎,遇到了小雪,她是新娘的伴娘,穿着白紗裙,安靜得像一朵白荷的花苞,不過身子有點瘦弱,顯得疲倦。婚禮結束後,我們從臺上走下來,她提着長裙走在我前面,忽然身上掉下一件小東西,落在我的腳邊,一閃一閃的。我彎腰把東西撿起來,發現是一隻珍珠耳環。我跨了一步追上,把耳環遞給她:你的?她回頭看我一眼,笑着說了一聲謝謝,把耳環接過去,撩開頭髮,邊走邊把耳環重新扣在耳垂上,露出雪白的後頸。我發現她的耳垂上沒扎耳朵眼兒,所以她的耳環纔會掉落。想起蕾表姐,她也沒扎耳朵眼兒。可我爲啥要把她和蕾表姐比較呢?
就在她轉頭的剎那,我看到了一雙清澈的眼睛,她沒戴眼鏡。如今不戴眼鏡的女生很少,不扎耳朵眼兒的女生也很少吧?我覺得她有些與衆不同,瞬間產生了好感。伴郎伴娘換回了自己的衣服去大廳喝喜酒,小雪笑吟吟走過來主動加了我的微信,她的微信頭像是一片六角形的雪花。我問她做什麼工作,她說在一家互聯網公司,新娘是她最好的閨密,今天是第一次當伴娘,也是最後一次。爲啥是最後一次?她是快要結婚了嗎?互聯網?哪一家互聯網公司呢?我不敢多問。她反問我做什麼工作,我回答說也算是互聯網吧。如今的互聯網是天羅地網,我們好像在互相打撈。
加了微信以後,其實我很少與她聯繫,我不是一個主動的人,不知道該和她聊些什麼。我的“社交平臺”有限,只有高中的同學羣、大學的同學羣,都是老同學一個個滾雪球那樣把我拉進去的。還有以前的短期小夥伴,名字我都快要忘記了。偶爾在羣裡瀏覽一下情況,看一眼朋友圈,雖然我沒啥內容可發朋友圈的,但希望瞭解別人在做什麼。感覺自己像一艘沉沒的潛水艇,拒絕浮出水面。這麼隔三岔五地瀏覽朋友圈,基本開靜音模式。所以小雪的名字每次從朋友圈裡跳出來時,我心裡都會微微動一下。
我慢慢發現,小雪每次發朋友圈的時間有規律可循,晚上九點到十點,然後她就沉寂了。整個白天她都不會出現,好像是一隻晝伏夜出的貓咪。爲了不讓她的微信被淹沒,我改在晚上十點看朋友圈。我又發現,小雪發微信,好像寫日記,記錄她今天聽見了什麼有意思的話,看到了什麼有趣的事情,或者在評論區對某件事情發表了什麼意見……比如,今天在地鐵車站上看到一個戴帽子的小夥兒,邊彈吉他邊唱歌,有點憂傷。她停下來聽了三分鐘,抱歉地對他說自己沒帶現金。那人摘下帽子,指指自己光溜溜的腦袋,頭頂上竟然有一個二維碼……因此她錯過了一班地鐵,差點遲到。比如,今天下班走過一片樹林,發現樹上掛滿了一串串褐色的“小燈籠”,遠看好像一株繁茂的花樹。她拿出手機踮起腳尖,用拍照識別軟件對着“燈籠”拍照查詢,原來這是一株欒樹。小燈籠是空心的,裡面嵌着欒樹的種子……比如,最近她讀完了《解憂雜貨鋪》,不過她更喜歡前幾年讀的村上春樹的《挪威的森林》……再比如,今天休息,和一個女友,也算是“休息搭子”,去參觀了一個攝影展。那些可愛的動物、奇特的建築、美麗的雲彩,令人嚮往,希望有一天能看到真的風景……那家藝術館甜品區的天鵝蛋糕,看一眼都很享受……
小雪的每一條動態我都看得仔細,偶爾也會簡單空洞地點個贊,或留個言:“小雪好棒”“太美了!”大多數時候,我都用符號代替:強強強!加油加油加油!齜牙齜牙齜牙!顯然符號不太夠用,符號也有無法到達之處,更多複雜的情緒羞於表達,比如下次約我一起去?感覺無法開口。後來我學會了保存一些表情圖片,表達的意思總算豐富起來。但我仍然不知道如何往縱深發展。在小雪面前我有點膽怯自卑,女孩子關心的時裝、化妝品,還有包包,我一無所知。我擅長讀書與思考問題,又怕小雪不感興趣。
奇怪的是小雪很少直接給我發私信,難道我只是她朋友圈的一個點贊者?直到有一次半夜十二點,我正打算收線,小雪的頭像忽然從朋友圈裡掠過:
今天上班被老闆狠狠罵了一頓。因爲凌晨四點海外的客戶發了一封郵件,通知上午九點開視頻會,被我遺漏了,沒及時告訴老闆。想想啊,凌晨四點,誰能在線上呢?我每天晚上九點才下班吃飯,十點半以後還得加班處理海外業務,北京時間必須服從美加時間,起碼忙到半夜一點鐘才能睡下。七點鬧鐘響,不吃早飯,上了地鐵搖晃着查看老闆的一堆新指示……我累極了,不想幹了,我要換個工作!誰有招聘信息給我打個招呼。
我被狠狠地紮了一下。可憐的小雪,原來你累成這樣?你是累瘦的。你累成這樣是怎麼露出美好的笑容的呢?
立馬有人留言:小雪你太優秀了,有幾個人能幹到你目前的職位?可別跳槽,前功盡棄了。比你苦大仇深的人有的是!
問題有點嚴重啊。我考慮要不要發一條信息安慰小雪,可惜我沒有招聘信息。
措辭的猶豫間,小雪卻把那條信息撤回了。看來她並不願意讓人知道自己的煩惱,但她在無意中泄露了自己的工作狀態和時間表:她從未提到過與人去看電影。
過了幾天,我鼓起勇氣給小雪發了一條私信:
小雪,星期六、星期天你休息嗎?
等到午餐時分,她的回覆來了,只有兩個字:
一天。
哪天呢?
不確定。
等你休息,你提前告訴我好嗎?
嗯。
我可以請你去看電影嗎?讓你放鬆一下。
好。
你喜歡哪一類的電影呢?
都行。
她的回答如此簡練,一個字絕不寫成兩個字。聊天難以繼續。
直到有一天,小雪主動告訴我她明天休息,我差點樂得窒息。勇敢地約她去看電影,從此我和她纔開始了近距離的接觸。電影票是我在網上訂的,取了票又買了橙汁和爆米花,因爲我很久沒吃爆米花了。小雪見到爆米花特別驚喜,抓了一粒塞進嘴裡,還往我嘴裡塞了幾粒……這個大膽的動作讓我有點小激動。電影散場以後,我請她去街邊吃麻辣燙,順便對電影發表了一番評論,自認爲特別精彩,小雪眼裡果然露出欣賞的目光。於是有了下一次。那段時間,凡遇小雪休息,我們都會一起去看電影,然後一起吃快餐聊天。雖然她的話不多,但我總算了解到,她畢業於北京一所大學,北漂,在職場打拼七八年。她說出自己上班的那家大公司的名字,她竟然還是那家公司的產品設計師。我去網上查了一下,出乎意料,那個產品蠻厲害的。當然啦,我也對她說了很多,主要轉發轉播從書上看來的那些故事。也許我平時說話太少了,遇見小雪以後,我變成了一個話癆。看來我確實需要一個女友了?我問自己,不確定。唯一遺憾的是,每到晚上九點半,無論聊得怎麼開心,小雪都是說走就走,她要趕回去開電腦處理海外的業務,就像我小時候讀過的童話《灰姑娘》裡那半夜就消失的魔法。有一次,一部豆瓣評分9.3的大片,據說不可錯過,但我只買到晚上九點的電影票,她竟然答應了。那天晚上,她竟然背了一隻雙肩包,我問有什麼好吃的東西帶給我,她說:美得你!是iPad(一種平板電腦)!我問:看電影爲啥帶iPad?她說:今天的時間不對,怕耽誤。果然,電影看到一半,她摸摸索索掏出了那臺iPad,放在膝蓋上開始“辦公”。黑暗中,前面是閃亮的銀幕,身邊是閃亮的屏幕,我都不知道該往哪裡看。旁邊的觀衆不滿地嘖了一聲,幸好那個“業務”很快處理完畢了。這就是小雪的日常嗎?
秋天過去了,冬天來了。外面太冷,除了電影院,我和小雪也沒別的地方去。
那天又去看電影,銀幕暗下去,小雪的身子漸漸朝我傾斜,我聞到了她頭髮上的香水味。後來她把頭靠在了我的肩膀上,我的腦子一熱,伸出右手,悄悄地握住了她的左手。她不僅沒有抽回,還用她的大拇指,在我手背上輕輕地摩挲了一下。我頓時好像觸電了,身子一動不敢動。
電影結束後,我送小雪到地鐵口。她在地鐵入口的熱風中站住,眼睛看着我,蹦出一句:
你喜歡我嗎?
我嚇了一跳:嗯!
爲啥呢?
這個問題把我難住,沒想過。
小雪笑起來,說:我有點喜歡你!
我結巴了:那……那……爲啥呢?
沒的選嘛!她調皮地甩了一下半長的直髮。你做伴郎的那天,妥妥的一枚帥哥!不過你遞給我耳環的那一刻,手在發抖,如今發抖的人很少……
我尷尬地笑了笑。
回到家以後,我發現小雪給我發來一串表情符號:擁抱擁抱擁抱擁抱。我的身體酥麻,秒回她一串玫瑰:玫瑰玫瑰玫瑰。她又發了一串紅心:愛心愛心愛心愛心。我拿著手機發愣,不知道下一步如何進行。停頓了一分鐘左右,我找到了一個恰當的符號:握手握手握手。秒回:嘴脣嘴脣嘴脣。我嚇了一跳,想起有個同學曾說,如今的女生都很大膽,善於對男生進行啓發式教育。我的手機微微顫動,這個嘴脣是虛擬的,怎麼有點發燙?嘴脣到底是真的還是假的呢?不確定。我有些緊張,停頓了五分鐘以後,發去了一個愉快的表情,再發了半個月亮的晚安,收線,關機。那一夜,我翻來覆去,覺得臉上蓋滿了紅色的脣印,怎麼擦也擦不掉。
我們繼續看電影,爛片也看,爛片看多了就能辨識好片。我們輪流買票,用微薄的收入爲票房做貢獻。黑暗的影院讓我心安,每一次我都會握住小雪的手,直到手心出汗。然而,現實中的接吻並沒發生,只能偶爾想象一下小雪光滑的臉頰。她的嘴脣又在微信裡出現過幾次,沒有得到我的嘴脣迴應。虛擬的嘴脣沒有溫度和溼度,小雪似乎放棄了“進攻”,我還是遲遲沒有行動。其實也不是不敢,只是我不知道怎樣做纔算恰當。
我曾問自己:你喜歡小雪嗎?回答:應該是喜歡的。那麼,爲啥喜歡呢?回答:她做事條理分明,比我有主意,沒有一般女孩那種“凡爾賽”的毛病。什麼叫“凡爾賽”?就是矯情,喜歡炫耀自己在哪家高級酒店喝咖啡,炫耀名牌,顯擺自己講究生活品質……然而小雪不是這樣,至少我沒發現。說實話,我並沒有特別迷戀小雪,小雪身材不錯,看起來蠻順眼,但是她那麼忙,那麼累,我這麼閒,兩個人的差異是否太大了?
小雪算是我的女友嗎?實在無法確定。
最後一次和小雪去看電影,我在取票機旁邊等到電影開場,小雪一直不見蹤影。打電話過去,先是佔線,後來沒人接。我給她留言:你路上耽誤了?我先進去了,你到了聯繫我,我出來接你。
我一個人坐在電影院裡,平均一分鐘看一次手機。身邊的位置空着,讓我感到孤單,不知道那部電影在演些什麼。小雪始終沒有回覆,直到電影散場也沒消息。我獨自一人回家,對着手機發呆。微信裡找不到任何一個符號,可以代表此時的心情。忍不住又給小雪發了一條文字信息:
小雪,你回家沒?遇到了什麼麻煩?告訴我!
我等了一個小時,又一個小時,沒有任何音信,我靠在沙發上睡着了。
第二天醒來,我第一反應就是去看手機。除了新聞,一片空白。
有人說,微信時代,男女朋友交往,二十四小時沒有音訊,就算拉倒了。
然而,每天晚上十點,我依然準時在朋友圈守候,期待小雪突然蹦出來。但是,小雪始終沒有出現。她不僅沒回我,也再沒在朋友圈露面。我一次次猜測她會發生什麼:車禍?病了?也許她家裡有事?也許她辭職跳槽了?也許她又有了新男友?據說有一種病叫作“陽光型抑鬱症”,無論什麼情況,都無法構成她失蹤的理由。我不斷地刷手機新聞,像一個蹩腳的偵探,企圖找到蛛絲馬跡,可惜不太成功。偶爾刷到一條信息,說是目前公司招聘員工,都會特別詢問應聘的年輕人是否打算婚育。已婚的女孩不要,懷孕的女子當然不要,甚至有了男女朋友的人也不要。所以,男女青年乾脆不談婚育,否則生存更加艱難。
難道小雪是因爲這些原因離開我的嗎?小雪,你至少向我解釋一下?
謎團重重,無法確定。小雪就這樣從我生活中消失了,像雪花融化在空中。
那段時間我很苦悶。這就是傳說中的失戀嗎?還是正在開始戀愛?不確定。我嚐到了失眠的滋味,半夜去街上游蕩。有一天下雨了,我沒帶傘,天氣很冷,我鑽進了一家小酒吧。沒想到酒吧後面還藏着一家夜店,有一個看不出年齡的陪酒女,熱辣辣地過來招呼我……這就是我的第一次,完事兒以後我覺得整個人都空了,只剩下一副皮囊。從此以後我再也沒去過那裡,只能把自己查封了,除了在家裡看書,就是刷短視頻和打遊戲……心裡仍然徘徊着一個執念,我怎樣才能找到小雪呢?我這才發現自己根本不認識小雪周圍的任何一個人。除非去問蕾表姐,當年那個閨密新娘在哪裡?她總該與小雪有聯繫吧?
但我卻遲遲沒去問蕾表姐。我似乎不想讓蕾表姐知道我惦念小雪。
以上是我的情感清單,就連發揮一下想象力的空間都沒有。
回到眼前,小雪迅速隱沒,我面對着電腦裡蕾表姐的一堆材料。
隔了幾天,半夜十一點多鐘,我在牀上聽一個男聲四重唱組合演唱的一首歌,反覆聽了好幾遍。聽完了才發現有一條蕾表姐的微信等着:那些關於AI的材料看了沒?
我拖了十分鐘,回覆:這幾天陪老爸看病,醫生說可能需要住院。
我沒撒謊。老爸有點麻煩,昨天把牛奶打翻,今天把麪碗掉在地上。
她秒回:帕金森病不需要住院開藥回家服用只能控制病情難道你現在還在醫院裡?
我在牀上發呆,過了很久,我扒開小桌上的衣物、襪子、耳機、充電器、空調遙控器,找到那個很久不用的筆記本電腦,用牀單把灰塵抹去。打開郵箱收到一個壓縮文件,一頁頁黑字以及彩色圖表排着隊,像一座移動的山丘朝我壓來,眼前的字漸漸重疊,猶如天書一樣:
產品概述應用場景案例分析……一站式搜索業務協同與知識共享沉澱協同互助……採集加工入庫案例語義魔方行業特徵語料庫物化探井筒工程油氣開發上游勘探業務域……電子雲算力算法顯卡……AIGC(生成式人工智能)產業行業資料圖譜信息數據庫……
我的腦子開始昏沉發脹,圖像停滯不動,當年在教室裡面對試卷的狼狽感全都回來了。眼皮不可遏制地耷拉下來,只覺得地球似乎偏離了軌道,昏沉中一隻巨大的火球在空中旋轉。我躺在赭紅色的沙丘上,像一片焦煳的烤肉。確實,我是躺着,平躺,平躺令人神經鬆弛,近幾年我才認識到這個貌似真理的常識。我繼續躺着,聽見烤肉在鐵板上發出吱吱的響聲……牀單像一層燒烤用的錫紙,貼着我的後背。頭髮裡都是汗,黏糊糊像是在理髮店洗頭。
我是被熱醒的,發現空調竟然自動關閉了。手提電腦屏幕依然亮着,就連屏保也罷工了。
習慣性地打開手機,首先看到了一長串未接來電——蕾表姐!
然後是蕾表姐的五六條語音留言。我心裡咯噔一下,迅速轉換成文字,一堆沒有標點符號的句子吐出來:
未未你怎麼了不接電話不回覆嗯嗯那些資料很難嗎有點文化就可以看懂嗯我希望你瞭解智慧(匯)公司的運作也許對你有用時間還不晚才十二點你睡着了嗎醒醒吧太難懂了嗎不難懂啊你可以到公司來找我讓我的助理給你講解……你趕緊回覆再不回覆我要生氣了……
未未我知道你的煩惱然而難道躺平就可以解決問題嗎實際上你根本無法躺平地面七高八低你往哪裡躺躺下也是硌得慌牀墊彈簧早已鬆弛前後都是窟窿躺下波浪翻滾沙發太軟躺下後怕你起不來嗯嗯起不來就麻煩了你還年輕……
隨後是一串表情符號:憤怒憤怒憤怒!抓狂抓狂抓狂!
最後一條,語氣似乎和緩了一些:
未未我是你表姐不是蕾總你媽媽以前待我很好二十世紀九十年代我出國留學她塞給我一百美元那是她僅有的外匯全都掏給我了你媽媽走了以後你孤獨煩悶工作生活都不順利我應該多多關心你我只有你一個弟弟你不要想得太多我不會勉強你的我只是想讓你振作起來……
我的眼眶有些酸澀,十秒鐘以後迅速恢復正常。
我知道自己昨晚睡着了太沒禮貌,但我不確定如何回覆蕾表姐。
想來想去,回覆了六個悲情符號:流淚流淚流淚流淚流淚流淚。
一分鐘沒見回覆,她大概在開會。
想想,又補了六個禮節性符號:抱拳抱拳抱拳抱拳抱拳抱拳。
五分鐘沒有回覆,大概她正在發言。
又想想,再補了六個誠懇的符號:合十合十合十合十合十合十。
這些符號應該充分表達了歉意,蕾表姐你原諒我吧!微信時代,說不出口的話,可以用符號代替,簡潔又快捷。我懷疑文字或語言是一個糟糕的交流工具,每個詞組每個句子,都有各種各樣的歧義和誤解,無法準確傳送到達,或是發生錯位。但符號是形象的、明確的、任人選擇,最適合我這樣的懶人。自從有了微縮表情符號,人與人之間溝通順暢,效率提高,一個表情搞定,代替千言萬語。不過符號也有符號的問題,它表達的內容是單一的、固定的、呆板的,缺少想象空間。每個人都使用同樣的符號,意思也就千篇一律了。假如想要尋找情緒複雜的符號,比如煩悶、沮喪、沉思、同情、懊悔、感動……經常找不到相對應的內容。依賴符號的人正在變得越來越愚笨,包括我在內。
我起牀洗漱,給老爸衝調豆漿(早餐他只喝豆漿),煮雞蛋,熱一下昨晚剩下的花捲。我發現老爸的褲子有一個溼印,他含糊回答昨晚起夜,行動遲緩,慢了一步。我幫他換洗了內褲。然後我也喝豆漿,吃花捲。聽見手機響了一聲,我趕緊去看手機。
蕾表姐的微信,發給我十二個表情符號:微笑微笑微笑……玫瑰玫瑰玫瑰……
看來蕾表姐心情不錯。她已經忘記了昨晚的憤怒?不確定。我發去了一堆符號,此刻回收了一堆符號,扯平了。至少符號可以避免語言的尷尬。
果然,今天上午,蕾表姐的興趣點已經明顯發生了轉移,接着發來了一條言辭興奮的語音,我立馬轉成了文字:
未未今天下午你有時間嗎我想帶你去聽一個哲學講座蠻有意思的題目新未來主義的源起及前景這個恰好是我關心的話題我們一起去吧可以討論呀你聽說過理思學院嗎講座名額有限有一個叫作賓逸的藝術家創辦的暑期公益培訓項目好多年前我在洛杉磯認識的前幾天在一次應酬上竟然遇到她了。
緊接着發來了一張定位圖。
看來不去不行了,我不想讓蕾表姐再次失望。
好吧,我和蕾表姐成了臨時的“講座搭子”。
那個炎熱的下午,我找到了衚衕裡的一座四合院。理思學院設在小院內一個狹長的大房間裡,十幾米長的課桌用厚厚的原木板架搭起來,好像一家鄉村風味的西餐廳。一個盤頭髮的長裙女子正在桌邊與學員低聲交談,半句英語半句漢語交雜,聽起來有點像在國外。蕾表姐走過去和她擁抱,雙方很親熱,做出互相都很欣賞對方的樣子。
大屏幕亮了,課堂安靜下來。長桌的另一端坐着一位頭髮花白的老者,穿着一件淺咖色的襯衫。我把腦袋扭過去,才能看到他。盤頭髮的長裙女子對他做了簡單介紹,很多頭銜,記不住。年輕的學員們報以稀拉冷淡的掌聲,似乎對他的年齡有所不滿。有關未來主義的話題,怎麼會由一位老教授來講?
蕾表姐在我耳邊低語,說,你可別走神兒啊賓逸的鑑賞力很高選擇講課的老師很苛刻據說這位老教授的思想很前衛很銳利否則我不會來你最好一句都別落下。
老教授打開手提電腦,屏幕上出現了PPT(演示文稿)。他沒有一句多餘的話,先播放了一段視頻。視頻上快閃了浩瀚的宇宙星空和地球的河谷山川、高樓林立的城市、擁擠的車流與人羣……接着是一段莊重的男聲,配上了加粗的文字。我剛聽了一句,立即在昏昏欲睡的狀態中被猛然驚醒:
百分之九十五的人並不瞭解,二○二三年將邁入人類歷史的全新篇章,這個歷史性的轉折,需要每個人做好準備。因爲整個社會的運行規則和生命的進化之路,都將發生翻天覆地的改變。人類將迎來大規模的覺醒時刻,每個人都需要從內心認識自己並重新定位。這是時代的浩蕩潮流,人類千年不遇的共同提升的偉大變革。在這個鉅變的時代,你需要清晰地認知自己的生命價值、意義和使命至關重要。一旦你找到它們,你將煥發出全新的生命力。
視頻結束。課堂鴉雀無聲。有人咳嗽了一聲,簡直像驚雷炸響。蕾表姐打開了手機錄音,身子一個勁往前傾,眼珠子彷彿都要彈出去了。
前面的老教授講得不疾不徐,就像在上一堂普通的常識課。看慣了微信短視頻裡那些講演者豐富誇張的表情,聽慣了那些幽默精彩的段子,面前這位風度儒雅、面容平和的老教授,顯得過於嚴肅,甚至有些枯燥乏味。但我卻莫名其妙地被他征服了,準確地說,是被他講課的內容吸引,其中有許多新奇的知識點,猶如在烏雲密佈的暗夜中,一個閃電接一個閃電。大學畢業後,我從未如此認真地聽講,就像一個即將參加高考的復讀生。腦子高度緊張,兩隻手在手機上不停地記錄,單詞、句子、符號,所有的黑點都連在一起,我不確定能否看清楚。
老教授笑眯眯地坐在那裡,像一朵懸浮的雲,安靜地俯瞰地球衆生。雲彩背後透出無數細密的光線,籠罩了整個課堂,形成一個神秘的電磁場。我好像要被他吸過去了,拼命用腳尖鉤住椅子腿兒。原來“醍醐灌頂”這個成語確實存在啊。思路又瞬間遊離:這位哲學教授是在講授哲學,還是物理、數學、天文學?他打算重新解釋世界嗎?
事後根據蕾表姐的錄音轉文字,加上我凌亂無序的筆記,這位教授講座的要點大致如下:
鉅變時代的主要特徵:元宇宙虛擬商業娛樂模式、人工智能機器人走向民用市場、ChatGPT大模型效率工具的升級覆蓋、人類對外太空宇宙星系的深入探知、生物基因技術廣泛應用……
老教授以下這一段理論性的文字,被我記錄得比較完整:
二十一世紀二十年代,對於人類社會發生鉅變的預判,即將顛覆人類文明創造的全部認知,帶來思維方式與生活方式的全面改變。一切僅僅是開始,未來世界必將重新建構現代美學與藝術理論。在現代性與後現代性的研究基礎上,形成新未來主義的理論框架。
新未來主義?我還是第一次聽到這種“主義”。“未來”——這個詞語似乎與我有關。我返回首頁,在瀏覽器上快速搜索:未來主義。
360詞庫:一九○九年二月二十日,意大利詩人馬裡內蒂在巴黎《費加羅報》上發表《未來主義的創立和宣言》。宣言一方面謳歌現代工業文明、科學技術使傳統的時間與空間的觀念完全改變,“宏偉的世界獲得了一種新的美——速度美”,主張未來的文藝應當反映現代機器文明、速度、力量和競爭;另一方面詛咒一切傳統文化,掃蕩從古羅馬以來的一切文化遺產。第二次工業革命高歌猛進鼓舞人心,而意大利的工業化進程相較於歐洲其他國家而言較爲滯後,年輕一代對意大利文藝自十九世紀以來停滯不前的落後狀態不滿,主張徹底拋棄傳統,面向未來,尤其倡導機器美學,並使其繪畫在元素和技法上都頗具風格。未來主義理論反映了當時意大利年輕藝術家要求創新的強烈願望。新時代的特徵中機器和技術,以及與之相適應的速度、力量和競爭表現得尤爲明顯,未來主義力倡機器美學。對於速度、科技和暴力等元素的狂熱喜愛使得汽車、飛機、工業化的城鎮、日夜無休的火車等事物在未來主義者的眼中充滿魅力。他們熱衷於用線和色彩描繪一系列重疊的形和連續的層次交錯與組合,並且用一系列的波浪線和直線表現光與聲音,表現在迅疾運動中的物象。該畫派從新歷史景觀中提煉了繪畫的時代精神,形成了獨特風格……
再往下搜索,有關“未來主義”的詞條如同黑壓壓的海浪涌來:法國、英國、俄羅斯、美國詩歌的未來學派紛紜交纏,“機器美學”“迅疾運動”“科技元素”一系列詞組,引起我本能的生理性反感,我趕緊屏住呼吸逃“上岸”。
那麼,新未來主義是未來主義的續接嗎?還是僅僅借用了那個“主義”而已?新未來主義的內容是什麼?還是一種前景?我在心裡默默猜想,雖然“主義”與“新未來”的暢想是二者共同的興趣,但時代的背景已經截然不同——基於思想者對人類鉅變的敏感,以及對未來變革的創造性思路,老教授講得太複雜、太豐富了,我並沒完全聽懂。回到現實生活,眼前哪有未來主義的蹤影?到處充滿混亂,一切都在衰敗退縮中。一部分人生存艱難,陷入災難性泥潭。除了科學家、企業家、人文學者,究竟有多少人去思考未來呢?更沒人對線與色彩的重疊交錯產生興趣。哪怕就在這個課堂上,對於未來的認知恐怕也是一團亂麻。那些敢於發出新未來主義宣言的人,大概是一半癡了、一半瘋了。
老教授補充:儘管一個世紀以前的未來主義駁雜多元,但他們大多主張揚棄古典主義傳統,持有鮮明的反叛立場,敏銳地關注新思潮與新觀念,反對過去那些奢華惡俗的審美趣味。比如波德萊爾的《惡之花》,對“過去”既定的美學觀,進行了無情質疑與深度剖析,因此開啓了一個時代的新美學。“過去”屬於歷史,只有清理過去的殘渣,才能擁抱全新的生活形態……
然後他談到了埃隆·馬斯克,還有馬克·扎克伯格、ChatGPT的創始人薩姆·奧爾特曼,以及那個美籍華裔科學家黃仁勳。後半堂課他一直在談論這幾位當代科技界最具影響力和爭議性的企業家,他們在人工智能、再生能源、太空探索以及光伏發電等方面,均已取得了重大的突破。那些創造都基於兩個字:未來!目標是改變世界,讓人類繼續進步。老教授強調:企業家狂熱地追逐商業利潤,以至於某些言論與做法令人疑惑,但他們無一例外對科技發展具有高度的前瞻性、開創性。其對於未來整體性的預測眼光,也就是我所說的“未來視野”。毫無疑問,在世界範圍內,正在誕生各種具有未來視野的代表人物!
老教授的口氣堅定,花白色的頭髮激動地跳躍着。
蕾表姐似乎已陷入沉浸式體驗,老教授終於停下來,課堂瞬時靜音,那個盤頭的長裙女人賓逸宣佈下課,隨後,猛然響起一片狂烈的掌聲。四合院的瓦頂似乎被掀翻了,灰藍色的天空豁然敞開,我覺得正在朝着外太空飄移漫遊。
接下來是互動環節,提問很熱烈,一個個都爭着發言。老教授的驚人之語,顛覆了聽衆有關年齡的偏見。錄音機裡的聲音嘈雜紛亂,難以分辨。
提問者表達了很多疑惑,更多的時候,提問者好像在發表講演:
請把新未來主義具體定義一下!我們不喜歡主義,只有你們這代“新三屆”纔會熱衷於談論主義,堅決反對給科學技術貼標籤!……馬斯克是一個幻想家,還是一個騙子?馬斯克去火星是否意味着打算拋棄人類?智能機器人善於學習,知識積累後自動生成新的知識系統,一旦獲得了自主意識,是否終究將控制真人?人被自己的創造物所控制,是一種新的異化?智能機器人不可控,最終聯手毀滅地球?您用新未來主義否定“過去”,那些研究“過去”的人算不算“過去”呢?
老教授一一耐心回答,也有含糊或是跳過。互動已經超過了一個小時,老教授也許有點累了,他站起來,說了最後一段話:
由硅基芯片產生的算力,對於碳基生命來講,將是人類大腦計算能力的百倍以上。目前的ChatGPT,用人類的知識做訓練,它的智力水平與人類相當,暫時無法幫助我們探索未知的宇宙。超級AI將有一個更加開放的學習系統,很快將具有超人類的能力,能夠幫助我們更深入地解答宇宙秘密。所以,硅基芯片產生的智力,大幅度超過碳基生命的那一天遲早會到來。建議大家關注“涌現”這個詞,海量大數據將會自動生成AI的智能頓悟,這正是新未來主義的理論背景,必將爲人類積極應對未來創造更多的可能性。甚至有可能在遠期的未來,建立一條時光隧道,爲人類的不歸路,提前準備一張回程票……
有人激憤地打斷他:回程?從哪裡到哪裡?
老教授顯然是有備而來:在未來,無法被機器代替的,只能是碳基生命親自體驗的那些創造性的活動,是硅基生命無法代替的那些!
我也想提問:您的意思是,機械的歸於機器,情感歸於肉身?
但我不習慣在公衆場合發言,又把話咽回去。課程結束了,我們擁到門口,目送老者離去,破舊的衚衕裡留下一個獨行的背影。
轉身,迎面遇見院子裡那株衰老的古柏,樹皮的皺褶裡嵌着經年累月的滄桑。四合院斑駁的外牆面剝落,露出內裡殘破的青磚,地面鋪上了混凝土。這座百年老院,聚散了多少歲月煙雲,逝去的步履掩藏着過去時代的軌跡……剛纔上課時感覺到的那種無形的、顛覆性的外部世界科技狂潮,與眼前這個有形的、封閉的、破敗的四合院,極不和諧地重疊在一起,生出了一種強烈的荒誕感。
那一刻,我走神了。
這次講座帶給我最大的啓發:所謂“新未來主義”,並沒有設定“主義”的條框,而是意味着一種無限敞開的視野,那種面向未來的宏闊視野。只有獲得了這種視野,才能飛越老舊的四合院瓦頂,看到疊加在藍天上的未來場景,那應該是另一個維度的宇宙存在吧?
我突然很想對蕾表姐說出自己此時的感受,可惜她正和賓逸黏在一起興奮地聊個沒完。她們互相貼了臉好像在告別,但還是沒有離開的意思。
終於結束了,蕾表姐謝絕了賓逸的晚餐,說還有事。她帶我去快餐店吃晚餐,說我們就偶爾不健康一回吧,畢竟可以節約時間。餐廳裡有些冷清,座位很空。她給我點了一個牛肉巨無霸套餐,給自己點了一個魚肉漢堡套餐。我端着兩份食物,挨着蕾表姐坐下。
蕾表姐喝着碳基生命的碳酸飲料,冰塊在杯沿上碰撞,發出淅瀝的響聲。
剛剛聽課時,有一刻我被那位老教授打動了。我懂得他說的“過去”,那一代人,經歷了許多挫折與苦難,纔有資格談論未來。可惜,恰恰是那些從“過去”走來的人,大部分人對新未來主義一無所知……
短暫的停頓後,她說:我想到了你表姐夫,他總在“過去”和“未來”之間猶疑搖擺,思維邏輯無法自洽……
表姐夫?我是追問呢,還是保持沉默?不確定。我只好往嘴裡一根接一根塞薯條,忘記蘸番茄醬,嗓子被噎住。
蕾表姐自言自語:我理解的過去,不是時間概念,而是一個整體事件。假如忘掉歷史,或許變成白內障;但假如看不到未來,也許會變成青光眼!對於這個善於遺忘的民族,反思過去、清算曆史都是必須的,但更重要的是,徹底擯除過去的那種思維方式,比如仇恨、偏激、絕對、極端、非此即彼、非黑即白……
我是一個“九○後”,對過去比較生疏,更不想回到過去,趕緊把話題轉移到蕾總感興趣的火星:我有一個大學同學的高中同學,是一個富二代,他父親是億萬富翁,他正在美國留學,準備十年後搭載馬斯克的火箭,移民去那個暫時還沒有國籍的火星。
蕾表姐果然立即興奮起來:假如我年輕二十歲,我也會去火星!
我心裡有點慚愧,我比蕾總年輕十幾歲,爲啥我不想去火星?
忽然,腳底下滾過來一顆又紅又大的石榴,鄰座的一個萌娃,搖搖晃晃鑽到桌下撿起來捧在手心,遞給他的媽媽:吃!吃!
他媽媽說:沒法吃,掰開了石榴子散一地,等回家再吃。
蕾表姐伸手摸了摸那個小男孩的頭髮:
你看這紅石榴,像不像火星呀?
火——星?萌娃一臉懵懂地看着她,捧着石榴逃開了。
鄰座的家長遠遠接話:嗯,你這個比喻有趣,還真蠻像的!火星地表覆蓋着鏽色的氧化鐵,中學地理課學過。
蕾表姐進一步發揮:是嘛!火星在肉眼可見的天體中,生態條件最接近地球。等你家孩子長大,說不定能趕上做一個火星人!
那位家長笑笑抱着孩子站起來,捧着那石榴火星匆匆離去。
於是我假裝懂事地安慰蕾表姐:上高中的時候,學校組織去天文臺參觀哈勃望遠鏡,火星看上去就像一隻生鏽的鉛球,表面遍佈撞擊坑、沙丘和礫石,連一片苔蘚都沒有,更沒有穩定的液態水……
蕾表姐打斷我:現在都用韋伯望遠鏡了,可以看到峽谷裡洪水留下的痕跡。
她露出讚賞的神情:從火星表面獲得的探測數據證明,遠古時期,火星曾經有過液態水,而且水量特別大。這些水在火星表面彙集成一個個大型湖泊,甚至是海洋。在火星表面可以看到衆多縱橫交錯的河牀,可能是當年的洪水沖刷而成。火星上還有移動的沙丘、大風揚起的沙塵暴,南北兩極都有白色的冰冠,也有類似地下水曾經涌現的痕跡。火星表面的許多水滴形“島嶼”,也在暗示這一點……
關於火星,蕾表姐儲備充足,好像要去參加有關火星的知識競賽。
請允許我也顯擺一下:火星不是因其熱,而是因其冷,火星接收到的太陽輻射能只有地球的百分之四十三。未來移居火星的人類,需要穿着笨重的航空服,像宇航員一樣笨重,像蝸牛一樣緩慢地移動。我想不出在火星上生活能有什麼樂趣?
蕾表姐對火星的熱情堅定不移:偉大的科學探索就是樂趣本身!你覺得自己目前的生活有樂趣嗎?在我看來,未來的火星人將會成爲太陽系新的生命物種……
我收拾着空了的漢堡紙盒、番茄醬袋。巨無霸加薯條,再加一份冰激凌,吃撐了,打嗝。內心好似有東西翻騰,控制不住,突然冒出一句:
蕾姐,我攢了一些問題,不知該問不該問。
儘管問!姐雖不是百度,但也有問必答!
你會感到孤獨嗎?
當然。很深的孤獨感,是內心的孤獨,霧一樣包裹我。看起來,每天我說很多話,但是,真正想說的,沒人說,也沒人願意聽、聽不懂。包括你表姐夫……
蕾表姐垂下眼瞼,整個臉都暗淡了。
我說得小心翼翼:看你整天忙來忙去,即使爲了賺錢,也不用這麼辛苦。這段時間,我瞭解到太多有關宇宙的知識。地球、人類如此渺小,每個人忙碌一生,最終都會死去。塵世的歡樂悲哀全都煙消雲散。那麼,人生的意義究竟是什麼?我找不到活着的意義,在我看來,一切奮鬥都是無意義的,所以沒有動力。
蕾表姐愣了一下,顯然把她問住了。
不對!未未,你說自己無所謂,其實正是有所謂!
我又怯怯補充:無所謂的是眼前,有所謂的是未來。我想知道,蕾總拼命工作的動力,究竟來自哪裡?我對人生充滿疑惑。
蕾表姐陷入了沉思,停頓十秒,急轉:
未未,你有一個錯覺,你以爲我就不疑惑嗎?我也疑惑!只是,我的疑惑不是你的疑惑。或者,你的疑惑與我的疑惑性質不同。通常,舊的疑惑解除,新的疑惑又來!先回答你一句,在我看來,人生,並無意義!
輪到我吃驚。我原以爲蕾表姐活得特別有意義。
她接着說:然而,無意義不等於絕對無意義,有意義不等於真的有意義。人類究竟來自物種進化還是基因突變?人類被宇宙間的造物主製造出來,那麼宇宙又是誰製造的?無數的生命奧秘都沒破解,談何意義?自從人類擁有自我意識,開始追問無意義的人生,非說我要活出意義,於是就有了意義!所謂的意義,其實都是人類自己賦予的!所以,對人類最大的威脅,並非AI,而是人類自身!
繞口令一般的脫口秀把我轉暈,腦神經一陣痙攣,心臟悸動!
蕾表姐的語速習慣性加快:我比你年長,經歷過的失望甚於希望,或許比你更加悲觀。但我仍然努力工作,一天不敢懈怠,也許僅僅是爲了消解無意義。
我點頭:存在主義的邏輯推理認爲,人生無意義,因此人可以去設計自己,讓生命變得有意義。但是目前的問題是我根本無法設計自己!
蕾表姐的手機響了,攔截了“人生意義”,否則她還會繼續爲我解惑。
她走開去,講了幾分鐘,回來:
未未,咱們該走了,你回家收拾東西,帶幾件換洗的衣服,我們明天就出發去油田。公司最近人手不夠用,連我的助理也被派出去盯項目了。你就給我當一次臨時助理吧。
臨時助理?聽起來不錯!關於去油田,她已經講過多次了。
回家把你老爸,哦,我姑父安頓一下,今晚我找人去你家安裝二十四小時無死角監控,在手機上隨時調看,你可放心出門。
好吧,去油田,出去放風,一路把蕾表姐的意義認真研究一番。我想。
只要不去火星,去哪裡未未都樂意奉陪!
我看到油田的第一眼,並沒有看見想象中苗圃一般豎立的油井。一眼望去,曠野上蓋着整整齊齊的小屋子,猶如一座密集的城鎮。“屋頂”是銀灰或是烏黑的,分割成一格一格、一排一排,好像大海里翻滾着無數的大魚,鱗片閃閃發光。海面上還飛翔着一隻只大鳥,單腳立地,柱腳高大粗壯,頂端展開三葉白色的翅膀,不停地扇動、旋轉。
那是太陽能!這是風能!都是新能源!聽蕾總驕傲的口氣,彷彿這是她的企業。
明白了,這裡的夏天陽光灼熱,春秋冬三季寒風狂烈。太陽能、風能齊備,整座油田不是在採油,而是在發電!滿足油田自身的用電需求。
顏色斑駁的農田中,穿插着一根根低矮的桅杆,隨着海浪顛簸。
走近了,桅杆原來是一座弧形的大機器,一下一下不停地運動,不知疲倦地彎腰鞠躬。我驕傲地對蕾總說:這個我認識——“磕頭機”。
來油田的路上,蕾總曾給我介紹,幾十年的老油田,井噴的時代早已過去,油層已被榨乾。有人提出“在油田下面找油田”,就是往下深挖,原油就藏在地下的岩層中。使用磕頭機,通過水井往油井周邊的地下注水,用水的壓力,把岩層裡所剩不多的原油,一滴一滴擠壓出來。
進城了,寬敞的街道、綠化帶等一應俱全,高樓林立,霓虹燈視頻廣告,噴泉公園,街區繁華……中等城市的規模。磕頭機就在小區的房前屋後不停地作揖,懇求地球給人類賞賜原油。城外的野地裡也矗立着一座座磕頭機,這是一座現代工業和傳統農業混搭的城市,在荒原上野蠻生長。我對油田的印象有點雜亂。
在一家普通的賓館安頓下來,離晚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