戰火硝煙下,我在烏克蘭住防空洞的日子

兩年多過去了,俄烏戰爭還在繼續。

有很多人回到了烏克蘭的首都基輔,據國際移民局2023年5月的統計數據,已有480萬烏克蘭人返回了故土,基輔的人口已逐漸恢復到了戰前的水準。

從社交媒體上看,基輔似乎看起來跟其他的歐洲城市沒什麼差別,大街上人來人往,有說有笑。

汶奇在2023年8月份重返了基輔,他體會到了基輔的變與不變。每次走在街上,只要不刻意地去想跟戰爭相關的事情,他就覺得跟平常一樣。

但防空警報每天都在響,尤其喜歡在半夜響起,聲音就像盤旋在上空的110出警鈴聲。偶爾,汶奇會聽到室外的爆炸聲,他形容那種聲響像是來自低雲層的雷聲。

這兩個月來,汶奇第一次在基輔經歷大規模的停電。俄羅斯的空襲摧毀了基輔最大的發電站,而緊急從鄰國“借”來的電並不能滿足龐大的人口所需。

我們第一次通話是在5月底,當時汶奇住在基輔的學生宿舍,一天有時停電3、4個小時。到了6月初,我們第二次通話時,他住進了本科導師在基輔州鄉下的房子,有時一天只有兩三個小時有電,且不知道來電的準確時間。

因此,我們沒法約定具體的訪談時間。到了約定的日期,基輔時間下午一點多,他終於聯繫上我。他的原話是,“現在來電了,但可能半小時左右停電”。時間遠遠不夠,我只能聽天由命。萬幸,當天我們聊了兩個小時,汶奇才打斷我,“這裡快停電了”。

其他的一些改變是,重返校園後,這裡冒出了很多汶奇不認識的新面孔。而大部分他熟悉的面孔,有的上戰場,有的出國,一切好像都回不去了。

去烏克蘭留學,是汶奇過往的人生中做過最勇敢的一個決定。原本,他應該按父母的期望,在國內念一個大學,畢業後就進體制內單位的。可戰爭將他一切的計劃都打斷了,他被迫回國,甚至還休學了一年。

以下是汶奇的自述。

我會被勸返回國嗎?

2023年8月,我準備從上海出發回基輔,繼續我中斷的本科學業。

我是上大二那年,這邊開始打仗的。之後,雖然所有課程都轉到了線上,但像我們學大提琴的,上網課很不方便,也沒啥效果。很快,我就跟另一個同學一起休了學。

我原本計劃着先在國內等,戰爭一結束就回基輔繼續上學。可我休學了一年後,戰爭還是沒結束,我不想再這樣耗下去。當時,我身邊也有一些留學生回到了基輔,當地的情況似乎還是比較樂觀的。最終,我下定決心要回去上學。

出發當天,我是從上海先飛土耳其的伊斯坦布爾,第二程再飛摩爾多瓦,最後從摩爾多瓦坐大巴入境烏克蘭。戰爭期間,烏克蘭是沒有制空權的,沒有哪個航空公司敢進到這裡的領空。因此,都得從鄰國坐火車或大巴進烏克蘭。

從摩爾多瓦入境烏克蘭基輔的大巴車

除了摩爾多瓦,還有不少跟烏克蘭接壤的國家,比如波蘭、羅馬尼亞等。但這些都是歐盟國家,簽證審查比較嚴,不如摩爾多瓦的好辦。2022年俄烏戰爭爆發那次,我是從波蘭回的國。當時,波蘭政府就給了我一個過境籤。

上海飛的航班是晚上的,到摩爾多瓦是第二天中午左右。我當時糾結要不要在當地住一晚?

我當時心裡很忐忑,聽說很多朋友都被海關給勸返回國了。於是我四處打聽,問朋友他們是怎麼走的,怎麼弄,去哪兒訂大巴?最終,一位烏克蘭本地的朋友直接給我訂了大巴票,我咬咬牙當天就出發了。

從摩爾多瓦開往基輔的路線圖

出發的大巴車上,只有兩個外國人,除了我,還有一個“印度老表”。其他的,要麼是烏克蘭人,要麼是摩爾多瓦人。我聽說摩爾多瓦有一些親戚在烏克蘭,他們之間可能會相互拜訪。

整輛車,也只有我倆是青壯年男性,其餘的要麼是老年人,要麼就是婦女。在烏克蘭,徵兵年齡段以內的男性,是出不了境的。除非是貨運司機,或者你能拿出其他的證明文件。

過摩爾多瓦海關是第一關,我身邊很多朋友都是好不容易從摩爾多瓦坐大巴到邊境,結果卻被海關遣返回國了。

遣返的理由有很多,戰爭期間,沒有正當理由海關是不會放行的。就算是來念書的,還需要烏克蘭的學校給這邊的海關發郵件或打電話,說明學校的哪個同學需要回來。

可即便學校打了電話、發了郵件,具體還得看當地海關放不放你進。對那些準備在烏克蘭入學的新生來說,只有學校的邀請函或簽證,沒有當地的居留證,拒籤率幾乎是100%。我還聽說,有學校老師直接開車去海關,想接學生進,都接不進來。

我是戰前就在烏克蘭,也辦了當地的居留證,因而幸運地被摩爾多瓦海關放行了。過烏克蘭海關是第二關,我還記得凌晨兩點左右,我已經睡着了。有一個拿着手電筒,扛着槍的女軍警走上車,拍了拍我說,收護照。

等我的護照被拿回來時,司機大哥順口問,這是哪個國家的護照。他們得知我是中國人後,都很意外,覺得中國人怎麼會在這個時間點來呢?在此之前,他們都以爲我是印度人,我當時的膚色也很“印度”。我是雲南的,當時被曬得黢黑,搞得“印度老表”一上車就熱情地問我是印度哪個城市的?

車裡只有我們兩個外國人,過海關時,司機很怕我倆的證件出問題,耽誤事。當時,我想下車去上廁所,可廁所只有烏克蘭海關裡有。必須得等上一個人回來,下一個人才能接着去上,有點像小學上課(要上廁所)一樣。

我剛想下車,司機就囑咐我,“你別上了,你如果上完趕不上車怎麼辦?護照檢查沒事就趕緊走吧”。

重返基輔後,現在的街景

我們的大巴車是從西邊入境烏克蘭的,到基輔時,天已經亮了。

大巴車經過的第一個點就是我第一次來烏克蘭住的地方,接着,我又路過了第二個住過的公寓,第三個住過的房子,一直到終點站。

我的鼻腔有點發酸,感覺關於戰爭的一切就像一場夢,夢醒了,基輔的一切都沒有變,時間也停留在了那個最美好的時候。

我盯着那些房子看得發呆,房子還是那個房子,但房子裡的人呢?朋友們在社交媒體上發佈的照片提醒我,他們已經上戰場了。我跟他們的聊天記錄大多停留在戰前。這一切都不是夢,已經回不去了。

戰爭的蛛絲馬跡

我每次走在基輔的街上,只要不刻意去想戰爭的話,就覺得跟平常一樣。這大概是因爲,在基輔,路面的修繕一直在進行。哪怕可能一炸就沒了,但該有的還是要有。

除了偶爾會在街上看到那種攔截坦克的“捷克刺蝟”——這是戰爭留下來的,平時會放置在馬路旁邊,我的思緒纔會被拉回到戰時。

防空警報基本每天都會響,尤其是在夜裡。在夜裡,我通常會刻意不讓自己睡得太死,但實在太困我也控制不住。理論上,只要防空警報一響,就需要跑去防空洞。

在基輔市區,拍下的防空導彈軌跡圖

但我一般都是防空警報一響,第一時間看羣裡的新聞。如果新聞裡說的是“無人機轟炸”,那麼我就接着睡。對付無人機,基輔的防空系統還是綽綽有餘。

如果新聞裡說“轟炸機來襲”,那麼我就要讓自己清醒起來,有可能會去防空洞。可如果新聞裡說“戰鬥機或導彈已經發射了”,那麼我就會毫不猶豫跑去防空洞。

不同的導彈,留給我們的逃生時間還不一樣。比如“高超音速導彈”,逃生時間就只有10~15分鐘。如果是“巡航導彈”,逃生時間就會有半個小時。所有的這些信息,實時新聞裡都會寫明。

重回基輔的第一天,本地同學就給我手機裝了好幾個防空警報的軟件。一旦有空襲,它們就會來轟炸我的耳朵,就跟那些老人機似的。

回想戰爭剛爆發,第一次響防空警報時,我還毫無感覺。當時,我連覺都沒睡醒,就被我室友搖起來說,打仗了。我以爲我在做夢呢?

很快,我覺得好像空氣裡都有股火藥味。我第一次有那種未知的恐懼,覺得一旦暴露在外,可能瞬間我這人就沒了。不知道什麼時候來顆導彈,我人就掛了。

打仗的第一天,大家就老老實實待在防空洞裡。因爲不知道外面什麼情況,我們只能在手機上看新聞,過一會兒就越看越毛——一開始說只是導彈轟炸,到後面就說什麼地面部隊已經向基輔進發了。

戰爭爆發時,躲在防空洞的汶奇與他的同學們

到了第二天、第三天,大家就慢慢鬆懈下來,就覺得這個事既然已經發生了,那也沒辦法,然後就開始該做飯做飯。

那幾天,中國留學生天天聚在一起做飯,我最記得北方的同學在那包餃子,南方的就在那炒菜。平時,大家都是幾個土豆胡亂了事。一打仗,大家是能吃多好吃多好,弄得熱火朝天,就跟過年了似的。

管你防空警報響不響,我們就在宿舍上面做我們的飯。搞得烏克蘭人都很詫異,都什麼時候了,這些中國人還有心情做飯?

事後回想,啼笑皆非。我覺得這也跟我們這些人從沒經歷過戰爭,覺得戰爭只在電影、電視劇或遊戲裡存在一樣有關。

反觀我的烏克蘭同學,本地學生能走的都走了,不能走的,他們也是一響防空警報,立馬去防空洞。他們做飯要麼是在防空洞裡做,要麼就在宿舍做好了,然後端到防空洞吃。不像我們,只有聽到外面爆炸了,才嚇得趕緊去防空洞躲一躲。

汶奇拍下的剛開戰時的基輔vs第二次回來時的基輔

當時,本地學生的心情也跟我們不太一樣。我記得,戰爭的第一天,幾乎所有的烏克蘭人都在哭。而我們哭,都是因爲看到當地人的遭遇。

就這樣,我終於回了國,學業被打斷、一切計劃也被打亂。當時,我連吃飯的傢伙——大提琴都沒帶走,它被放在學校的防空洞裡。這也是我想重回學校的一個原因。

這次重回學校,大提琴是找到了,可我的那口“貴鍋”——那是我在戰前,稀裡糊塗花1000多人民幣買的,卻沒了。我經常拿這件事調侃,我在烏克蘭唸了快五年書(預科一年、本科四年),混得連口鍋都沒有。

我現在也不想重新買鍋,就跟隔壁宿舍的共用一口鍋。鍋鏟我也是借的,譜架也是,能湊合就湊合着用。戰前,我買一個東西時會考慮“這個東西會用比較久,我要買好一點的”。但現在,我是越簡單越好,(再好的東西)說不準哪天就沒了,什麼都沒了。

所有的東西都可以轉瞬即逝,生命也是。

大規模停電的基輔

回基輔快一年,停電是這兩個月纔開始的。

停電的基輔市區

5月份,我住在基輔的學生宿舍,當時還是按區域輪流停電。比如,同一個時間段,有可能這條街有電,那條街就沒電。我們裝了一款手機軟件,裡面可以查停電的時間段。

當時,每天都可能停電,有時候停一次,有時停兩次,一天通常停3、4個小時。但到6月初,我住進本科導師在基輔州鄉下的房子時,一天就只來一次或兩次電,一次一兩個小時。停電越來越嚴重,那款手機軟件也越來越不準時,有時候上面說什麼時候來電,結果又沒來。

跟基輔市區比,鄉下的電力情況還要好一點,之前基本都不停電,除了這次。

手機軟件顯示的停電時間表

我在國內也經歷過停電,停了電還能用4G網。但在這邊不可能,基輔一停電,可能是把移動網絡的基站都給關了。在基輔市區,一停電,網絡就會很卡。而到鄉下,只要一停電,我連手機的短信都收不到,一點信號都沒有。

在鄉下,一停電,導師家的抽水機也罷工,水也停了。對現代社會來說,停水停電簡直是要命。我也是生平第一次經歷這樣的事,哪怕2022年打仗時,都沒停過電。

住在基輔高層公寓的人更慘,比如我導師在基輔的公寓是14樓,一停電,電梯也不動了。我導師八十多歲了,左腿還出過車禍,基本走不動了。我導師住的公寓只能用電磁爐炒菜,一停電,菜也炒不了,樓也下不了,很難辦。

也因此,我導師一有空就會往他在鄉下的房子跑,一是鄉下可以用瓦斯炒菜。二是他可以住一樓。烏克蘭這邊正常是60歲退休,但我導師非常熱愛他的工作,就一直幹。他屬於是烏克蘭的功勳藝術家,在國家最厲害的樂團幹了二三十年首席。

在基輔,一些新修的公寓或寫字樓,會在電梯裡放一個急救包——裡面有水、巧克力啥的,還有尿布,以防電梯的人在停電後出不來。不過,這樣的急救包一般很難用到。

更難熬的是沒有電的冬天,基輔的冬天最冷可以到零下十幾度,一停電,暖氣也用不了。記得有一年冬天,我當時在國內,聽我基輔當地的朋友說停電很嚴重。

朋友還告訴我,政府在很多社區建了“無敵點”,就是臨時的庇護所,裡面有電、有暖氣,有熱水,還有些食物啥的。大家就這麼硬撐着過了幾個月,後面情況就好轉了。

汶奇在宿舍點蠟燭

停電的夜晚,我一般會先用戶外燈撐一撐,等到戶外燈沒電時,我就會點起蠟燭。在宿舍的很多個夜晚,我都會邊點蠟燭邊練琴,這很常見。而到了鄉下,蠟燭也變得越來越稀缺。天一黑,我就摸黑拉琴。

很多人家裡會自備發電機,這在鄉下更常見。在基輔市區,一些商場、超市或藥店等,也會備發電機。一停電,就可以用發電機頂上。

但我導師家沒有發電機,一停電,網也沒,水也沒,感覺自己真是“一覺回到瞭解放前”(捂臉哭)。我只能安慰自己,這裡適合閉關練琴,正好現在快期末考了。

漲薪的速度追不上物價

這次電力短缺之後,現在在外面租公寓,都要付雙倍電費。

我戰前租過的公寓,當時夏天吹空調的話,一個月一個人的水電花費等——這邊叫公用事務費用,會將水、電等費用統計到一個賬單,就要500塊人民幣左右,很貴。更別提現在,我連公寓的電費都付不起。

支付雙倍電費,也是因爲基輔最大的發電站被炸了,而基輔又是這邊人口最多、用電量最大的城市,發電站一時半會兒修不好,就只能從其他國家“借電”過來,就很貴。

基輔路邊的檢查站,很戰時

基輔的公寓一般分成兩種,一種就像國內的赫魯曉夫樓,這種是沒有保安的,只有一個單元門。我記得戰前,找一個這樣的老公寓,交通便利點的,也要一千五六每月。另一種新的公寓樓,有門衛,類似國內的小區,但價格很貴很貴,戰前就要三四千一個月。

跟國內一樣,這邊租公寓也要付中介費跟押金,這樣一來就更貴了。打仗之後,現在最划不來的就是租房子。因爲你不知道後面會發生什麼事兒,哪怕之後你人撤走了,但還有一些東西留在房子裡,房東一樣會讓你付房租。

在基輔市區,其他物價也都在漲,幾乎每個超市裡的所有東西,每個月都在換價格。我記得之前去學校附近最高檔的超市,隨便買點東西,差不多也就是一百多兩百一個人。現在就連我們宿舍旁邊那個超市,我進去隨便買個雞蛋,再買點啥,都得人民幣一百多。

我經常去吃的那家煎餅店,它每次出新價格就拿膠布粘上去,老的(價籤)也不撕。短短一兩個月,它那個膠布厚得不知道有多離譜。按當地幣格里夫納算,漲了估計得有二十。

這邊在外面吃非常貴,最便宜的就是這個煎餅,一個煎餅現在也要人民幣十五六塊了。我老說,如果這邊有國內那種十多塊錢的盒飯,我肯定是第一個去辦年卡的。

物價飛漲,最近看新聞,當地的平均薪資漲了一些。基輔的工資真的不高,拿我導師來說,他在國家最厲害的樂團幹首席,已經幹到頭了,一個月的退休金加工資也就1000美金(約7250人民幣)。

但在基輔,現在一個月哪怕都自己做飯,生活費也至少要兩三千人民幣。很多人還要租房,戰前最便宜的公寓也要一千五百多人民幣,現在租金也漲了很多。所以,普通人不漲工資真是活不下去。

再說了,薪資再漲,也趕不上當地幣貶值的速度。我記得19年剛來基輔時,美金兌當地幣格里夫納的匯率(以下簡稱匯率)是,1美元換當地幣24或25,最高時28。打仗的前兩天,匯率又到了1:30或31。打仗之後,匯率一路飆到了1:40。

如果當地幣再這麼跌下去,那跟廢紙還有什麼區別?最後政府要求強制封盤,匯率跌到40之後,就不能再往下了。可這次大規模停電之後,估計匯率怕是跌破了40。

我在基輔一般都用美元,我輕易不會換當地幣,除非我知道自己要用多少,當天就把它花掉,不會存在手裡等着它貶值。

看匯率,也成了我的生活日常,每次上街我都會去看。現在,正常的匯率是1:36到38區間。如果匯率跌破了38,那可能就意味着最近會有轟炸,或是其他不好的事情。匯率的變化,一般會比實際發生轟炸等事件,要早個一兩天。

一旦匯率異常,我會第一時間把自己的大提琴拿去防空洞,這樣防空警報一響,我就能跑得更快。

回鄉下的基輔人

跟基輔市區比,我現在住的鄉下,雖然停電停水,卻也算是不愁吃喝。

汶奇與導師的日常吃食

我住在導師家的閣樓,一下樓就是他家的院子,他們平常休息就在前院,是一大片草坪,旁邊還長了些迷迭香之類的香料。

後院需要我拐個彎才能到,很大一塊地方,種滿了各種果樹,有蘋果樹、梨樹、李子樹,還種了草莓、小瓜,塑料大棚裡還種了番茄和黃瓜。當然,這些農作物基本都是我導師託鄰居幫忙打理的。

汶奇導師家的菜園

如果有自家菜園還沒有長好的,我導師又很想吃的,就可以去鎮上買。鎮上每天都可以買到新鮮的蔬果,比如剛從地裡拿出來的黃瓜、土豆。

我導師家的房子很大,家裡的設施也很齊全,壁爐、燒烤的地方都有。不過,一出家門,我現在住的這個村子,村裡的路基本是那種石頭路,有些路段還有那種老土路。村裡路燈也有,但也要看路段。

由於這邊都是私人土地,即便只是在村子裡建一個路燈,也需要這段路的所有居民都同意,大家都出這個錢,才能建得起來。也因此,這邊鄉下的基礎設施參差不齊,有些村子的村民有錢,就把路弄得好一點。有些村子大家都不願意蓋,就是那種老土路。總的來說,這邊鄉下整體的基礎設施比不上國內那種政府幫建的“最美鄉村”。

到了週末,排隊出基輔市區的人,非常多。像我導師一樣鄉下跟市區都有房的人,到了週末,都恨不得往鄉下跑吧。

住在鄉下的另一個好處是,聽不到防空警報。相比基輔市區,村子裡相對更安全。因爲這裡沒什麼軍事設施、也沒什麼能源設施,他炸了也沒用。而且一顆導彈就價值幾千萬美金,也不太會拿它來炸村子。

基輔州鄉下的集市

除非地面部隊進來佔領土地,纔會波及到村子,否則他們是不會輕易來轟炸村子的。村子裡也沒有防空洞,但這邊會有地窖,有點像國內北方的村子,他們會把秋天吃不完的東西存在地窖裡。地窖,就類似村子裡的防空洞。

住在村子裡的這段時間,我因此也睡得更香甜,無所謂什麼防不防空警報。

我算是同學中唯一一個住進導師鄉下家裡的學生,他就在家裡給我上“小課”。這是導師主動提出來的,因爲他有一次跟着樂團去日本巡演,好幾個月沒能給我上課,他就想着給我補課。有過第一次後,這好像就變成了一個“傳統”,我每個學期都要來。

不過,說是說“小課”,但我導師一分錢都不收我的。我還想着不收錢,那就買點菜、買點米,他也不收,還讓我在那吃、在那住。

我們處得很好,跟倆爺孫一樣。我經常開玩笑跟他說,他這個級別的藝術家,放在國內,上一節“小課”都得好幾千一小時。他就回我,“那好,我要去中國當百萬富翁”。

事實上,自從打仗後,我導師一步都沒離開過基輔。最嚴重的時候,軍隊都已經打到基輔外圍了,我當時在回國路上,一直打電話勸他出國躲一躲。他不在徵兵的年齡段,是可以出國的。他還有很多歐洲的親戚和朋友,也都勸他。

但他說他不去,他哪都不去。

戰後的基輔到處都是音樂會?

住回基輔市區後,一有休息,我基本就會去聽音樂會。打仗之後,這邊有非常多的音樂會,街邊、音樂廳、博物館,到處都是。我感覺現在的音樂會比戰前還多。

基輔戰後的音樂會,大多與戰爭有關

對音樂專業的學生來說,這是好事,我們能得到的表演機會變多了。以前擠破腦袋才能爭取到的表演機會,現在變得非常多。

我見過的大部分音樂會都是募捐性質的,比如給前線士兵買物資。也有一些實踐性質的音樂會,就是演奏一些新的音樂作品,這些作品多是戰爭期間創作的,以學生創作的爲主。

我印象最深的一場音樂會,就屬於實踐一類的音樂會。它開在基輔的一個小劇場——它也是咖啡廳,平時會做一些小型的放映。當晚,音樂人在臺上演奏,背景播放的是她在前線城市走訪拍的紀錄片。紀錄片拍到了這些城市的街景、廢墟,更多的是講述老百姓的故事。

當晚的音樂會現場

我記得,片子中間講了個小女孩的故事,她在戰爭中失去了自己的爸爸媽媽,幾乎一夜之間家裡面的人都沒了,家也變成了廢墟......

拍紀錄片的是位烏克蘭女生,她應該是屬於志願兵。我身邊的當地朋友,也有女生去參軍的,大部分我玩得好的男生朋友,都在部隊。

現在,基輔市區的音樂會多了很多,但我們學校卻變得越來越冷清。

上:學校對外組織的音樂會

下:汶奇(最右)與其他音樂人得到的演出機會在變多

每次經過學校的大教室,我都會回憶起戰前,幾乎每天晚上,這裡都會有各種專業的學生一起玩,一起搞音樂會。管你是學古典樂的,還是玩爵士的,都可以一起玩。彈貝斯的跟拉大提琴的一起,吹薩克斯的也跟小提琴的湊一塊兒。

可現在,學校裡也多了很多我不認識的新生。那些我認識的朋友,有的上戰場,有的出國,恐怕再也回不到當時了。

再過一年,我也將完成學業離開烏克蘭,我永遠不會忘記我的朋友們,和這段留學經歷。

注:以上照片均由受訪者汶奇提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