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也回不去的壽終正寢

秋天的涼意，往往是從心裡先起的。

從老家給叔叔奔喪回來，老秦就有些感慨。

老秦叔叔無兒無女，身體輕微殘疾，多年來一直獨居在老家院子裡的偏屋，無聲無息的。過年過節的時候，幾個兄弟都會把好飯好菜端一份給他，他也不過來跟大傢伙熱鬧，就呆在他自己的爐堂前，像一截的朽木。老秦說，每次回家看見叔叔，都會感到悲傷。

老秦叔走的時候68歲，雖然算不上高壽，在農村，也算喜喪了。老人雖然孤獨一生，但走的時候，所有侄兒女及外甥，不管多遠全回來了，像得了某種默契似的。加上家族裡的其他後輩，出殯的時候，送葬的隊伍足足排了半里長。老秦說，一個人孤苦一生，走的時候卻極盡熱鬧，到底是對他淒涼人生的補償，還是一種深入骨髓的諷刺？

讓老秦感慨的，還不止這一點。老秦還說，你看農村就是一個孤老頭子，走的時候都有那麼多人相送，可是在城市呢？除了那些有權勢的會有追悼會，一多半走的時候都是靜悄悄的。

於是想起幾個月前，有天晚上從外面回來，經過一棟樓門的時候，發現黑黢黢的樹下停着輛救護車，突然間擔架擡出來，白牀單蓋着，也看不清楚。擔架被迅速塞進救護車後廂，幾個人悄無聲息的跟上，小心翼翼中夾雜着慌亂，車子很快消失於黑夜，昏暗的路上一切都像沒有發生過。後來碰到在社區上班的鄰居，她說那天晚上拉走的老人，幾天後人就沒了，直接從醫院就拉去了火葬場。

一個老人在城市離去，就是這麼簡單。既不可能在家裡宴請親朋，也不會驚動到鄰居。也是啊，在這個小區住了這麼多年，幾萬人的大社區，除了早些年羣裡傳過有跳樓，何曾聽到死過人？甚至後來連跳樓，羣裡都懶得再傳了。

城市老人的最後時刻，通常都會被送到醫院，之後就是輸不完的各種液體，與之相伴的，是插滿管子的各種機器；如果被送進了ICU，往往很難再見到自己的親人——根據不同醫院的條件，有的隔着玻璃窗望上幾眼；有的穿上消毒衣，進去見個幾分鐘。人具體什麼時間走，是怎麼走的，都由醫院說了算。

後事的處理也極盡簡單，一條龍服務，有的當天拉走，有的放太平間隔夜拉走。親屬多的、生前有些威望的，可能會有個簡單的告別儀式，而大多數情況，直接就送進了火化爐，然後送出來的，是一捧非常可疑的灰燼。

“壽終正寢”這個詞，怕是再也回不去了。壽終，指的是活到高壽，自然死亡，正寢，是指死在自己的正房，出自《封神演義》。傳統文化裡，壽終正寢纔算人生圓滿，而這種“待遇”將成爲奢望，除了土葬的農村老人，能夠享受到的會越來越少。

人生“生死”兩件事，來的時候哭得驚天動地，酒席辦得歡天喜地，走的時候按說也該鞭炮齊鳴，召告親朋，但在城市化率越來越高，人與人越來越疏離，很多人越來越不願結婚不願生子的社會，一個人的離開，將變得越來越潦草.......風雨一生，悄然逝去，怎不叫人唏噓黯然。

離去的，靜悄悄走，活着的親人，靜悄悄的痛。

一個朋友曾跟我講過媽媽去世情形。好好的一個人，突然就暈倒，送去醫院，就再也沒有醒來。平時父母感情非常好，母親倒下後，父親完全懵了，就只是哭，像小孩一樣，甚至不能自理，他除了照顧母親，與醫院各種溝通，還要安撫照顧父親。母親走的時候，父親已經癱軟，他是獨自一人把母親送去殯儀館的，回來後獨自抱着母親的骨灰盒，欲哭無淚，欲訴無聲，很長一段時間都反應不過來。

期間也有同事想來幫忙，他拒絕了，因爲只要有另外的人蔘與，就少不了人情世故；父母雙方的親戚都在老家，姨舅們來京不僅幫不了忙，還得騰出精力安排他們吃住，所以他獨自一人扛下所有。朋友說當時他根本就沒有精力難過和痛苦，一堆的大小事宜，都得他親自都處理。

朋友說，母親的去世，讓他深刻體會到生命逝去的淒涼，太冷了，冷到能把人凍結住。讓他更難過的是他的父親，因爲生前都是母親在照顧父親，交水電費，管理銀行卡密碼等等，這些都是母親在做。母親的驟然離世，讓父親一下子就垮了，父親不會做飯，不會用洗衣機，也不肯學，還動不動就哭，更不肯好好吃飯，動輒就說不想活了，活着沒有意思。以前父母單獨住一套房，他自己獨住，現在不得不把父親接到自己的房子裡，每天早早下班，給父親買菜做飯，哄着他吃。

朋友說，他以前從沒想過，一個人的離世，會對另一個人打擊那麼大，大到變成廢人。現在他最大的心願就是陪伴父親，讓他重新振作起來，找回生活的熱情。朋友很清醒地說，上一代人的離去已經如此冷寂，到了我們這一代，可能會更加冷靜悽清，這一切都得有心理準備。

是啊，父母還在的時候，有父母擋在前面，把我們與死神隔開。送走了父母，就是我們獨自面對死亡了。

《鏘鏘》中樑文道說過一句話：“人和任何動物一樣，都是要回歸大自然的，其實我們都是肥料。”如果都能有這樣的覺悟和清醒，想必不是一件壞事，走的時候就能坦然很多。不然呢？

想起2017年南京一位81歲獨居老人留下的遺書：“我於昨日去世，走時心如止水。”

“這世界無論達官貴人與無名小卒均相互爾虞我詐令人可怕，好在這大千世界很公正人人都是匆匆過客無一倖免。”然後老人平靜地交待，“當你接到通知回來辦喪事，首先將牀頭櫃中的鑰匙放身上，再讓小根放水拖乾淨地面浮灰（不能掃），而後用溼抹布擦去桌椅上的灰塵，開窗通風纔不會染病。最後再打開櫥櫃和抽屜整理東西......”

“遺體速火化，一切從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