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神改與魔改之間
「你知道操偶師的一雙手,可以掌管多少靈魂嗎?」「一萬個喔!有一萬個靈魂住在我身體裡。」漫畫家阮光民改編小說家邱祖胤《空笑夢》,將每位布袋戲操偶師們畫得活靈活現。(遠流出版提供)
「你知道操偶師的一雙手,可以掌管多少靈魂嗎?」「一萬個喔!有一萬個靈魂住在我身體裡。」漫畫家阮光民改編小說家邱祖胤《空笑夢》,將每位布袋戲操偶師們畫得活靈活現。(遠流出版提供)
《空笑夢──圖像小說第一卷 黃金樓》系以臺灣布袋戲爲主題的長篇時代漫畫,由漫畫家阮光民所繪。(遠流出版提供)
《空笑夢》小說原着。(遠流出版提供)
神改與魔改,亦褒亦貶,神與魔誰高誰低難說,我猜弦外之音就是「未能忠於原着」吧,但忠於原着就是好嗎?倒也不見得。
上個世紀,日本大導演黑澤明改芥川龍之介的《竹藪中》爲《羅生門》,改莎士比亞的《馬克白》爲《蜘蛛巢城》,改杜斯妥也夫斯基的《白癡》爲《白癡》,改麥克班恩的《金格的贖金》爲《天國與地獄》,改莎士比亞的《李爾王》爲《亂》。
哪一次忠於原着了?每一次都是黑澤明,但每一次的神改與魔改,卻可能比原着還要接近原着精神。
然而改編卻是一件苦差事,除非你是黑澤明,否則偏離原着就是死罪。
就像每一次的金庸改編,導演們大半不敢越雷池一步,只怕觸怒了金迷,卻也沒人敢說自己最忠於原着,反正再怎麼亦步亦趨,金迷還是要罵的。倒是王家衛的《東邪西毒》,完全抽離原着,爲幾個角色立傳,然後大開大闔,自說自話,形成一篇抒情散文,這樣的改編,無關神與魔,更像是一種向大師致敬的「我認爲」,是不是原着,已經無關緊要。
再說,若改編勝過原着、超越原着,原着情何以堪?因爲改編出色而使大衆回過頭去看原着,固然皆大歡喜,卻也有因此覺得原着相形失色,或感覺改編根本無關原着,而心生受騙之感。在此行銷爆炸的年代,各種炒作話題、攀龍附鳳,司空見慣,至少改編者還是誠實的,不敢掠人之美,否則同爲創作者,自己生個故事不難,何必爲了一個原着綁手綁腳?
因此,當我看到漫畫家阮光民改編我的小說《空笑夢》,內心自是百感交集。他的畫面大器奔騰,角色形象鮮明,主角簡天闊長髮飄逸帥氣美形、預示他無可救藥的浪漫將使他一輩子受苦,他朝思暮想的蘭生從鼻樑一刀橫切「破相」的令人心驚,黑狗師融合自戀、土氣卻又不修邊幅的滿不在乎,母親剛毅強悍風韻生姿的不怒而威……
更別提開場令人血脈賁張的真人打鬥,卻蒙太奇式的化爲戲臺上的戲偶擂臺,以及簡天闊老來陷於無限回憶,背後乍現一萬尊戲偶的壯闊畫面,還有若隱若現的花童,時不時提醒簡天闊「人老是回顧從前,就不會再前進了」……
還有那無所不在的「空手」追風,我猜這世上大概不會有一部漫畫像《空笑夢》,有這樣多手部的特色與姿態,卻又如此不着痕跡,甚至在現實世界裡,偶師的每一次將戲偶拋向天空必得來個滿堂彩,在阮光民的筆下的拋偶畫面,那個出奇不意的俯視角度,總是讓人悠然神往,讓我自己想到那一段隨着師傅學習的日子──也許師傅就是這麼看着你,也許戲偶就是這麼看着你。
除了感動,還是感動。
我常在想,身爲一個創作者,任性的時候多,理性的時刻少;搞砸的時間多,精準控制的時間少。所謂神來一筆,所謂全知全能的上帝,根本不存在,至少像我這類優柔寡斷的作者,在創作的當下經常感到無助,對筆下的人物、情節總是舉棋不定。你以爲讀者看不出來你的破綻,但想必早已被行家看破手腳。
也因此,當有人看清了你的故事,然後用另一種方式呈現、挑戰,告訴你也許換個說法會比較好喔,也許讓故事這樣走會更有力喔,你因此拍紅了大腿,驚喜連連,發現原來還有這招,怎麼想破頭就是沒想到。
都說出一本書像生一個小孩,我是沒生過孩子,無法感同身受。但寫一部小說更像是交一位朋友,你與他上刀山、下油鍋,歷經驚濤駭浪,你以爲兩人已經形同莫逆,生死相許,驀然回首,卻依然覺得看不透此人,依然覺得這人對你有所隱暪。
改編則像是你的這位朋友遇到另一位高人,他們兩人也許更對盤,也許一拍即合,比你和他更投緣,他們也許還打了好幾架,也許到最後還反目成仇,卻到了沒有彼此活不下去的地步。後來你透過改編者,對你先於他識的這位朋友認識更多,瞭解你從未了解對方不爲人知的一面,忽然知道你故事裡的諸多破綻,其實是有苦衷的──你有你的苦衷,他有他的苦衷。你因而釋然。
你因而感謝這位改編者,讓一部作品可以走得更遠,讓更多人認識你的這位曾經深交、久未聯絡、甚至有些陌生的朋友。
或者可以這麼說,原著作者常在註定失敗的龐大計劃裡、在明知不可而爲之的複雜工程裡,恣其任性妄爲的快感,藉此完成永遠不完美的自己;改編者則以一種旁觀者清的智性,在生吞活剝一個故事之後,再生出另一個故事,讓原着浴火重生。
此時再去計較是否忠於原着已經沒有意義。
厲害的改編者,總是把原着當成自己原創,這樣的用心計較,是一種對原着的認同,也是形同知已一般的惺惺相惜。身爲原著作者,我感到幸福,感到爽。
敬請期待漫畫版《空笑夢》,阮光民的作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