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國乒的黃金年代,這個歐洲人曾是世界第一
44歲的波爾,下個月將迎來球員生涯“最後一舞”。坐在鏡頭前,1個小時的採訪,他一直保持微笑,不需要開口,就能讓人感覺到從容與優雅。
初夏的五月,這位德國傳奇運動員、前世界第一、奧運會四枚獎牌得主、世界盃冠軍...再一次來到北京,他不止一次提到“中國是我的第二個家。我很感謝我的中國朋友們,沒有他們,我就不會成爲當年的我,是他們幫助我成爲了世界第一。
波爾:中國是我第二個家 沒有中國朋友就沒有我(來源:界外編輯部)
接受專訪這天,他開心地告訴界外編輯部,自己今晚和馬龍約好了“老友局”,兩人要去吃頓好的、喝一杯、再聊一聊過去。
即將退役的乒壇“常青樹”,其過往職業生涯,完全稱得上是一部與“中國乒乓王朝”交相輝映的史詩——從出道時在歐洲挑戰馬文革;到與劉國樑、孔令輝“雙子星”的短暫交鋒;和“二王一馬”之間的激烈對抗;以及與馬龍、樊振東之間的亦敵亦友;再到如今以欣賞的眼光去看待後輩的孫穎莎、王楚欽;甚至在2023年的WTT蘭州球星挑戰賽,他還能以42歲的“高齡”擊敗國乒新生代的向鵬……
二十餘年間,面對中國乒乓王朝的幾代主力,波爾始終是歐洲乒壇中的一面標誌性大旗,而在老球迷眼中,他更是一代人關於乒乓球“黃金年代”具象化的集體記憶。
在談到自己與中國乒乓二十餘年的漫長情緣時,波爾的臉上也難得的出現了些許唏噓。
雖然他是德國人,出自德國俱樂部青訓,但在職業生涯早期,一位叫許增才的球員一直帶着他訓練,並幫助他完成了技術蛻變。
“他對我的影響重大,因爲他向我展示了很多技術,而這些是歐洲教練並不知道的。”受益於技術領路人的悉心指點,在那個規則(21分變11分)和器材(小球變大球)剛剛開始宣佈改革的戰國時代裡,德國小夥子率先脫穎而出。
2002年的濟南世界盃,波爾連斬王勵勤、孔令輝,用自己不講道理的反手變化撕開中國防線。隔年,世界排名升至第一;此後在2011年、2018年,波爾先後重奪世界第一。
蔡振華就曾經點評過,波爾的技術是外國選手裡最先進的。
這些年裡,和波爾交手的中國球員在變,器材在變,技術也在變,曾經讓他引以爲豪的反手技巧,後來被張繼科、樊振東等球員推陳出新,此後更是掀起了反手體系的快打旋風革命。
見證着時代的浪潮,感慨着歲月的變遷,如今的波爾,在自己職業生涯的終點站前回頭望去,那些曾經的汗水與挑戰,已然全是甜蜜的回憶。
“我從中國教練和球員那裡學到了很多,他們一直毫無保留地幫助我。我非常享受我的職業生涯,這是一段漫長的旅程,一路上伴隨着無限的快樂,雖然現在它已經接近尾聲了,但我沒有任何遺憾,這是我生命中最美好的時光。”
一代天驕瓦爾德內爾淡出之後,波爾成爲了歐洲乒壇的新圖騰,扛起了與中國乒乓對抗的大旗,但在賽場之外,他與中國幾代乒乓人之間的友誼,也爲彼此之間的對抗注入了不少溫情色彩。
在與“二王一馬”激烈對抗的鋼鐵年代裡,波爾就曾來到中國參加乒超聯賽,當時的他驚歎於偶像王勵勤“每天6小時高強度訓練”的鋼鐵意志。
如今再回首兩人在賽場的交鋒,德國人依舊感慨,自己曾被王勵勤的“極致體能”顛覆了對乒乓球純技術屬性的認知,“他是有史以來最適合打乒乓球的運動員,他讓我懂得乒乓球不只是技術,體能方面也非常重要。受到他的啓發,我也開始試着讓自己變得更加全面。”
得知王勵勤擔任國乒新一任掌門人時,波爾爲偶像送上了自己的祝福,“他對乒乓球非常瞭解,還有作爲體育管理者的成功經驗,在上海的工作也收穫了很多成績。”
同一時間履新乒協副主席的馬龍,也曾是波爾職業生涯中遭遇的最大挑戰之一。波爾認爲對於乒乓球這項運動而言,馬龍是名副其實的GOAT。他欽佩龍隊始終保持着統治力,並且在拿到如此多的冠軍頭銜之後,依舊謙遜、腳踏實地。
波爾和馬龍組成的“馬可波羅”組合,更是成爲賽場中的經典,回顧這段特別的參賽經歷,波爾動容地表示:“我是一個外國選手,他也願意爲我而戰,我們一起打比賽,不僅是作爲對手,更是作爲隊友,這種感覺真的很棒。”
如果說與馬龍是“英雄相惜”,波爾與樊振東則更像“跨代知音”。相差16歲的兩人因足球結緣,一起看球賽、聊生活,兩人之間的相處,充滿了溫馨的鬆弛感。
“他是我的中國好兄弟。”波爾坦言:“儘管我們之間有文化差異,但這都不是問題,我們一起去看足球比賽,私下也會聊各自的生活——他在中國的生活,我在德國的生活,相似之處、不同之處...這種文化的碰撞很有意思。”
場上是對手,場下是朋友,波爾與中國乒乓人長達二十餘年的相互碰撞,從“歐洲的孤膽英雄”到“可敬的跨代知音”,波爾身上的標籤一直在改變,但不變的是他的底色——專注、勤奮與謙虛,以及從不曾改變過的熱愛。
談及過往,波爾高度肯定了自己在與中國選手對抗中的收穫,尤其是在中國乒超的征戰歲月,讓他倍感難忘。
回憶起波爾在乒超的征戰,球迷們腦海中那些被記憶塵封的畫面,也隨之撲面而來——王建軍詭譎的直板、郝帥魔術師般的技巧...都曾經帶給波爾不小的震撼;當然還有同爲外援的朱世赫,在全場中國觀衆的助威聲中,用自己頂級的削球功力,與波爾鏖戰五局,上演了一出攻防盛宴。
這些經歷無疑造就了後來的波爾,極大地提升了他的技術與經驗,“他們一直毫無保留地幫助我,我很感謝我的中國朋友們,沒有他們,我就不會成爲當年的我,是他們幫助我成爲了世界第一。”
深厚情誼就這樣建立起來,並且延續至今。
這種超越勝負的情誼,也恰如乒乓球運動的純粹本質。
如今,站在時光的十字路口,波爾望向新一代乒乓選手的眼光裡,已經不再是競爭與挑戰,而是充滿了帶着審視味道的欣賞,那是優秀運動員薪火相傳的本能。
多哈世乒賽將於本週末打響,談及領銜中國隊出戰的孫穎莎、王楚欽,波爾語氣裡滿是讚賞——
“王楚欽已經是乒壇的大明星,我認爲當他放下壓力、能完全釋放自己能量時,他就是當今最強球員。”
波爾還特別提到自己在中國賽場的謝幕演出,王楚欽邀請他一起訓練,贏下那局訓練賽的波爾至今仍好奇“他是不是故意讓我贏的?雖然我們只打了一局,但我必須承認,贏下那一局真的讓我信心大增。”
“2017年中國公開賽,我就關注到孫穎莎了,當時我們還一起練了球。”16歲的孫穎莎讓波爾印象極爲深刻,“她的移動能力非常出色,那時候技術就已經非常棒了。她有一種獨一無二的感覺,對於乒乓球有着特別的理解,這就是爲什麼她能達到如今的高度,她是我最喜歡的球員。”
而在面對林詩棟、莫雷高德、勒布倫兄弟等新銳,波爾的目光則是充滿了期待:“菲利克斯·勒布倫以罕見的直拍打法快速崛起,他有着巨大的成長空間,他會是歐洲乒乓的未來。”
巧合的是,2024年WTT重慶冠軍賽,波爾結束了“在中國的最後一次冒險”,他的對手正是勒布倫——歲月無聲,默默見證着傳奇的謝幕,以及傳承的繼續。
還有不久前,獲得世界盃單打冠軍的巴西選手雨果。
波爾說,雨果能在這樣的大賽中,接連戰勝中國選手奪冠,這是一項巨大的成就,這一幕也讓他回想起了自己2002年世界盃的奪冠之旅。
“誠然,中國隊很有統治力,但還沒有完全的統治,仍然有可以擊敗他們的對手。雨果就像過去25年裡的我一樣,能給中國選手帶來一些壓力,促使這項運動保持活力。”
雨果在中國澳門這次的勇猛突圍,和波爾在2005年世界盃上的神奇演出也極爲相似,當時的波爾,以三個4-3連續擊敗了二王一馬而最終奪冠,震驚了世界乒壇。
在波爾的眼中,百花齊放纔是乒乓球最好的格局,他希望“還有更多這樣的選手出現,能讓中國選手嚐到一點苦頭。”同時他也明白國乒的深厚根基,“中國隊依然非常強大,雖然可能不如過去20年那樣強大,但仍然有很多年輕的天賦涌現,讓我們拭目以待吧。”
放眼如今的世界乒壇,張本智和、勒布倫和雨果他們,又在續寫着“突破者”的新故事,但那已經不再是波爾的江湖。
從劉國樑到王勵勤,從馬龍到樊振東,波爾與中國隊的交鋒史,亦是乒乓球這個項目持續進行改革的縮影。
11分制讓比賽節奏變得更快,對抗變得更激烈;大球和無機膠水的器材革命,則是讓乒乓球的回合數增加,觀賞性得到了提高——在波爾看來,這些舉措都是競技體育的自我進化,但他同時也感到有些遺憾,因爲在這種進化過程中,球員的技術風格也從黃金年代的多元化,逐漸趨於如今的標準化。
談及這一點,波爾的語氣中透出一些失落:“我期待未來能夠有更多的規則調整,引導技術迴歸多元,重新強調接發球和正手技術的戰術價值。”
洛杉磯奧運會,乒乓球項目增至六金,雙打項目迴歸,而團體賽則被取消,聊到這一改變,波爾坦言自己有些傷心,“團體比賽是我在奧運會中最喜歡的,因爲它很特別,你要爲了隊友和國家而戰。”
2008年北京奧運會男團決賽,波爾所在的德國隊,不敵二王一馬領銜的中國隊,最終收穫銀牌。對於擁有四枚奧運獎牌的老將波爾而言,沒有了團體賽的奧運會,終究是一種情懷的缺失。
不過波爾也承認,正是國際乒聯所主導的一系列改革,帶來了不錯的效果,讓乒乓項目的觀衆年齡結構變得更爲年輕化。
波爾回憶起在自己職業生涯初期時,看臺上大多數都是安靜沉穩的中老年人面孔,“而現在,年輕的女性球迷成爲了觀衆主體,她們會慶祝球星的勝利,她們會追隨那些球員,這和以前大不相同。”波爾笑眯眯地說道,“我們有了熱情洋溢的球迷,以及更多喜歡乒乓球的年輕人,這對於這項運動的未來是件好事。”
退役後的波爾計劃帶着家人完成房車旅行,也想去滑雪和打網球,能體驗一些過去受限於職業而不能參與的項目,但他與中國的緣分遠未終結。
“中國是我的第二故鄉,我還會常回來。”他笑着提起未竟的夢想:“我想開車穿越新疆戈壁,去三亞的海邊發呆,再到杭州西湖喝龍井……”
當被問及想對年輕選手說什麼,這位老將的回答簡單卻深邃:“傾盡所有,便無遺憾,成敗皆可坦然。”
這既是蒂莫·波爾職業生涯的最佳註解,也是他給年輕一代的最好傳承。
真正的傳奇,從不爲勝負所桎梏,也不因時間而褪色,在紛紛擾擾的時代浪潮中,掌控所能掌控的,超越自我便是永恆的勝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