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遊於藝】石芳瑜/在路上
在路上。(圖/石芳瑜提供)
不確定這是我的第三或第四張油畫,只記得,將近二十年前的夏天,我帶着女兒到家附近的兒童美術教室上課。作爲一個全職媽媽,帶着孩子四處學才藝成爲天命,奧福音樂、雲門舞集,當然也少不了兒童美術。
有時幫孩子挑選才藝班,彷彿也替自己圓夢,孩子稚嫩的臉龐置換成自己的童顏。小學時爸爸要我學鋼琴,嚴厲的音樂老師不時用鉛筆敲打我軟弱的手指,但越敲我的指頭越僵硬,三個月過去了,還彈不完第一本薄薄的《約翰.湯姆遜》。老師的琴室成了我走不出的魔宮,只好央求父親中斷我的噩夢。父親期待我成爲音樂老師的夢想落空,下課後我又可以自由自在地放風。父親大概沒注意到我的天分不在音樂而在美術,他大概很少佇足欣賞我在樓梯間畫的古典仙女和當代娃娃,更別說還有學校的廁所和教室桌面,都是我盡情發揮創意的畫布。
父親沒發現,但美術老師看見了。小二時我畫的動物園被張貼在學校的布告欄,後來更代表全校低年級同學到動物園參加北市兒童寫生比賽。可是偌大的動物園裡,動物並沒有統統關在一起,哪有我畫的動物園那樣熱鬧繽紛?慌亂之下,我來到大象林旺的跟前,用蠟筆畫完了大象,老師一看臉色鐵青:「妳怎麼畫得灰撲撲一片?妳這樣不會贏啦!快點,快點再去找別的動物。」眼淚快要落下來的我,就近胡亂地選擇了白鷺鷥,畫完之後,眼前一片白茫茫好乾淨。
比賽失利多少打擊了信心,大概是這樣,我纔沒有要求爸爸讓我學畫。然而我對美術的喜愛始終沒有消失,美勞分數也總是高分,有次沒帶作業老師還給我九十分。但我一直沒有畫家夢,因爲班上總有幾個同學畫得比我出色,更重要的是我有兩個舅舅是藝術家。五舅擅雕塑,二舅畫膠彩,兩人都是科班出身,特別是五舅的作品還曾被博物館收藏。兩座高山就橫在眼前,我再瞎也知道天高地厚、人外有人。
而此刻,兩個孩子在教室裡塗鴉、做美勞,我看得如癡如醉又好生無聊。我在哪裡?我能幹嘛?
生完老大後我便離開了職場,生活的主軸成了接送孩子上學和上才藝班。產後賀爾蒙的變化以及薦髂關節的神經壓迫造成走路疼痛,曾經讓我憂鬱了很長一段時間。後來雖然身體好了,但還是經常鬱鬱寡歡,羨慕還在職場打拚且步步高昇的前同事們。愛着孩子卻又怨他們困住了我。才藝班主任大概是看到我不時發呆與沉思,決定爲這些無助的家長增開一堂成人油畫班。從此每到畫畫課,我比孩子們還要雀躍。
興奮加速了學習的進度,油畫可以疊加、塗改的特性,也降低了我「不會畫」的焦慮,第一堂課下來我覺得自己根本天才!完成畫的時候還誇獎自己厲害。連老師都覺得我自信得太可愛。
這張畫大概是我的第三張畫吧?車子的線條還歪歪扭扭,看起來也不像是故意的,估計是那時畫直線手還會抖,卻也不管了,反倒有點樸趣和人味。想想也難怪當時我喊着自己好厲害時,老師會笑了。可是那山、那天空,以及路面的黃土和草地,不管是色彩或筆觸,看起來是頗有味道。
圖片哪來的?或是自己的構思?其實也想不起來了,可是我記得畫這畫的心情。彼時我經常懷念在美國讀書時的日子,旅行時開着車在廣闊無人的路上,雖然沒有傑克.凱魯亞克的小說On the Road那般浪蕩,也沒有《末路狂花》那樣對世界的絕望,但我確實渴望自己一個人在路上。前面是低平翠綠的山丘以及斑斕翻滾的雲朵,那是一個糟糕、自私的母親嚮往的遼闊遠方。
第一次拿起油畫筆時,大概是那段育兒旅程中,我最自信且快樂的時光。可是我並沒有繼續我的畫家夢,或許是小學比賽的挫折以及「舅舅高山羣」依舊盤據在心中,我以爲畫畫很難,寫作相對容易,畢竟我也參加過作文比賽還編過校刊。只是我知道自己的技術還差一點,還得加把勁,打聽了一些寫作課,來到阿盛私淑班。
寫作如願得了一些獎,有點艱辛地出了幾本書,寫過一些專欄,好像也達成了「作家」的目標。可是這一路上我始終覺得前面有重重高山,每隔一陣子總會問自己:“To write or not to write, that is a question.”
寫作的「巔峰」時期大概在2018-2020年,出版了長篇小說之外,手上還陸續接了幾個專欄,稿費竟也勉強到達基本薪資的門檻,可是高度擠壓下卻越寫越心荒,越發覺得我腹中的墨水不足以支撐我的寫作江山。
疫情進入第二年,原本計劃的旅行統統停了下來,大女兒在疫情稍鬆綁的縫隙去了日本讀書,而我的專欄也都告一段落,無事可忙,未來的路似乎又模糊了起來。這時我突然想起那個帶我到遠方的嗜好──畫畫,或許可以成爲寫作的中途站?
我找出已經幹掉十幾年的顏料和畫筆,泡了幾天的熱水,總算又可以用了。就這樣背起了畫箱,報名了中正紀念堂的油畫課。還記得第一次上課時,班長叮嚀我們這些新生不要怕。我說我有經驗,一點都不怕。畫第一幅畫時,我發現過去學的竟然統統沒忘,而且不退反進。久沒畫難免生疏?好像沒這回事。同學問我:「妳學畫幾年了?」「之前學半年,多年後的現在重新開始。」
畫畫讓我自信心爆棚,原本的中途站,現在成了主幹道。我一邊畫,一邊將畫貼在臉書上,才一年多,竟開始有了買家,雖然我畫畫時從不曾想過要當畫家。而這幅〈在路上〉正巧賣給了一位詩人。我記得他寫道:「『藝術可以從任何時候佔統治地位的革命運動中汲取靈感,汲取它特殊的形式,因爲革命構成了藝術的實質。』這是Herbert Marcuse對藝術與革命的理念詮釋。……革命應該要是任何藝術的初心。謝謝寶兒姊把她具現化的自我青春革命之路轉讓給我,指引給我,因爲革命始終必須是『在路上』,我也需要前進,需要看見一個遠景。還需要找路走。」
可惜這位詩人後來出了點事,這幅畫一直沒能交到他手上。然而畫畫時我可沒想到要革命,雖然後來接連上寫作班、開書店,確實是革了自己命,幫自己開出新路,或許這一切是從這張畫開始。而重新拿起畫筆確實也讓我看到初心。初心是什麼?不是爲了當作家、當畫家,單純只是喜歡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