勇敢發聲之後(上):從伊藤詩織到五之井裡奈,性暴力受害者在日本面臨的司法挑戰

前日本陸上自衛隊自衛官五之井裡奈,實名控訴自己遭到隊上同袍集體猥褻,並決定向國家和加害者提出訴訟。 圖/路透社

「如果可以,我也不想要這麼做。」

這是前日本陸上自衛隊自衛官五之井裡奈(五ノ井裡奈注1),實名控訴自己遭到隊上同袍集體猥褻、決定向國家和加害者提出民事訴訟時,她在記者會上說的話。如果可以,五之井並不想走到這一步。但不論是實名控訴,或是刑事訴訟,她真的已經試過各種可以想像得到管道,全都無疾而終,最後似乎只剩下這個方法。

類似的情況,也能在日本#MeToo運動代表伊藤詩織身上看到。

2017年5月29日,伊藤詩織實名現身召開記者會,控訴自己遭到前TBS華盛頓支局長山口敬之性侵,在公衆面前和山口敬之直球對決,打破性暴力受害者就該默默承受一切的想像。但伊藤詩織在走到實名控訴這一步之前,她已經報案了,警方也受理了準備要去逮人,卻在最後一刻迫於高層指示臨時收手。東京地檢署也以罪證不足爲由,決定不起訴山口敬之,那還有哪些方式可以爲自己尋求公平正義?

事實上,早在伊藤詩織召開記者會之前,《週刊新潮》便已經踢爆,山口敬之涉嫌性侵婦女,卻能在逮捕前夕獲救,背後正是獲得安倍重用的警視廳刑事部長中村格的幫忙注2,但仍改變不了局勢。

2025年2月,五之井裡奈以第一人稱述說自身經歷的書籍《勇敢發聲》(聲をあげて)繁體中文版正式問世。全書一路從五之井裡奈的童年生活,寫到最終決定向加害者提出民事訴訟的旅程。伊藤詩織和五之井裡奈,兩個人遇到的情況略有不同,時間上也是一大關鍵,但兩人最大的共同點都是:

在她們走到螢光幕之前,現行法制似乎已經無法還給她們應得的公平正義。

伊藤詩織實名現身召開記者會,控訴自己遭到前TBS華盛頓支局長山口敬之性侵,在公衆面前和山口敬之直球對決,打破性暴力受害者就該默默承受一切的想像。 圖/路透社

▌2017年首度修改《刑法》性犯罪相關條文

日本現行《刑法》當中,和性犯罪有關的條文,歷經兩次修法。一次在2017年,另一次則是2023年。換言之,在伊藤詩織首次召開實名控訴記者會的2017年之前,日本性犯罪的相關條文,從1907(明治40)年成立以來,歷經110年都不曾改變。

2017年版的修法,最直觀的變化是將「強姦罪」將「強制性交罪」,「準強姦罪」也同步改爲「準強制性交罪」(完整條文內容在此)。但如果仔細探究細節,2017年版的修法有三大重點:(1)性別中立化,處罰對象行爲不再只限男性「姦淫」女性,任何性別的當事人都可能是加害者或是受害者、(2)重刑化,相關罰則的刑度都提高、(3)從告訴乃論罪(日文稱親告罪)改爲非告訴乃論罪,就算受害者沒有主動提出告訴,檢調單位也能採取行動。

至於日本的(準)強制猥褻罪,原本並沒有性別上的限制,但也在2017年的修法中提高刑度,並從告訴乃論罪改爲非告訴乃論罪。五之井裡奈的訴訟之路,就有受到這次修法的影響——她曾經考慮撤銷民事訴訟,但因爲強制猥褻罪已經改成非告訴乃論罪,而且事情已經公諸於世,受到政壇和媒體的高度關注,就算她撤銷民事訴訟,刑事訴訟還是有機會繼續進行,而決定靜觀其變。

圖爲日本陸上自衛隊示意圖,非當事人。 圖/路透社

▌起身對抗軍中性暴力問題的五之井裡奈

時間回到2022年6月。當時五之井裡奈已經因爲無法承受軍中性暴力的問題,停職在家休息。她向警務隊(相當於自衛隊的警察)報案,等了半年以上的時間,卻獲得檢方的不起訴;想要申請換到其他部隊,自衛隊卻只提供巖手駐屯地的選項,和她原本所屬的福島郡山駐屯地同屬東北方面特科連隊,如果轉到巖手駐屯地,之後還是有機會遇到加害者們。當下五之井能想到的方法幾乎處處碰壁,向自衛隊表明有意請辭的心意,已經是她想一棒打醒自衛隊,換得加害者們一聲道歉的最後希望。但五之井依舊沒有等到她想要的道歉,自願請辭的流程就已經走到最後階段。

在刑事訴訟方面,檢方雖然做出不起訴處分,但五之井也因此可以要求檢察審查會重新檢視這個決定是否妥當注3。不過在檢察審查會的結果出爐之前,五之井已經跑完流程,正式退出自衛隊。

在五之井失去自衛官身份的隔天(2022/6/29),她事先和兩組YouTuber預錄好的影片(影片一、影片二)正式公開,讓整起事件曝光。不曉得是不是全案逐漸受到媒體關注,檢察審查會在同年(2022)9月做出檢方「不起訴不當」的決定,讓刑事訴訟可以繼續進行,防衛省也非常高調地在媒體面前向五之井道歉。

雖然防衛省和自衛隊算是同一個組織,但防衛省畢竟不是加害者當事人,只是主管機關。4名加害者雖然曾在事情公諸於世之後,私下當面和五之井道歉,但五之井並沒有感受到加害者的誠意。再加上,加害者們拒絕承認個人必須爲這一連串性暴力問題負責,和解談判的態度相當消極,讓五之井裡奈最後決定提起民事訴訟。

民事訴訟方面,五之井裡奈除了向5名加害者總計求償550萬日圓,還向國家提出200萬日圓的損害賠償,原因是國家(防衛省)沒有積極防範自衛隊的性暴力問題,在調查上也有所怠惰,如果自衛隊能在五之井申訴之初,就積極處理相關問題,五之井或許也不用走到離職這步。

至於刑事訴訟的部份,福島地檢在2023年3月正式起訴3名加害者。福島地方法院在同(2023)年12月做出有罪判決,3名加害者皆判刑2年,得緩刑4年。

截至去年(2024)7月的最新進展,五之井裡奈已和其中4名加害者達成民事上的和解,和日本中央及另一名加害者的民事訴訟還在進行當中。

圖/張鬱婕製作

五之井裡奈的情況不像伊藤詩織,只能選擇民事訴訟。伊藤詩織當年向檢察審查會提出重審後,獲得檢方「不起訴是適當的」(不起訴相當)的結果,讓全案無法朝刑事方向繼續偵辦。五之井裡奈獲得「不起訴不當」的回覆,可以重啓刑事調查,但她決定加告民事的損害賠償責任。

當五之井裡奈被《BBC》問到,爲什麼走到公衆面前以來已經飽受各種攻擊的情況下,還要加告民事訴訟?她的回答是:

五之井裡奈這段迴應反映出,性暴力受害者所感受到的傷痛,會隨着時間而改變,而這也會影響到當事人是否要訴諸法律行動的決定。去年浮上臺面的大阪地檢性侵案就是一個例子。

▌下篇接續:〈勇敢發聲之後(下):日本修改刑法性犯罪條文,性暴力被害者就能看見正義曙光?〉

「我很喜歡自衛隊,因爲地震時受到很多的幫忙,我真的不想這麼做,但是最近很常回到受害當下(flashback),我覺得我付出的代價很多。」 圖/美聯社

▎備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