用14年的時間學會一個擁抱的方法:金士傑與卜學亮在《最後14堂星期二的課》的靈魂交會
《最後14堂星期二的課》演出劇照。 圖/果陀劇場提供
果陀劇場《最後14堂星期二的課》,自2011年開始連演了14年。這部改編自同名文學作品的暢銷書籍,同時也是美國體育記者米奇.艾爾邦(Mitch Albom)的回憶錄。講述他偶然在電視上看見自己的教授莫利罹患絕症,而鼓起勇氣重新探訪亦師亦友的莫利教授,並展開爲期14次的星期二會面。
在舞臺之上,則由卜學亮飾演內向卻情感豐沛的米奇,金士傑飾演睿智且坦然擁抱一切變化的莫利教授。隨着這個作品的演出,兩人的生命似乎也與角色產生了共震與變化。
2025年,迎來兩人的巡演最終場。金士傑說他看卜學亮,像是從一個「小朋友」演到「不再稱得上是小朋友的年紀」;而卜學亮亦看着金士傑從第一個孩子誕生、初爲人父,像是陪着孩子長大似的,也陪着這齣戲與自己持續長大、走向人生另一個階段。然而兩人都無法忘記的,也是上場前默契的沉默;是演出結束後的精心時刻,開一瓶酒、配一些下酒菜,明明談的是生活,兜轉一圈卻又回到了這齣戲。
Q:想先請兩位談談演前的「小儀式」。金士傑老師說過:「上場前彼此安靜,演完後喝點小酒聊聊,隔天就能產生新的光芒。」請談談此刻的安靜,以及其後的小酌。
金士傑(以下簡稱金):說到上場前的安靜,我好像沒問過阿亮——你從什麼時候開始有這習慣的?
卜學亮(以下簡稱亮):起初,可能是源自於我對這齣戲的理解,總覺得必須更加認真纔可以入戲。一開始也沒有特別注意,偶爾會嘻嘻哈哈到演前一刻才走進角色,就覺得那樣的演出狀態不太好。而後慢慢就讓自己在演出之前就不講話、安靜地聽音樂,甚至走回休息室換裝時我也只是看着地板,希望只有莫利教授在我腦海中。後來發現,老師你也很安靜。有時候就算我倆得共用一間休息室,兩人都是自然的沉默,各自坐在自己的位置上。
金:我剛進入劇團,是20歲出頭的事。那是基督教藝術團契,每一次演出之前,領導者張曉風,都會溫柔清晰、說些簡單的話語,安安靜靜做了一個禱告。後來,這樣的禱告變成一個我很重要的演前儀式。不是說我真的都在演出前禱告,而是讓那個「意義在我心裡發生」,奠定某種神聖絕對自己的時刻,不容許凡俗世界的交際哈拉、雞毛蒜皮的東西都不要進來。你也可以說,我比較喜歡耍孤僻?但是,在演出前是真的有很多功課很多臺詞沒有消化完畢,無論演幾次,我都經常還是會想着:某個畫面發生時要怎麼處理那個角色?他爲什麼要說那句話呢?那些東西都在跑來跑去。回到《最後14堂星期二的課》來說的話,我跟阿亮已經不約而同形成這個默契。所以,好像也沒問過他:是誰要你這麼做的?我有開口要求嗎?還是你以前也是這樣的?
亮:只有這出如此,我在其他戲都是跟大家嘻嘻哈哈。但這齣戲,我總感覺不安靜不能與角色連結。畢竟,我不是真正的戲中角色米奇,我是阿亮,在每一場演出之間,重新回頭做自己的時間肯定比較多。現實中,我是一個相對理性的人,但我演的這個角色比較感性,容易落淚,容易覺得溫暖、覺得難過。於是,每一次新的開始,每一次演出都得像第一次演出那樣謹慎,可能也是因爲對自己不是完全有把握,所以顯得更謹慎。
《最後14堂星期二的課》演出劇照。 圖/果陀劇場提供
我有時候很想犯規,故意忘記觀衆
金:的確。此間的謹慎可能得以歸因於幾件事情。首先,是這齣戲的語言,有相當大量「心靈雞湯」的傾向,因此我們演出的時候,相當有責任去化解、使它成爲生活中的對話、聽起來不假修飾,甚至不是老師在教育學生。出演的時候,我很怕臺詞變成一種教條,我這樣的一個前提,這部分非常挑戰演員;二方面是,這說到底仍是一個真實故事,所以,我們在演出過程中也追求一種「紀錄片的風味」,紀錄片就得躲閃一些戲劇性的痕跡,比方說,什麼叫做節奏?什麼叫做抖包袱?我們演的時候非常自覺要去規避。
我舉一個例子,有一場戲,年邁歷經病痛的我,把沙拉給打翻,場上突然發動了一個悲傷,飾演米奇的阿亮,看到我這個情況非常手足無措,因此陷入長時間的尷尬——在劇場中,我知道尷尬維持多久會是飽滿、很恰當的節奏,可是我們演出當下得發揮紀錄片的精神。因此我有時候想犯規,犯規到幾乎忘記觀衆?觀衆可能也疑惑,怎麼你還不講話。但我就是要故意忘記你,因爲我專心往生活裡靠近,你看,現實中任何探病者悲傷的沉默,搞不好半鐘頭不講話都有可能,可是我知道在劇院不可能,但我們被允許在時間的框框中發揮更多點的自由。
而那自由常常在幫助我跟阿亮,有時候,講了上百次的臺詞,因而就解放了!那個是我們最快樂的,逼真到好像沒有任何劇本的痕跡,沒有演了上百場的痕跡。那是毫釐之差,不過敏感的觀衆會發現,甚至會問:「他們剛剛在演戲嗎?」沒有。我們剛剛在「生活」。
《最後14堂星期二的課》演出劇照。 圖/果陀劇場提供
亮:像那樣的時刻,老師總是會在演後的小酌時光向我提起。酒精是友誼的催化劑,酒後我們總是聊得更多。聽老師說話、描述他在臺上的觀察、或者講他一天發生的事情,聽起來都特別有趣,也相當啓發我。好像在那樣的時刻,「米奇」又再一次以學生的身分走進我的心中,等待老師的指點,剛剛我有沒有哪一句說得好?若被講到就很開心,每每在角色的處理上,無論多細微的改變,老師都會看到。這也是一種師生關係,當然也沒有要教我什麼,我僅只也是多看多學。然後戲中的莫利教授與米奇,也不是如此嗎?
金:這也是因爲你傾聽的能力很吸引我,無論講些什麼都是開心,好像無端端地、我突然變成一個很聰明的人。微醺的狀態下,我的聰明有個地方可以流動、可以表現,離開這段時光,我大概也沒有機會做這個聰明的人啦。
《最後14堂星期二的課》演出劇照。 圖/果陀劇場提供
Q:在這上百場的演出中,兩位如何始終保有初心登臺?是否有發生過什麼「意料之外」的事情?
金:對我們來說,這齣戲很難允許「錯誤」,或者意外的發生。這可能也是何以我們在演出前需要這麼漫長的等待吧。
現實中,我們是生活裡的平凡人,沒有遭遇不得了的生老病死,只是一步一步地老化。突然間,你一上臺就得變成只剩幾個月可以活的老先生,生命倒數計時的心靈狀態,其間的悲哀不是我一個平凡人假裝得來。
因此,演出本身便是生命的轉化,是戲劇一直追求的「神靈附身」,不只是不能馬虎,簡直是有一點——神聖的。用這個字眼,我不敢大聲說,但它是一個自我感知的東西,只得小心翼翼捧着這個戲,上臺也不能讓別人發現我演了一場、兩場,我不給別人這個機會發現,甚至我自己都不允許發現。若我發現我帶着一點過去的技巧痕跡演戲,我就會很討厭我自己。在那片刻,你可以說犯了一個錯,叫做「褻瀆」,一個人馬上就要演戲了,還自以爲能「演得很像」。這就是褻瀆。
亮:老師講到這件事情,讓我想起剛開始我們演出的時候,你甚至不要謝幕。你希望觀衆就在臺上接受莫利教授的離開,所以曾希望不要走出來謝幕。
金:沒錯,所以是問巡演過程中曾發生什麼意料之外的事,大概就是如此。演完以後,突然哪個長官要出來致詞、忽然團隊有人拿出大蛋糕說是誰誰生日,要觀衆一起吹蠟燭。我都有點無地自容——我剛剛纔讓那個角色嚥下最後一口氣,當下我的視線都只敢往地板看去,希望我消失,讓我的肉身只存在觀衆的記憶裡就好了,我不應該出現在謝幕的時刻,甚至還跟大家一起拍手、吃蛋糕?
《最後14堂星期二的課》演出劇照。 圖/果陀劇場提供
該走就走,尿尿的時候就尿尿
亮:不過除了死亡以外,這個戲也給我們很大的影響。以我爲例,早些年前,我常說自己很怕老,我拒絕長大,擔心自己老了以後就玩不動。可是這齣戲我愈演愈理解年老是怎麼回事。
劇中有一段講到年齡,說:「一棵樹最美的時候就是落葉之前。」莫利教授要米奇不要太在意年齡,因爲每個人都有自己的狀態。教授認爲,米奇應該要羨慕自己,畢竟現年78歲的他也曾年輕、感受過歲月的各種狀態,而米奇則尚未抵達教授的「明白」。
所以年老反而是一個值得被羨慕的事情。就像我過去到遊樂園總是要把最刺激的東西全部都玩一輪,可是現在我看着其他人玩,自己則更喜歡看遊行、賞煙火,走走商店街。我在不同階段都有不同感受事情的方式,這齣戲以實實在在的生活體悟一再地打動我。
金:我自己則是最喜歡戲的開頭,像是打屁般的對話。那日米奇在畢業典禮上偷偷溜走,老師叫住,說你要到哪去?「你怎麼不說一聲就偷偷溜走?」米奇說:「我不知道怎麼說再見。」接着那句臺詞是什麼?
亮:「該走就走吧,就好像該尿就尿吧。」
金:就是這句話!你看這句子是兩個男生之間很扯淡、打屁一樣的對話,你幾乎不會多思考什麼,但是對我來說就是很大的話。該走就走,意味死亡、永別。這樣的事情經常在發生,但人總是不太會道別,甚至有些抗拒這件事情。但跟尿尿這件事情扯在一起,好像直接告訴你,這一切都是一種大自然的現象,像是落葉一樣,像是尿尿一樣,該怎麼樣就怎麼樣。「該」這個字又很棒,意味着一種必然,沒什麼好悲傷、高興、絕望。自然本該如此,所有人的生命都該是這樣。
《最後14堂星期二的課》演出劇照。 圖/果陀劇場提供
Q:自2011年首演開始,到2025年的最終巡演,今年是面向這個舞臺的告別,也是一次生命階段的轉場。你們想對「莫利」和「米奇」這兩個角色說些什麼?也想對觀衆留下什麼話?
金:我非常喜歡劇場裡的朝生暮死。舞臺劇註定是有限的,這個演出今天我讓你看、明天就看不到,受時空限制的這個性質我一直很喜歡。若真還能說點什麼,我大概只能說:「這是一出很好很好的戲。」我好想讓所有人知道,這真的是一出這麼好的戲。
這劇本對我而言的高光時刻,是米奇的老婆到我牀前唱了一首歌——故事片段是這樣的,那日米奇終於帶了妻子前來,我們初次相見,我說「你是個歌唱教練,可以爲我唱首歌嗎?」這請求如此冒昧,她卻仍然唱了。舞臺上只有我跟阿亮,米奇的老婆當然是沒有現身的,只有歌聲在場上縈繞。但剎時之間,我卻彷彿看得見什麼。米奇在一旁說我「他的身體僵硬的像個沙袋一樣,但我卻覺得他在跳舞。」既沉重又輕盈,那是瀕死時刻彷彿與神同行的狀態。我覺得好像到那一刻,後面的戲都可以不要演了,後面那幾場就是看個老頭子在牀上一動也不動、說着剩餘的臺詞。可是你看前面歌聲與垂死之際的交融,哪個劇本可以寫得這麼好?以那樣魔幻寫實的方式譜出人與上帝的會面?
有些很可愛的小朋友曾私下告訴我們,他的家人在幾年前離世,他一直沒能面對這份死亡,把自己捆着,從沒掉過一滴眼淚。可是看完這齣戲,他終於允許自己落下眼淚。對我來說,這就是這個演出能夠帶來的光芒與救贖。我非常得意,自己帶來的並不是某種宗教能量,而是一出這麼美好的戲,帶着傷感、寬容、諒解,與這麼多人相遇。
亮:我也覺得非常幸運,在這14年間跟金老師一起演了這個作品。實在沒想到,一晃眼就演了10幾年,應該是335場?老師的孩子在我們首演場第一年出生,到孩子都14歲了,等於說,這齣戲對老師來說也是另外一個小孩。這齣戲就只有我跟老師一起出演,我學到了太多,場上唯我二人,他沒有辦法教別人就把知道的通通教我。所以我說,真的非常幸運在這齣戲遇到金老師,跟他合作到現在,我學到不僅只是演技上的,更是看待事情生命的態度,以及生活的熱情,我都從他身上找回有點淡掉、快要忘掉的熱度,是我最大最大的收穫。
金:在劇中,這老頭從大學時代就教他的小朋友:「不知道怎樣講再見?這樣做,就是再見了。」兩人便擁抱,而後分手,16年間失去音訊,而後再次相遇,就是倒數的14次見面。那過程間,有好幾次老頭突然伸手說:「來來來,抱一下」,米奇都擺擺手,說不要。老頭問:「你很怕身體接觸是不是?一定是覺得我特別喜歡抱來抱去是不是?」但無論如何,米奇始終是害羞的、躲藏在謝絕擁抱的距離。到了最後一刻,老頭要上牀、卻使不上力啦,仍是這個學生、米奇把他給抱上牀,這一段的隱喻具體而微,他們仍然進行的一場擁抱——也是最後的道別。
倒是,有觀衆老說:希望劇中應該給大家看到一個正正式式的、米奇和教授的擁抱纔對。偏偏,那幕就是生與死之際的交會,米奇把教授硬梆梆的身體抱上牀啦,那麼那個觀衆期待的擁抱呢 ? 其實有,我們在臺上很認真地做了。就是謝幕時,是我們自己安排的一個好玩的橋段,卸下角色,我們擁抱彼此。那個時刻,阿亮每次擁抱我的姿勢,都「非常阿亮」,非常的「不是米奇」(大笑)。他先伸手跟我致意,我還以微笑、還以擁抱。那個擁抱,我們在戲外發生,帶着一半的角色,又不全然仍是角色。而這即興的擁抱,放進戲中整體來看,仍很有意義,很美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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