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臺晚會、四十年、萬億商機:春晚帶貨秘史
看春晚,依舊是中國人在除夕夜的最大公約數。
朋友們,春晚可能纔是全國最強的直播帶貨。
1983年,第一屆央視春晚上,作爲唯一一位女主持人,劉曉慶做了兩件出格的事。
一件,是她在直播舞臺上,說了一句:「今天是除夕之夜,我在這裡向遠在老家,坐在電視機前的爸媽拜個早年。」
在那個電視報幕員必須嚴格按臺本走流程,少有個人情感表達的年代,臺裡領導破格批准,允許劉曉慶面對全國觀衆向家人送出祝福。最終,這句拜年成爲了春晚的經典時刻之一。
第二件,則是直播當天,她穿了一件自己在香港花5港幣淘來的紅色修身翻領衫,在一衆身着黑、藍、灰樸素服裝的演職人員之中,顯得無比出彩。
上世紀80年代初期,計劃經濟的閥門剛剛打開,這件「曉慶衫」在春晚的帶貨下,從裁縫店和供銷社,以及各種說不清道不明的渠道,進入了千家萬戶的衣櫥,成爲了一代中國女性的時尚啓蒙。
這一期內容,我們就來聊一聊,春晚,是怎麼成爲最強直播帶貨的。
如果說第一屆是試水,那麼1984年的第二屆春晚,則是奠定此後40年範式的一屆。
陳佩斯和朱時茂的《吃麪條》在年三十的夜晚讓千家萬戶在電視機前笑得前仰後合,爲小品這個門類開闢了一席之地。
李谷一初次在春晚演繹《難忘今宵》,此後40多年,這首歌幾乎出現在每一屆的春晚,成爲了類似主題歌一般的存在。
這一屆,張明敏登臺獻唱《我的中國心》,奚秀蘭演唱《阿里山的姑娘》,黃阿原擔任主持,開創了港澳臺藝人蔘與春晚的先例。
而在銀幕外,商業的力量也進入了這個舞臺。
1983年春晚大獲成功,「曉慶衫」火遍全國,讓總導演黃一鶴充滿信心,準備大展拳腳,面向全社會徵詢廣告贊助。
但央視的招商遭遇了滑鐵盧,出人意料,也不出所料。
要知道,新中國第一條電視商業廣告,也只是到1978年纔出現,1984年,絕大多數企業還不理解大衆傳媒的力量。在改開初期,電視節目冠名招商,這件事實在是過於超前了。
找不到金主,這件事也就被擱置了下來,對央視來說,有錢沒錢,照樣過年,沒有贊助商,春晚照樣辦。
事情就發生在春節前幾天,一輛中型卡車開進北京市海淀區復興路11號,停在原中央電視臺總部大樓前。車上下來的人操一口山東話,指名要找黃一鶴。
此時黃一鶴正在演播室緊鑼密鼓地籌備第二屆春晚直播,他出來一看,車上是整整3000只康巴絲品牌的石英鐘。
康巴絲,是一家自濟南的鐘表品牌,也是中國第一家將石英鐘國產化的企業,在80年代,被譽爲濟南輕工業的一朵金花。
這家公司此前也和央視有過業務聯繫,當年央視舉辦民歌大獎賽,選手的獎品,便是那個年代時髦的康巴絲石英錶,還是央視自己掏錢採購。
得知央視招商不利,康巴絲直接拉來了一車產品,希望以鍾代錢,贊助春晚。
現在看來,3000塊鍾換春晚冠名,簡直是天方夜譚。但在那個家庭四大件三轉一響的年代,3000塊石英鐘的含金量,不亞於今天3000塊4090顯卡。況且是招商碰了一鼻子灰的春晚,康巴絲這一波已經算是仗義相助了。
在1984年大年初一,伴隨着零點的鐘聲,央視春晚的畫面變幻,映出世間百態:堅守崗位的工人,分類書信的郵差,守衛邊疆的戰士。這些畫面的背景,便是康巴絲時鐘的錶盤。
電視機前觀看春晚的無數觀衆,目不轉睛地欣賞了長達30秒的廣告植入。
這30秒的硬控,不僅讓康巴絲一炮而紅,從地方名企躍升爲全國知名,更是在中國商業史上留下了一個獨一無二的印記:央視春晚第一家贊助商。
從此,春晚走上了一條商業化的道路。
1984年,在中國的經濟史上有着特別的意義。就在春晚播出前6天,鄧公南巡深圳,爲經濟特區題詞「深圳的發展和經驗證明中國建立經濟特區的政策是正確的。」
這一年,廣東三水人李經緯創辦了健力寶,成爲一代國民飲料;王石辭去體制內鐵飯碗開始創業,後來轉型房地產發展爲萬科;海淀幾位技術青年在中關村創辦了四通新興產業開發公司,後來新浪的誕生便源於此;中科院計算機所的柳傳志等人成立公司,也就有了聯想;海爾、TCL也從這一年開始起步。
這一年,國家工商管理局頒發001號私營企業執照,於是被稱爲中國民企元年。
也是在這一年,16歲的李彥宏在全國計算機大賽獲獎,被譽爲天才少年,13歲的馬化騰舉家搬到深圳,開始接觸計算機。20歲的馬雲第三次參加高考,終於考上了杭州師範大學外語系,16歲的雷軍則是考上了當地最好的高中。30多年後,隨着這些少年們成長爲中國最知名的企業家,他們的企業,也陸續和康巴絲一樣,成爲春晚贊助常客,只不過贊助價碼早已不可同日而語。
春晚的商業化,正是1984這個時代的註腳。
正如多年以後,總導演黃一鶴回憶1984春晚時所說:「現在回過頭來看,春晚本身就是改革開放的產物,沒有改革開放就沒有春晚的誕生,沒有改革開放,我們什麼也做不了。」
1984年的贊助,讓康巴絲一炮而紅,當年銷量就從14萬迅速飆升到45萬,後來更是成爲我國第一個年產過百萬只鐘錶的企業。
嚐到了甜頭,康巴絲又在此後10年裡8次成爲春晚零點倒計時冠名商。除了1985年,被稱爲「史上最失敗一屆春晚」,被海鷗手錶搶走了冠名權,很長時間裡,康巴絲一直是春晚的榜一大哥,業績也隨着知名度一路飆升,到1989年已經年產量突破200萬,產值過億。
儘管到了90年代,這個零點報時霸主在品牌爭奪戰和假貨的圍攻之中,走向了衰落,但這段崛起的故事,已經足夠讓所有想要一夜暴富的企業,見識到電視傳媒的威力,見識到春晚冠名的商業價值。
隨着康巴絲離開春晚,央視的商業化也度過了「拉一車鍾就能搞定冠名權」的草莽時代,開始走向成熟。
這樣的轉變,和一個叫譚希鬆的女人關係密切。
1993年,43歲的譚希鬆入職央視擔任廣告部主任。
在她入職之前,央視的廣告招商體系非常混亂。一方面,白天的各種節目收視率很低,壓根就找不到廣告主。
另一邊,一些高收視率時間段的廣告資源供不應求,「遞條子」「打電話」等走後門現象屢見不鮮,甚至還有倒賣廣告資源的。也使得央視出現一種怪相——收視率越高,廣告千人成本卻越低。
結果就是,堂堂中國第一大電視臺,一年廣告收入不足十億。
而改變這一切的,就是譚希鬆。
入職央視後,她做了許多前人看來難以想象的創新。
1998年,當時還在央視對外部,擔任獨立編導的李詠在觀看歐洲老牌娛樂公司ECM旗下綜藝節目《GO BINGO》後,驚爲天人,覺得中國應該引進類似節目。
他先是向對外部領導提案,被否決,然後又找到文藝中心,繼續被拒絕。不甘心的他,把樣片送到了CCTV2套。看過樣片後,譚希鬆認定這個節目背後,有着非常大的商業潛力,她直接給李詠打了個電話,說出了李詠一輩子都忘不了的一句話「這個項目,我要了!」。
於是乎,在譚希鬆的支持下,一檔帶着濃厚商業味兒的節目誕生了,它叫做《幸運52》。
譚希鬆的另一個創舉,是她針對地方政府宣傳工作,開創了一種新的廣告模式,也就是我們小時候經常在CCTV4臺看到的,各種「大美xx」、「好客xx」的城市宣傳片。
而她最重要的創新,在於她給央視帶來了一套全新的招商玩法:競標。
1994年11月18日,在央視彩電中心的食堂,譚希鬆舉辦了一次招商會。
爲了這次招商,她親自出馬,遍訪各地豪傑,廣撒招標英雄帖。
因爲招商的標的,是央視最核心的廣告資源,包括《新聞聯播》前後時段,《天氣預報》和《焦點訪談》前的廣告時段等等。
招商會的日期設定也很有講究,11月18,諧音「要要要發」。
之所以選擇競標,一方面是比較公開,能用不得罪人的方式解決走後門問題,更重要的是,這是一場企業之間的競賽。
在那個國內統一大市場尚未建立,不同省份地區之間工業結構雷同,搞「大而全」、「小而全」的年代,存在着無數中小型企業,它們在區域市場完成了原始積累,在當地成爲了財富贏家。
成功的慣性,讓這些企業希望更進一步,問鼎全國。
央視黃金時段廣告,便是它們逐鹿天下的敲門磚,爲了爭奪這塊敲門磚,必然有無數企業家願意在標王頭銜上一擲千金。
後來的發展,也的確如譚希鬆所料。央視黃金時段的招標額從1994年的5.6億,一路飆升到2012年曆史最巔峰的158.8億。
而從孔府宴酒到秦池,從哈藥六廠到曲美,在很長一段時間裡,央視黃金時段廣告就是有這種點石成金的力量,將無數名不見經傳,卻願意梭哈一把的企業送上中國商界C位。
說回第一屆的央視招標,會前,人們普遍以爲標王之爭將在當時廣告曝光率最高的兩家企業——山東的孔府家酒和廣東的太陽神之間展開。然而,當標底揭曉,標王卻不是其中任何一個,而是來自山東魚臺縣的小品牌:孔府宴酒。
爲了拿下央視標王,它砸下了3079萬元,幾乎是這家企業全年利稅的三分之一,換到的,不僅是在《新聞聯播》前後播放「喝孔府宴酒,作天下文章」的廣告語,也有1995年央視春晚的贊助權。
1995年春晚,如今看來堪稱神仙打架。
光是歌曲節目,就有那英的《霧裡看花》,劉德華的《忘情水》,楊鈺瑩的《輕輕告訴你》,孟庭葦的《風中有朵雨做的雲》。語言類節目,除了趙本山、範偉和高秀敏的《牛大叔「提幹」》,以及郭冬臨的《有事您說話》,我個人覺得最優秀的,還是趙麗蓉和鞏漢林搭檔演出的《如此包裝》。
這個小品如同一個寓言,生動展現了現代傳媒對現實的扭曲,對傳統的顛覆性改造。而趙麗蓉扮演的老太太所做的,某種程度上代表的是商品經濟時代,具備常識的普通人,面對傳媒的翻雲覆雨和企業的營銷攻勢,感到迷惑,並最終將其解構。
事實上,此後趙麗蓉的作品,也多多少少有類似的主題。
但諷刺的是,春晚,乃至當年的央視本身,就是現代傳媒集大成者,小品裡演繹的一切,在舞臺之外都遵循着商業社會的法則,有條不紊地運轉着。
靠着贊助央視,1995年孔府宴酒全年利稅3.8億元,幾乎翻了4倍。銷售收入將近10億元。要知道,即使是茅臺,營收過10億也是2000年之後的事情了。
此後連續4年,春晚的冠名權都被白酒企業瓜分,零點報時的贊助權也連續三年被酒企拿下。
這背後,是80年代到90年代,國家對酒業的管制和糧食價格都進行了鬆綁,各地大大小小的酒廠展開了瘋狂的產能擴張。像孔府宴酒、秦池這些地方小酒企,纔有機會藉助央視,一夜飛昇。儘管過去近30年裡,白酒行業城頭變換大王旗,但央視始終是白酒品牌們最重要的營銷陣地。從沱牌到五糧液,從國窖到洋河,中國消費者喝下的每一杯白酒,央視廣告費的含量都在與日俱增。
除了酒企,藥企和保健品企業也一度是春晚最重要的大金主。
1997年,東北老牌國企哈爾濱製藥廠在央視砸下千萬,讓「藍瓶的鈣,好喝的鈣」風靡全國,本已衰落的哈藥集團起死回生。
2000年,哈藥集團更進一步,豪擲12億贊助春晚,更是將「蓋中蓋」送上了春晚倒計時的錶盤上,也引領了一個「藥企營銷時代」。
如果大家有印象,當年在央視,修正、哈藥、葵花爲代表的東北藥企是廣告時段的常客,無論是小兒肺熱咳喘口服液、護肝片、風溼止痛貼還是補鈣補鋅口服液,都推出過不少我們耳熟能詳的廣告。
2001年,拿下春晚冠名的,換成了太極集團旗下的減肥藥品牌曲美。
當年「美麗人生,從曲美開始」的廣告,相比也在不少人的童年裡迴響過。
但無論是曲美,還是哈藥,都不是春晚營銷的最大贏家。畢竟,即使到2024年,「今年過節不收禮,收禮只收腦白金」依然是路人皆知的經典廣告,儘管從未成爲春晚的冠名贊助商,但史玉柱巧妙地把年節送禮的剛需與保健品結合了起來,堪稱廣告史上的經典案例。
中國的保健品行業,起步於80年代,爆發於90年代,00年代,藉助央視和春晚,保健品在大衆傳媒陣線上攻城略地,終於來到了它最高光的時候。此後十餘年,保健品都是中國電視行業最大的金主之一,直到廣告法監管的重錘砸下。
但無論如何,央視和春晚,已經成爲中國商業江湖裡的鐵王座。
它象徵着時代的風向,吸引着億萬人的目光,將無數弄潮兒送上頂峰。
正因爲它太過重要,太具備象徵意義,90年代後半葉,短暫的羣雄逐鹿之後,央視標王和春晚冠名,迅速成爲了巨頭的舞臺,再也不是秦池、孔府宴、太極集團這樣的以小博大,一把梭哈的草莽英雄能夠染指的了。
2003年,一屆相對平庸的春晚。
趙本山、高秀敏和範偉貢獻的《心病》,單獨來看還是不錯的小品,但比起之前T0級的《賣柺》、《賣車》,還是略弱了一些。
郭冬臨的小品《我和爸爸換角色》儘管貢獻了金句:「倒數第一,平時不都考倒數第二嗎?」,但經典程度,在春晚歷史上也只能說是中規中矩。
比較值得紀念的,是那年,趙忠祥最後一次出現在春晚的舞臺上。此時,距離他在首屆春晚前宣佈晚會開幕,已經過去了20年。
很多人可能不記得了,這年春晚還有個全長不足5分鐘的相聲《說廣告》,非常冷門,但也很有趣。它嘲諷的是電視節目裡無處不在的插入廣告。
更嘲諷的是,舞臺上吐槽歸吐槽,舞臺之外,春晚廣告又跨步邁入了新時代。
這一年,美的電器取代哈藥集團,首次春晚零點報時的贊助商,這一讚助就是連着16屆(除了12年沒有零點報時廣告)。
連莊16年,美的的底氣在於,中國在2001年加入WTO,製造業找到了新動能,家電產業在其中自然是重點領域。
更重要的,隨着1998年起商品房制度在全國範圍內鋪開,房地產在此後長達20餘年的時間裡,成爲了中國經濟的支柱。家電作爲房地產的延伸行業,自然是時代紅利吃到嘴軟。美的在央視花的每一分錢,都會十倍百倍轉化爲企業的營收。
2003年,贊助春晚的第一年,美的全年營業收入不過200億元,但到2010年已經突破千億,翻了5倍。到2019年,美的最後一次冠名春晚零點倒計時,當年營收已經接近3000億,是當之無愧的中國家電之王。
比美的的營收增長更快的,是央視的廣告費增速。
公開報道顯示,2005年央視春晚零點倒計時廣告價格,還只有680萬元,到了2010年,已變成5720萬元,翻了8倍多。
要知道,倒計時廣告時長只有10秒。10秒超半億,算算單價,美的買春晚,比前兩年Temu買超級碗廣告的價格還要貴上三倍。
可以說,從美的入局開始,央視春晚就進入了巨頭們比拼鈔能力的時代,這臺晚會變成了一臺開足馬力的造錢機器。
進入21世紀後,在冠名和零點倒計時廣告外,央視爲春晚打造了一整套成熟的變現模式。收費項目五花八門,名目繁多。
首先是貼片廣告。晚會開播前19:55到20:00,這是品牌商在大年三十晚上最不容錯過的「黃金五分鐘」。臨近開場,全國數億觀衆都會在此刻將電視機調至中央一套。
在此時露個臉,廣告商能得到的是上億級別的曝光,越接近開場,價格越昂貴,近年來價格普遍都是8位數起步。
然後是口播賀電,這是2004年之後纔出現的廣告形式。只有出了錢的企業,纔有機會對全國觀衆喊一句「xx品牌向全國人民拜年」。
另外,晚會結束後,字幕裡一長串鳴謝單位,也都是投放額度超過一定數量的廣告主才享有的隱形廣告位。
甚至連現場觀衆的特寫鏡頭都是有對應標價的。在一本名爲《二十一年春節聯歡晚會內部消息》的書中提到過,現場攝像師手裡都有個本子,上面寫着演到哪個節目時,給哪位圓桌嘉賓一個特寫,而只有爲春晚贊助超千萬元的企業老總,纔有資格坐在這個位置上。蒙牛的牛根生、匯源的朱新禮、百度的李彥宏,這些贊助商爸爸們,都在春晚留下過大特寫。
再來就是還有正月十五播出的「我最喜愛的春晚節目評選」節目。儘管不在春晚時段播出,但作爲打包進春晚廣告套餐中的一道甜點,也非常適合一些財力相對沒那麼雄厚,或者是沒搶到黃金點位廣告的金主爸爸。
1997年11月,伊利在央視招標會上空手而歸。畢竟當年的伊利,還不是如今中國奶業統治者,草原雙雄之一,面對秦池3.2億元的投標額,實在是沒法跟。
但當時伊利聘請了一位外腦,著名品牌戰略專家李光鬥。在李光斗的支招下,伊利選擇繞開春晚主戰場,找到央視廣告的價值窪地,也就是「我最喜愛的春晚節目評選」,獲得了獨家冠名權。
次年正月十五,伊利「天蒼蒼,野茫茫,風吹草低見牛羊;大草原,乳飄香,伊利奶粉美名揚」的廣告語,出現在全國觀衆的面前。配合央視廣告,伊利在全國範圍內集中做了一波營銷推廣,結果就是98年之後,全國人民都知道了伊利奶粉。
當然,這些明面上的廣告和賀電鳴謝,其實不太涉及晚會本身。
最賺錢的,也是最爲觀衆詬病的,是植入廣告。
2000年的春晚,張惠妹獻唱了一首《給我感覺》,aka可口可樂廣告歌。
2001年春晚,梁朝偉張曼玉演唱的《花樣年華》,aka新天葡萄酒廣告歌。
至於馮鞏的相聲《得寸進尺》,直接把蓋中蓋的廣告語「腰不酸了背不疼了」在節目裡唸了一遍,效果拉滿。
此後,植入廣告在春晚越來越氾濫,攝像機掃過觀衆席每一個不經意的鏡頭,可能都會出現蒙牛牛奶或者喜力啤酒的贊助。而節目中植入的甲方也逐年增加,一直到2010年,達到頂峰。
這一年春晚,以近6.5億廣告費創下歷年收益新高。而其中,兇殘的植入廣告撐起了大旗。
劉謙表演魔術時,匯源果汁頻頻入鏡。在四個半小時的春晚中,匯源出現在鏡頭裡長達7分鐘,出鏡時間比董卿還長。爲了這些曝光量,匯源以6000萬創下了春晚植入廣告的最高價格。
另外,在趙本山的小品《捐助》裡,四大廣告主輪番出場。整個小品將近一般的時間,明晃晃的大字「國窖」就擺在趙本山桌上,亮瞎了全國觀衆的眼。光是這一個小品的植入費就達到1200萬元。
有媒體統計,這一年一共有六個節目接受了來自11個廣告主的植入。
於是乎,2010年的春晚變成了繼1985年春晚事故之後,最被大衆詬病的一屆。
儘管節目水準還算可圈可點,奈何爛飯恰得太兇,觀衆都看不下去了。
在輿論口誅筆伐之下,不得已,央視春晚劇組只能宣佈2011年之後,春晚「零植入」,到2012年,央視甚至推出了「零廣告」的口號,所有廣告只在春晚前後播出,晚會一旦開始,全程無廣。美的連續16次冠名零點倒計時,唯一中斷的,就是這一年。
有媒體統計,從2011到2013年,爲了維持「純潔春晚」的承諾,央視少掙了17.5億元。
央視主動收縮廣告,儘管有各種客觀主觀的因素,但從傳媒史的發展看,也像是一種必然。
隨着地方省級衛視陸續上星,央視不再是唯一能夠覆蓋全國的電視巨頭。從2005年,湖南衛視依靠綜藝和韓流實現突破,浙江衛視、江蘇衛視、安徽衛視、東方衛視陸續崛起,地方衛視逐漸形成了一支支能夠與央視分庭抗禮的力量。
而當觀衆的審美開始多元,選擇不再單一,那麼對春晚的要求自然也會提高,對廣告的容忍度自然也會下降。
從這個層面來看,央視春晚在2010年的翻車,也算不得意外。
更何況,隨着21世紀進入第二個十年,電視傳媒也走向了它最後的巔峰,傳媒的權力,即將交接給下個世代的新玩家。
2014年,臨近春節,騰訊時任騰訊CTO的張志東提出,能否在微信上開發一個電子紅包功能。
廣東地區歷來有春節「派利是」的風俗,作爲一個潮汕老闆創立的深圳公司,騰訊自然也繼承了這個文化,每年春節,馬化騰辦公室門口要紅包的員工都能排到公司大門外。
一開始,張志東只是希望這個功能,可以讓一直被腰椎頑疾困擾的馬化騰減少一些體力消耗,沒想到微信團隊給簡單的電子紅包做了一些魔改,加了羣紅包和隨機紅包的玩法,很快,這個還沒有正式上線的功能,就在騰訊內部風靡了起來。
2014年1月28日下午4點,距離大年初一還有兩天,被微信團隊稱爲「順手之作」的新功能,微信紅包正式上線。
沒有人預料到,一場改變中國互聯網、社交、金融、零售業的鉅變,就在這短短兩天裡爆發了。除夕當晚,482萬人使用了微信紅包。而流量的峰值出現在除夕零點前後,每分鐘有2.5萬個紅包被打開。
根據後來的統計數據,從除夕到年初八,全國有超過800萬人領取了4000萬個紅包。
因爲發紅包和提現都需要綁定銀行賬戶,這意味着剛上線不久的微信支付,用最低的成本,讓800萬人綁定了銀行卡。
這場紅包戰役,將中國人的節慶文化,春節的流量潛力,微信的社交裂變能力,遊戲化的設計(搶紅包、拼手氣)這四點結合了起來,堪稱一場完美風暴。
順便說一下,這場風暴摧毀的,還有阿里巴巴無數高管的春節假期。
那個春節,支付寶的高管們連夜搭乘最近的航班,從全球各地趕回杭州,時任馬雲特別助理的吳泳銘甚至因爲沒有買到機票,從夏威夷包了一架飛機飛回來。
後來,馬雲在社交媒體上發了一段話,把微信紅包稱爲「珍珠港偷襲」。2014年春節過後,移動支付正式進入了支付寶和微信支付對弈的雙雄時代,而這場曠日持久的大戰,主戰場無疑還是春晚。
央視這邊,即將在2015年第三次執導春晚的哈文,決定給春晚來點不一樣的東西。
這位女導演,以激進的改革和創新聞名。
2012年春晚,她力排衆議將所有廣告驅逐出了春晚,不止是植入廣告,而是一切廣告。也是這一年,她終止了乏味的歌曲聯唱,讓很多走關係的歌手失去了上春晚的機會,這件事,即使央視前臺長楊偉光也無法辦到,但哈文辦到了。
但她的改革,從一開始就譭譽參半。
爲了實現「拆門辦春晚」目標,2012年,她吸納了大量草根演員和新人蔘演,讓春晚的新人演員比例達到近50%。另外,爲了她堅持的「一要有意義,二要有意思」的原則,斃掉了大量語言類節目。
最後的結果是,春晚的確改頭換面,更新換代了,但有沒有更好看,更好笑,更讓羣衆喜聞樂見了,不一定。
總之,哈文之於春晚,從來就是一個激進的改革者。
2015年,經過了連續兩屆「純淨春晚」,哈文決定爲春晚的商業化引入新的玩法,也就是新媒體互動。
早期,春晚與觀衆的互動主要靠熱線電話,李谷一在第一屆春晚被電話點歌的羣衆連點十首,差點把春晚搞成個人演唱會,曾經也被傳爲佳話。
後來,手機和互聯網普及以後,短信留言,微博互動,也被納入了春晚。
隨着移動互聯網時代到來,哈文認爲,春晚必須在移動端有所建樹。
2015年,三家互聯網公司競標春晚互動合作伙伴,最終,微信以「搖一搖+發紅包」的方案,以及5300萬元的高額贊助費拿下了合作。
不過,對微信來說,拿下合作還只是第一步。
一個最現實的問題是,要在春晚給10億觀衆發紅包,錢從哪裡來?
騰訊財大氣粗不假,但微信畢竟只是騰訊旗下衆多事業部裡面的一個,馬化騰可以拿出幾千萬給張小龍投春晚廣告,但不可能再拿出幾個億,給全國觀衆發福利對吧。
只能找外援。
所幸,騰訊是一家互聯網公司,他們的邏輯從來不是單純的用廣告費換用戶量,而是「騰訊搭臺,合作伙伴唱戲」。
微信想出了一個新點子:「冠名紅包」。
是微信提供春晚紅包入口,合作企業出贊助費,贊助費會以現金紅包的形式發放給用戶,獲得的則是品牌露出的機會。
臨近春節,微信的市場團隊四處出擊,最終順利帶回了5億元的贊助費,這些贊助費將會作爲微信的彈藥儲備,在2015年的春晚上傾瀉而出。
2015年春晚如約而至,這一年,晚會節目乏善可陳,但觀衆這邊,觀看氛圍可能是過去10年裡最high的一次。
在直播的四個多小時裡,微信一共發出了10億個紅包,互動峰值達到了每分鐘8.1億次。一臺晚會,把微信支付的用戶從不到千萬,一口氣幹到了兩三億。
更可怕的是,這5個億的紅包,騰訊自己分文沒出,卻換來了2億張個人銀行卡的綁定。微信用了2天,完成了支付寶8年的業績。
對馬雲和支付寶來說,如果說2014年的劇情是奇襲珍珠港,那2015年春晚的劇情就已經推進到《昭和米國物語》了。
眼看着競爭對手步步緊逼,支付寶不得不積極應戰。2016年猴年春晚,它用2.6億的金額從微信手裡搶下春晚紅包的贊助權。這個價格,是前一年微信贊助費的5倍。加上當晚,支付寶發出了8億紅包,這一年的支付寶在春節紅包上砸了超過10個億。
藉助集五福、口令紅包、「咻一咻」等多種玩法,2016年春晚支付寶總參與數高達3245億次,是前一年的30倍。
接下來兩年,支付寶再接再厲,又分別在春晚砸下10億和6億元紅包,用來對抗微信。
支付寶在春晚上的努力,的確讓滲透率連年增長,但壓制微信的戰略目的卻沒能達到。
奇襲春晚之後,微信一擊脫離,把重點放到了線下支付,藉助打車和O2O兩次大戰,成爲了國民級的支付工具,對此,支付寶無能爲力。
2016年12月,馬化騰宣佈微信支付在線下的份額已經超過支付寶。此後,微信支付與支付寶奠定了兩分天下的格局,誰也無法更進一步,但由它們建立的移動支付基礎設施,卻成爲了此後多年,中國新經濟,新金融發展的基礎。
故事回到春晚,作爲這一輪支付戰爭的主戰場,春晚在商業上的潛力再次被發現。
對傳統消費品牌來說,春晚只是一個曝光的媒體渠道,但在微信紅包之後,衆多互聯網公司發現,春晚其實是一個流量、場景與社交鏈的結合體。這個結合體的價值一旦爆發,產生的商業價值是巨大的。
而且,這樣的商業價值,只有互聯網公司才能利用。
過去十年的春晚,互聯網公司取代消費品牌,成爲了春晚最重要的廣告主陣營。從外賣平臺到電商平臺,從在線教培到短視頻,互聯網行業的任何一次風口,都在春晚廣告裡留下了自己的印記。
快手、抖音、京東、小紅書,再到今年的阿里巴巴,每一年的合作商,都把年度最重磅的營銷資源壓在了春晚。
儘管2019之後,春晚收視率每況愈下,但它依然具有不可替代的商業價值。
看春晚,依舊是中國人在除夕夜的最大公約數。
過去42年,沒有任何一檔節目,比春晚更能聚集中國人的注意力。
沒有任何一款內容產品,比春晚更有公共話題性。
也沒有任何一個時段,比除夕夜八點到十二點,有着更強的情感濃度。
在這個碎片化、千人千面的互聯網時代,我們與他人,與這個世界,越來越難建立起共識的時候,春晚作爲中國人文化上、習俗上、情感上的凝結核,反而顯得更加珍貴。
當我們談論春晚,我們會懷念90年代,00年代春晚的黃金時代,會懷念陳佩斯、趙本山、趙麗蓉、趙忠祥這些名字和他們的節目。
當我們談論春晚,我們會想起那些和家人吃着花生和橘子,坐在電視機前倒數計時的每一個夜晚。
當我們談論春晚,我們會異口同聲地說「這幾年的春晚真的是無聊」,我們會在春晚前拉起一個個「吐槽春晚」的微信羣,分享每一個吐槽春晚的段子。
這也是爲什麼,在我們說春晚「越辦越差」的時候,卻依然不希望它停辦。因爲在這個共識稀缺的時代,至少還有一件我們共同關心,並且能取得一致意見的事情。
也許,這就是春晚在這個年代,最獨一無二的價值了吧。
關注IC實驗室視頻號
B站:IC實驗室
微博:IC實驗室
公衆號:IC實驗室
全網同名,歡迎來撩?
商業世界的有趣就在這裡。
關注大衆消費,互聯網商業和流行文化,分享拙見與觀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