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山應許兩溪奔

龍鑾潭是臺灣南部重要雁鴨科鳥類過冬棲地。(墾管處提供/本報資料照片)

龍鑾潭畔的鷺鷥羣。(墾管處提供/本報資料照片)

恆春東門溪。(本報資料照片)

「三臺山」因外型得名,或尖、或圓、或盾,立在恆春東北,是地標,遠近皆知。

在「琅嶠」年代,其實它已有名有姓,叫做「硬仔山」,海拔約五百公尺,「恆春縣誌」有一篇「竹枝詞」是這樣描述三臺山:煙深絕少樵蹤過,風急曾聞牧唱還。

所謂「煙」是指山中遍植相思樹,附近人家就近取材,把枝幹燒成木炭,每一個土窰經常煙霧繚繞;所謂「風」,當然是赫赫有名的「落山風」,早也吹,晚也吹,吹得人心惶惶。「風煙四起」,以致老樵夫絕跡合情合理,但年少牧童在日落黃昏時分,盡情唱還,想必是三臺山的外型有所啓示。年少有棱有角,意氣風發,經過人情世故的磨練,就會滾出圓鼓鼓的小石,不再桀驁不馴。三臺山隱喻此間人生樣態,由青澀漸成圓熟,「圓形硬石」當然非恆春人莫屬。

正是這樣一種特有「風水」的潛移默化,恆春人向來「吃軟不吃硬」,五十年前人口三萬出頭,至今還是不增不減,一般人家「外出磨練」,留下來的盡是老弱婦孺,年節相聚,老少各不甘示弱,挽起袖子比手臂上的「硬仔山」,其樂無窮。

人固是如此,地形種種也反映了這個現象:山陵,河水等等無不進入「老年期,難怪外地人以爲這裡是「人間仙境」,閒散由己,乏人聞問;但在地人「苦於蒼老」,常常力不從心,嘆無可奈何。即以三臺山下的兩條小溪殊途同歸「龍鑾大圳」成圓入海,反應恆春人的宿命。就從西流又北上的網紗溪說起吧:

網紗溪的上源,即山地進入坡地的交界,有一棵枝葉蔽天的老茄苳樹,自不同方向的涓涓細流在此彙集,兩相縱放,以致落葉片片,水聲淙淙,沿岸一片翠綠,其間灌木林多樣,引來蟲鳴鳥叫,寧靜中不失嘈雜。

溪水的向陽處,就是一塊「沖積扇」,住民八九是朱姓人家,名爲「網紗」裡,即恆春十八里之一。早年,村民皆知水利,在北邊高地截流,分成三股渠道入村,即使洪水亦無法破壞「土石堤」,家家門前水溝狀如髮網,相互纏繞,浣衣濯足均不受影響。

三臺山藏有「花崗石」,又名「青巖」,順着山洪衝下,集中在沖積扇的北端,朱姓人家就在第一個分流的右側斜坡,引水研磨青巖,製成各類石材,或磨刀石,或硯臺,無不物美價廉,輕易打開市場。不久,集資修建「朱府千歲」廟,堪比還鄉遊子更花枝招展,香火鼎盛。

由於這股淘石熱,外地的朱姓親友相繼移入,數年間聚落逐漸膨脹,所謂「倉廩足知榮辱」,更植芭蕉,芒果等水果,人稱「桃花源」,不僅水溝游魚可數,而且庭院雞犬相聞,平時禮尚往來,有事噓寒問暖,全村彷彿是一個大家庭。

水過房前,又奔稻田,斜坡十甲有餘,均是「穩水雙冬」的好田地。稻米收成穩當,品質又好,是當地人石材以外的主要收入。從此,其他姓氏人家慕名而來,這個「朱家莊」肚大能容,鼎盛時間約有兩百戶人家;特別是「朱府千歲」千秋日,善男信女敲鑼打鼓,擡轎遊街,鞭炮聲此起彼落,更是「城開不夜」。

可惜這條小溪本就「源近流短」,進入平地,大石阻滯,小石又塞前程,進入車城鄉「射寮溪」,已經氣若游絲。在在是「水土保持」惹的禍,網紗溪所經之處,遇雨則泛,遇旱則苦,世俗眼裡的「青巖」已然褪色,此村已不如從前。

可是,相鄰的「東門溪」,卻另有一番榮景:

恆春東門外,有一條小溪,以一個半圓弧繞過古城東南,流進「龍鑾潭」,注入「龍鑾大溝」北去,與「網紗溪」一同入海,名叫「東門溪」。冬季乾旱,小溪露出大小不一的卵石,圈水爲池,可捕捉蝦鰻;春雨,小溪彷彿一夕之間甦醒,游魚無數,特別是村童「比鴨先知」,相約到溪邊。溪旁有原生的芭樂樹,迎風枝椏款擺,像一面紗幔。樹蔭下,是垂釣的好所在,不消一個時辰,個個系在腰間的竹簍,滿滿的是鯽魚。

溪水滿了,頑童趁課餘偷偷來到溪邊,總是兵分兩路打一場沒有輸贏的水仗:從邊坡挖起一把細泥,搓成小塊相互丟擲,弄得一身狼狽,再「撲通」跳下水,冒出頭,重起另一個戰端。水深處,往往有漩渦,媽媽半天找不到孩子,恐怕意外,手拿長長的竹板,老遠就罵了來。一羣光屁股的頑童,一聽那急促的叫喊,也搞不清楚是誰媽,嚇得四處逃竄。

初秋以後,野生芭樂的綠意逐漸淡泊,香味愈發與衆不同。頑童三五成羣沿着溪岸,撥開密密麻麻的灌木,尋找芭樂果的芳蹤,草地並不溼滑,卻讓大衆「前仆後繼」。總是螢火蟲通報時候已晚,大家從口袋裡掏出黃綠不一的果,比較誰的大、誰的香,再丟進大嘴巴輕嚼緩咽,「卡滋」聲不絕於耳。

「落山風」來了,伯勞鳥總是捷足先登,先是兩三隻在枝頭東張西望,四下沒有動靜,於是呼朋引友,一時尖細的叫嚷聲,滿山滿谷。隨後,其他候鳥也來了,像「釣魚翁」無所事事似的,遇有機會就從林梢俯衝,「叭噠」一聲叼起小魚,凌空而去;還有老鷹以後來居上之姿在高空盤旋,看準了溪頭那片山林等太陽下山,硬是攜家帶眷入林下榻。大人提着燈具,光亮裡,那一字排開,相依偎的老鷹,數也數不清。

一年到頭,這裡春夏秋冬各有不同風情,水中游的,天上飛的,伴着此間孩童走過夢幻似的歲月:特別是一條東門溪的躁動,更是一條源遠流長的歡喜。

曾幾何時,這兩條小溪的源頭成爲部隊的演習場地,中游又是垃圾處理場,小溪老了,即使大雨的日子,溪水中但見瓶瓶罐罐,一路嗚咽而去,大家視若罔聞。「年少輕狂」何其匆匆,及至老朽何來「樂天知命」,恆春人情同小溪,有感世事滄桑,幾許淒涼。

總之,恆春位處熱帶季風區,理論上冬夏雨量無分上下,一座小山要養育兩條小溪綽綽有餘;可惜此間山勢不高,無法阻擋冬季季風,亦即「落山風」肆虐;夏天,又任由水汽西去,缺少地形雨;全年雖分乾溼,溪水流量總是變化無常。本來天災難免,又加上人爲破壞,造成山野一片萎黃,網紗人好命苦短,東門溪也未老先衰。雖然部隊在山上大量造林,唯恐緩不濟急,往年青山綠水,和小橋人家的美景,只在夢中。

幸虧當地民意代表發覺事態嚴重,除了積極建造防洪工程以外,又勉勵住家注意水土保持,避免惡化。特別是恆春鎮公所向縣府爭取經費如果定案,以宏觀角度開始整頓古城,比方規劃步道,廣植樹木花草,鐵腕呈現恆春八景之一的「猴洞山」活靈活現,則「案橫一字,當前已耀文星;峰現三臺,他日定多文士」(見恆春縣誌)與山中「澄心亭」互爲爭寵,恆春人可能因此鴻福齊天。

或許久被遺忘的東門溪受到相同的禮遇,半邊土堤因而「翠堤春曉」;「筆硯重見天日」,網紗人也不再「流離失所」,回鄉重建家園,讓一圈好水好土再傳稻香。人不親土親,當一個環節起動以後,什麼環節都順遂起來,天下沒什麼不可能。是以有詩:

小溪西東終相匯,

季風冷暖從南北;

古今榮枯多少事,

人無曲折應雙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