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期二會 北海道

日本北海道函館百萬夜景。(本報資料照片)

四月下旬的正中午時分,北國陽光試圖穿透仍帶凜冽餘絲的空氣分子,向溫泉勝地的露天溫泉浴池大力放送紫外線,木棚遮陽區已經聚集了好幾個唯恐在代謝遲緩的皮膚上留下斑的日本歐巴桑,有同樣心情的我挨挨簇簇到她們旁邊窩了一個位置。時間隨太陽的腳步慢慢挪移,嘰嘰聒聒的日語散去,一回神,聽得懂的語言由不得我把關地一字字鑽進耳裡,是三個臺灣婦人開聊起來。

三個人實分兩組,兩個一起來自助旅行,另一個是跟先生來,後者說,北海道我已經來二十次了,早都已玩遍了。聽似淡然的語氣中,夾雜着一小撮隨興散漫灑胡椒似的傲氣調味。另外兩個隨即用驚歎的語氣,請她推薦哪裡好吃好玩。  假裝是日本人,對對話完全無反應的我,瞇起眼睛,偷偷觀察那位北海道識途老馬,眉宇間溢着經濟寬綽豐裕纔有的雍容神態。我擡頭望向天空,藍底上只有幾抹老天爺隨筆勾勒的白色雲彩,輕得像我細瘦的手裡握着的金錢斤兩,完全沒有充分到可以揮霍在一個地方二十次的程度,再翻開時間的存摺,此生尚堪用的時光要扣掉大半現實工作的消磨,剩下一丁點稀薄得可憐的日子,還想分配給地球上那麼多未曾履足的地方。終究,旅行地和人生一樣,都是一期一會,此生只會相遇一時一刻,更何況北海道之於我,已是此期第二會,我很知足地不奢想還有三會。

二十年前,曾和母親跟團到北海道旅遊。在七天的時間裡,坐在遊覽車上繞了這個大島一圈,對於究竟遊賞過哪些地方,殘存在記憶的印象都清淡模糊如一吹即散的煙,只記得每一餐都看得到帝王蟹的腳在鍋子裡煮,每一晚都有暖烘烘的溫泉浴池可泡,旅行團的行程和食宿安排確是無懈可擊,然也因有人代爲操煩食住行,腦袋完全放空,留下的只有照片裡的風景,照片框框外的景緻,隨着遊覽車有效率的奔馳,再加上光陰流逝的加速度,迅疾被拋諸記憶之外。

在奔淌無休的流光中晃晃蕩蕩了二十年後,再度靠上北海道的岸。對自然風貌來說,二十年的光陰猶如人世間的二十天,無關痛癢,在人身上卻是把紮紮實實的雕刻刀,將二十年前只敢跟着人遊走的膽小鬼,鏤刻成自在揹起揹包走上旅程的獨行俠。

家裡的廚房牆壁上,至今還貼着一張當時在函館山上買的夜景畫片,A4那麼大張,且有夜光效果,關上燈後,二十年前在眼底閃爍的點點寶石,便在亞熱帶充滿雜物的廚房壁上閃現。所謂的「百萬石夜景」,當然是旅行社不能不排進的行程,我和母親坐了纜車,驚歎了美景,拍了照片,買了紀念品。就像把別人的鑽石項鍊借來穿上身拍照,畫面留下了,但光輝還回去了。在之後的日常裡,那樣繽紛的瑰麗色彩並沒有在日子黯淡時翻上心頭,提供療愈的什麼能量。

曾經腦袋空空承接一切的我,後來已經知道要踏踏實實做旅行功課了,才知道北海道有三大夜景,於是我將收集另外兩枚當成目標之一。然而冥冥中不知那個誰慣用的惡作劇老梗,是美好總在渾渾噩噩時不意迎面撞來,待人摩拳擦掌以爲做足準備,就偏要擺你一道,遺憾總歸是被人演到爛的戲碼。

坐在前往藻巖山看夜景的札幌電車上,午後暖洋洋的春陽浸潤着滿懷期待的我,風景看倦了,點開手機隨意google後才發現,原來那裡的纜車經過一冬後正在停運維修,而它恢復營運的那天,正好是我預定返回臺灣的日子。

前一天傍晚,在小樽的天狗山下買纜車的票,售票小姐指着一張寫着中文英文日文的告示,提醒我山上有濃霧,確定還是要買票上山嗎?我無法想像有濃霧是何景況,只知那怎能構成轉身離開的理由呢,我毫不遲疑地點頭遞上紙鈔。纜車載着寥寥三名乘客,一寸寸移入上方的氤氳迷濛中。

步出纜車,眼前景緻讓我倒吸一口氣,視野頻道在五分鐘內從春日繽紛的櫻轉換到了冬日淨白的雪:空中瀰漫白紗般的霧氣,地上堆疊着未融的層層積雪,一棵有着心型枝葉的打卡景點樹,原本討好的形狀在濃霧及積雪掩蓋下已完全隱形。雪坡上高低錯落的枯樹,在靜寂中說好似地將枝枒齊齊伸向灰暗的天空。往下看,只能依稀辨認出近處房子的幾塊屋頂,其餘景象全陷在白霧中糊成一大片朦朧,稀稀落落的遊客踏着無精打采的腳步散發出失望的氣氛,隨意逛了一圈就折返踱回纜車站。

只有我一人是興奮的小朋友,在雪地東西遊走,走累了就進小亭子休憩獨坐,讓自己被白濛濛包覆着,如此流連徘徊良久,不斷延後原先預計搭纜車下山的班次。如果,此番遇上的是無雲的朗朗晴天,可以順利觀賞到山下的城市全貌,那樣順理成章的愉悅感,會更勝於收到這個打開只見一片雪白的珠寶盒嗎?我沒有答案。因爲不管是實際或所謂抽象的生命旅途,人總是坐在只開一面車窗的車裡,奔馳在無法重來的單行道上。

藻巖山夜景註定緣慳一面了,我轉換心情,調整計劃,繼續搭着電車到中島公園,一整排初開的粉色櫻花像少女展開笑靨,盈盈迎接我。預想之外的因緣,就在某時某地等着與人相遇,遇不到的,就交錯而過吧,有些遺憾可以自己決定不要演。

預想之外的風景是美好的,預想之外的心靈試煉卻總是不斷拉高難度層級,在前方竊笑等着,任人到天涯海角也無從遁逃。一天傍晚時分,在札幌十字路口等紅燈,正愜意地想着晚上要吃什麼時,一則簡訊將我瞬間拉入漆黑烏雲中。出國兩星期前去做了乳房攝影,簡訊上的文字說,我的影像「疑似異常」,但電話連絡不到我,請我迅速回電給個管師,好安排預約醫院做進一步的檢查。

綠燈了,我跟着人羣起步走,卻開始感覺我的步履中莫非也拖着身體裡某些惡意的什麼存在,那存在也伴着我一起遊歷,在我盡情肆虐我的腳日行兩萬步,放縱我的雙眼觀賞美景時,根本在身體裡偷偷嘲笑我:是啊,確實如你所想,這就是一期一會,在短短的健康時限中,你與地球上的一些地方可以相會,更多地方並無會的可能,因爲你不知道什麼時候會收到上天頒佈的一個盒子,盒子裡是一張疾病船票,那艘船將渡你從肉身是載具的此岸,越到肉身是牢籠的彼岸。

Google相簿偶爾會很別出心裁地將相似背景的四五張照片做成拼貼,閃現在螢幕上,問我要否儲存,我從未存起任何一張。命運之手擺佈的畫面拼貼,巧思才永遠是人間最上乘,無可比擬。二十年前在北海道的母親,其實方經歷過被診斷出乳癌割掉一邊乳房的手術;二十年後,換成在北海道的女兒被乳癌的可能性突襲。是一直到這個時候,我始恍然──當時每晚都興沖沖跑到飯店溫泉大浴池泡澡的我,在對母親連續鼓吹了兩天泡溫泉的舒服後,母親才終於也肯去泡澡的心情,那有着如何的遲疑與羞赧,即使在煙霧朦朧的浴場裡,誰也看不清誰。不也正如在命運的濛濛煙塵中,二十年前的我體會不到別人疾患中的幽微情緒,二十年後的我無法辨識,茫茫漠漠之外又是怎樣的命數等着我。

大通公園電視塔,是我的「一期二會」唯一有交集的點。我找了一個視角,自拍一張和它一起入鏡的照片,二十年前,我也曾站在相似位置,讓母親爲我拍照。上揚的嘴角角度也許依稀相仿,明朗的天空也並無二致,然而笑容的澄澈度完全不一樣了:有清泉般的天真從我身上從此流失了,換來一些堅硬強韌的繭在我心上滋長增生。失去與獲得,並非我選擇而來,它們只是在時間中自然地走了、來了。

鏡頭之外,有一株櫻花樹,應該始終佇立在那吧,它曾經見證當時燦笑的那位觀光客,那位以爲前路還有很多盞燈等着自己點亮的觀光客。在繽紛又凋萎了幾度後,它以盛開的面貌與2024年春天的這位觀光客重逢,這位已經瞭然燈光一一熄滅暗下是必然終局的觀光客。

我定定看了一會後,轉身離開,身後,有幾瓣櫻花花瓣正無聲紛紛飄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