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個少年專注地看着
2024《裂縫 斷面記憶 寶藏巖歷史斷面》。(許斌攝影)
2024《裂縫 斷面記憶 寶藏巖歷史斷面》。(許斌攝影)
一個人,如何在全心投入劇場後,又回來在劇場裡撿拾詩的碎語呢?這是一個值得追究的問題,至少對於17歲開始寫詩,34歲將未遂的劇場志趣,轉作一種全身投入的人而言,無法只是從身邊帶過的一陣風,置之於窗前的空架上。
我是這樣想着,回想起決心全力投注劇場時,徬徨於身體內外的種種忐忑。決定做些書寫。很多時候,這麼靈光一閃時,在空間的角落裡,在那顯得潮溼與暗影交錯的門廊上,像似總有一個少年,將瘦瘦身子倚在一片退了色的牆上,將留了數個月的長髮,作爲一種身分的特殊掩飾,張着勉力睜開的雙眼,有些疲憊地望着這個處在問題追究中的男子,不發一語;然則,少年卻又像已然吐盡胸中的每一句詩行,只是凝視,令人在欣喜重逢後,心中不免調動生畏的末梢神經。
這男子已邁入老年;雖說看起來不老。這和他每晨固定前去游泳,發生着偶然中的必然關係吧!我猜測。這同時,我在最初老人決定從詩的創作轉劇場時,發現這少年帶着慘綠的憂鬱神情,就坐在一幢落雨的榻榻米玄關處,赤着腳的膝蓋上,落着一本手抄的詩集,近身一看,才發現是用工整的鋼筆字字書寫,浮現某種年少輕狂又不安的情愫,寄語着戀人的絮語,就在方寸之內的一偶。
與此同時,我也想着,這落雨的榻榻米平房,自然經歷過殖民時期的晨昏與日常,剝落的白牆已經翻過一頁頁時間的滄桑,曾經的來去變作無聲中雨漬的踏痕,稍縱即逝,卻也似乎就有跡痕在時間中穿梭。如此,方寸之內,能成就什麼劇場呢?我不禁一問。這是我經常回想起的往事。後來,經過左右思量並帶着某種寬待自己的反思後,得到的答案是:空間並不是關鍵問題,重要的是,在小小的稱作方寸之內裡,容納得下多少想像的光與影呢?提及光與影,其來有自;因爲,我說的想像,要投向的是劇場時空。
這時,我們就要在空間中創造出時間的想像,如此,我開始了30年前這趟戲劇的旅程。那個夏日,雷雨斷斷續續的午後,總是帶來發悶到不知道時候的時候,坐在僅有的一臺手提電腦前,隔着潮溼的窗外,將心思一股腦地投在滴答着雷雨過後,不願就此將時間歸還晴時的天空,我想着巷口會有熟悉的腳步聲響起,而後,有人濺着腳跟鞋底的水花,迎面前來,手中拿着一張票券,是要特地趕來看我們週末下午這場演出的。當然,這從來沒有發生,你也不能怪我想太多,因爲那就是個漏雨到幾乎沒法久待的老舊榻榻米平房,怎會經得起一場戲在這裡發生呢?
大臺北同安街巷弄,夏日,午後有雨,一如往常在雨後蒸騰的熱氣中,有一種潮溼遺留下來的孤寂感。沒有人會來到的想像中的劇場,倒有一個榻榻米房的後院,陷着幾些窟窿的水泥地板上,殘餘的色澤,暈染着因日曬雨淋而不勘磨難的印記,多少讓人看着便發悶。就在這片發悶的水泥凹凸中,突發異想的老人回到他的中壯年頭,在某一個多愁的清晨,趁着夜昨的酒精已然從腦門消退之際,搬來廢棄堆中的一塊棧板,想起如何拼貼出一整塊排練空地的藍圖。
這以後,幾個已初嘗表演與戲劇工作坊經驗的年輕夥伴,相約到榻榻米平房的後院,在落雨已歇,陽光稍釋雨後孤寂的日午,從一個衛星城市的廠區載來幾些棧板,開始了露天排練場的差事。那些年,事情如何開始又如何告一段落,這期間發生了什麼相關做一齣戲的往事,在老人的腦海中進出與徘徊,沒有負擔,只有趣味,只是到底如何面對經常性又來「問候」的雨水,不免感到茫然!
當然,帳篷的想法,經常偶然會穿過腦際:如何實現,則在一陣陣的混淆中;最終的結論,是在四邊架起幾根竹子,要來剩餘的藍白相間帆布,不很工整有序地搭起一座臨時雨棚,稱作榻榻米後院排練場。老人記得,搭好棚子那天的黃昏時刻,還去夜市買來幾些海產與啤酒,相互爲即將展開的排練,窮酸的瞎樂了一場。那時,也有一冊尚未翻譯爲中文的”Theatre Of The Oppressed”的書,被經常性地擺在置放手提電腦的小桌旁,有一搭沒一搭地,就這樣開始了島嶼首次的《被壓迫者劇場》閱讀之旅。
「我感到好奇,這麼看來,你們應該演着議論現實的現代戲劇吧!」少年在玄關上坐着回頭後,他的身姿像是雕像般一直在時間中靜止着,直到一陣垃圾車美妙的聲響,將過往從現實中搖醒過來,少年才稍稍松下緊合著的下巴,轉爲輕鬆,他應該是找到符合他詩意的解答了吧!因爲,少年已經從落雨棧板上的首次排練,得知即將展開的戲碼稱作:《士兵的故事》,透過詩意身體展現的戰爭殘酷,而不是議論式的寫實風格戲碼。
少年顯得有些得意,而他平行時空的身影,是老人無比熟悉的往日時光,就浮現在時間長廊的彼岸;在劇場裡出現的詩意,無疑是他深深期待的一種結果。於是,少年撿拾起浸溼在排練場棧板上的詩行,以年輕已帶低沉的嗓門朗讀着:
「一眨眼的時間有多長/你可曾想過/一九四五年八月六日清晨八時十六分/一顆核彈在廣島爆裂/一眨眼的時間/一棵松樹燃燒/一個赤裸的女人/燃燒的衣物/死去的馬/撕扯的乳房/以及,黑雨/一個孩子嘶喊:痛苦呀!痛苦!」
角落消失了身影。這同時,經由瞬間不知不覺的回首,老人已然發現,少年誦詩的那一時刻起,他腦海閃過創立一個劇團的想法。老人自問:甚麼時候起,應該是那時候起,說到與做到變成他實現人生中,經常夢想的無心插柳柳已成蔭。無論如何,老人與少年的不期然再相遇,讓我在一篇描述這齣戲碼演出的文案中,寫着:「戰爭是人性深層的一面鏡子,映照着受害者被扭曲的靈魂樣貌。」
雨落在臨時搭蓋的棚子裡,滴滴答答的落雨聲,不帶任何訊息,只是驅動着身體,在詩與劇場的偶然與必然中,留下腳蹤與步痕。少年的突然消失,儘管帶來回憶中年戲劇歲月的老年,不免的悵然與措手不及;然則,究其緣由,並非很難理解。因爲,少年的時間裡,雖然與1970年初期相去並不遠,然則在島嶼冷戰/戒嚴的身體與大腦管控下,相關越戰「美萊村事件」的美軍暴行,一直要到多年以後,帶着意識地凝視那張從村莊中裸體跑在街道上的女孩時,才真正理解到戰爭的殘酷與反戰的立場,自古以來,便是詩人從神話與儀式帶來世上的文字,這文字轉作聲音,往後的歲月裡,始終在老人的劇場中無法或缺的存在。
這也是廣島核爆,在身體與詩行中,轉作老人最初回憶自己劇場人生的關鍵性環節。「然則,詩在劇場裡,若只有現實的再現,將得不償失。既失去詩,也失去劇場。」少年說着,語尾帶着斬釘截鐵的句號。「這沒錯,但不妨倒過來問問自己,在世界角落的古城,一隻只斷垣殘壁間挖出的手臂,寫着孩子自己的名字,沙塵混在血跡間,模糊了名字的字跡,詩行的靈魂跳出字裡行間,正朝你回過頭來,問着:這行詩怎麼寫?」
這樣的討論曠日廢時,對於老人而言,他心頭想的是:即便再耗半個世紀討論下去,也不見得會有確切的答案;然而,他沒說出口,只是在心中思忖着:「有朝一共日,我與少年針對這問題可能達成的共識,會是什麼?」這一等就是超過半個世紀,直到有一天夜色低垂的夜晚,老人在書房中的寂寞與荒涼,一籌莫展。一段時間後,他在一本作家傳記的扉頁,讀到幾句膾炙人口的詩行如下:「生活不是我們活過的日子/而是我們記住的日子/我們爲了講述而在記憶中重現的日子」。
那以後,他像似在河岸旁暗流裡,搜尋史前微生物的生物學者般,按圖索驥又在那位自傳作者的小說名著:《百年孤寂》裡,找到久未謀面的奧瑞里亞諾上校,在房間裡鑲着綠寶石眼睛的小金魚;從那以後,老人終而明白少年的提問背後,其實存在個體在青少年時期,對於未知未來的過度想像,那想像涵蓋對於詩行的孤寂與劇場融合時,必然發生的在時間無限軌道中的自畫像。
這樣的發現,持續了很長的一段時間;一直等到有一個夜晚,老人記得是在一座搭起的帳篷裡,聽見演員從肺腑齊聚的歌聲,而那歌聲飛揚,跟隨着一段接一段狂亂的提琴聲,風暴般擊打在他書寫與導演的劇作中,這才讓他急切地回頭,想去找尋少年的身影;然而,少年那時懸坐在帳篷的一根樑上,像是等待他朗誦帳篷劇裡的一段詩行。老人回憶着,那個帳篷底下的夜晚,他原本要朗誦迷宮中如何有霧的一首詩,這首在《霧中迷宮》裡的詩行,經久的卡在他無法順利書寫的字裡行間。他日後發現,是前不久發生的那場沙漠風暴下的戰事,讓他再次無法以詩行安置殘酷的現實,這對開展書寫的想像,帶來的衝擊,不比少年時面對枯槁的稿紙,還要微小。
他問着:「我在哪裡?」豪雨洗刷大樓外昏天暗地落地窗的那個夜晚,老人問着。他想起第一次在落雨的榻榻米平房,不期然從玄關瞧見少年身影的那個午後,詩行從空中飄落下來,碎裂在潮溼空氣的不安棧板上,那詩行就是他每隔一段時日,便會在劇作的開場或結語中,多次重複遭遇的情境。
「你在哪裡?」少年隔着一道時間的長河,在迢遙的彼岸和他打着招呼。老人於是算起,日復一日,距離上一回聽到這招呼,匆匆已過遙遠的一段時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