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個吉賽爾的身體裡 同時住着小可愛和老靈魂
芭蕾舞劇《吉賽爾》
◎悵悵
近日，香港芭蕾舞團全新制作的芭蕾舞劇《吉賽爾》在香港文化中心首演，特別邀請英國皇家芭蕾舞團（簡稱“英皇”）、荷蘭國家芭蕾舞團等世界級舞團的明星客座演出。這一陣容不但吸引了衆多香港本地觀衆，還有不少內地舞迷赴港觀演。客座明星的精湛演繹，港芭演員日益精進的水準，以及華麗精良的新版製作，都給觀衆帶來驚喜。特別是英皇首席瑪麗安莉拉·努尼斯對角色獨到的詮釋和純熟老練的舞技，成爲演出最璀璨的亮點。
舞技演技雙重考驗冠絕浪漫芭蕾
1841年首演於法國巴黎的芭蕾舞劇《吉賽爾》，是芭蕾浪漫主義時期的最高成就。比起後來以俄羅斯爲主要陣地發展形成的古典芭蕾，這一時期的芭蕾藝術還沒有那麼嚴格的程式化規範，戲劇與舞蹈融合得更加自然流暢，作品多以仙凡之戀爲主題。芭蕾藝術標誌的足尖技巧，正是在這一時期爲表現神鬼精靈的飄逸形象而誕生的。
與我們更爲熟悉的《天鵝湖》中的Tutu短裙不同，浪漫芭蕾的女舞者多以鐘罩形的過膝白紗長裙作爲演出服飾，舞動中裙襬輕盈飄動，形象超凡脫俗，因此浪漫芭蕾也被稱爲“白色芭蕾”。
《吉賽爾》作爲這一時期最具標誌性的代表作，無論是主題立意還是舞蹈編排，都可謂一部集大成之作，因此有着“芭蕾之冠”的美譽。舞劇講述喬裝成平民的伯爵阿爾伯特與鄉村少女吉賽爾相戀，卻因他未婚妻突然出現揭穿了謊言，導致吉賽爾心碎而亡；成爲幽靈的吉賽爾面對前來墓地悼念的阿爾伯特仍難忘舊情，從鬼王和羣靈手中奮力救下愛人性命，最終兩人在黎明來臨之際天人永隔。
從第一幕中活潑的少女到第二幕中哀怨的幽靈，吉賽爾極具反差的人物性格和舞蹈風格，對演員提出了非常嚴苛的要求，因此這部作品也被冠以“芭蕾女演員試金石”的名頭，一代代藝術家創造出一個又一個經典的吉賽爾形象——是蘇聯芭蕾女神烏蘭諾娃演繹的最具代表性的悲劇角色，是英國芭蕾巨星瑪戈·芳婷開啓與努裡耶夫傳奇合作篇章的起始，也是被譽爲“拉美舞蹈之母”的古巴舞蹈家阿隆索即便近乎失明仍努力求索的舞步……
而在港芭新版《吉賽爾》首演中，英皇阿根廷裔首席瑪麗安莉拉·努尼斯（暱稱Nela）交出了一份不同於前輩的答卷。
自成一派哪有人這麼演吉賽爾
Nela是當今世界舞壇炙手可熱的明星，年逾四十仍以極佳的狀態活躍在全球各地的舞臺上。但深諳芭蕾藝術規律的舞迷都明白，這樣年齡舞者的現場演出，特別是完整舞劇的演出，是“看一場少一場”。
Nela在中國上演的完整舞劇屈指可數，在內地僅有兩次跟隨英皇的巡演——2008年北京的《睡美人》和2014年上海的《堂吉訶德》；港芭曾於2023年邀請她出演《舞姬》。
本以爲舞蹈風格火熱張揚的Nela似乎並不是詮釋吉賽爾的最佳人選，沒想到她能演得自成一派。
上半場的現實世界裡，Nela詮釋的鄉村少女實在太甜美、太可愛了，不愧是出身自莎士比亞故鄉的舞團舞者，讓這個吉賽爾性格鮮活、層次分明，格外帶着一分鄉下女孩的嬌憨和扭捏。她沒見過什麼世面，沒被太多禮儀馴服過，常常害怕自己露怯，忽然忘形放肆地大笑，笑完又感覺不好意思；她會被小小的快樂弄得整個身心都激動起來，帶着質樸的天真和無邪，毫不設防地把整顆心掏出來。特別是被男主舉到肩上，仰起頭眯着眼睛張開雙臂朝天空情不自禁地大笑時，那模樣簡直沁人心脾；跟男主手拍手時，上一秒傲嬌下一秒害羞的樣子又那麼俏皮生動。就連給自己戴花環不小心戴反了的小失誤，都被她處理成角色真實的反應，又不好意思又逗樂了自己。
對吉賽爾比較安全的常規演法，是或活潑可愛、或安靜內斂、或不諳世事，哪有人這麼演過“吉賽爾”？但一切又都那麼合情合理、順暢自然，自成一派又拿捏有度。Nela真是觀察生活的大師，這種演法的背後不僅是她極其縝密的思索與創作，更是舞臺經驗淬鍊出來的火候。
也正是因爲Nela將吉賽爾塑造成單純到有些傻傻的樣子，才讓她在得知愛人已有未婚妻後的表演水到渠成。一般而言，這一段會着重呈現難以置信、憤怒、傷心、不甘的心理和情緒，而Nela抓住“無助”來演，很符合低姿態的鄉村女孩形象。
張皇失措下，她並沒有快速爆發出強烈的自我意識，潛臺詞不是“爲什麼要這樣對我”，而是“我該怎麼辦”。她的本性裡沒有一點兒攻擊性，面對力量懸殊的另一方，她只能像孩子一樣尋求同情和憐憫。我觀演的座位比較靠前，甚至看到她無聲地對未婚妻哀求：“Please……（求求你）”於是成就了一個委屈、不知所措、最讓人心疼的吉賽爾。
Nela一方面呈現了可愛到近乎卡通、可憐到虐心的表演，另一方面她的舞技彷彿住在身體裡的“老靈魂”，精湛老練，沉穩從容。
其實從她的舞臺表現已經可以看出歲月的痕跡，速度、高度、控制都難以復刻巔峰狀態。但她把每個動作都做出“盡在掌控”的從容，不努難度、不貪數量、不耍花活，腳下乾淨至極。她沒有靠重力和慣性借力，把延伸感做到每寸筋骨裡，把音樂融進每個細胞裡，像一位氣定神閒打着太極的老掌門，無需上躥下跳，只要運功調息自可調動千軍萬馬。
然而，也許正是因爲對穩的追求，讓她在下半場的表現不像上半場那麼動人，失了些許鬼魂的飄逸，美則美矣卻不夠驚豔，無論前輩還是同儕中都有更加優秀的表現。
不美化男主救贖更深刻
在劇中飾演男主角阿爾伯特的，是同樣身爲英皇首席的馬修·鮑爾。他把阿爾伯特也演出了另一個思路，讓人滿意又見新意。
常年身居C位演“王子”的男演員們，往往會美化一下阿爾伯特這個角色，把他塑造成不知深淺而鑄成大錯的懵懂少年。這樣詮釋當然很好，也有很多成功的範本，但馬修卻讓觀衆看到一個真正的“壞人”，一個貪戀美色誘騙小姑娘的花花公子，哪裡是什麼情竇初開，不過是上位者傲慢的逗弄和佔有。他給人物加入的油膩和自以爲是，與Nela的樸實天真相得益彰，讓他們的解讀形成了高度契合的閉環。
以往的阿爾伯特是心存愧疚地來到墓地，爲沒能約束自己的感情、釀成悲劇而自責，而馬修的演繹則是爲自己的“壞”來懺悔的。可以說，這一版的阿爾伯特是在吉賽爾死去的那一刻才真正愛上她的。因此在第二幕中，吉賽爾不僅拯救了阿爾伯特被鬼王控制的軀體，更是對那個曾經傲慢的、空虛的、無愛的心靈完成的一次愛的規勸。而在這個過程中，曾經面對強者手足無措的吉賽爾，能夠爲愛奮力一搏、張開雙臂擋在鬼王面前。他們“更弱”與“更壞”的對比，讓這個故事有了更強烈的救贖意味，二人最後雖人鬼殊途，卻都有了更好的靈魂。
馬修在技術層面也同樣走穩紮穩打路線，頗具英皇風範。他在被鬼王逼着跳舞致死的那段擊腿跳中，用輕盈、快速、有力的跳躍把整段音樂從頭跳到尾，一點湊數的附加動作都沒有，在近幾年看過的各版《吉賽爾》中是少有的出色發揮。在第二幕的舞蹈中，他用細節輔助Nela營造幽靈的飄忽感，其中一處託舉之後手部動作的巧妙轉換配合迷茫失落的表情，彷彿真的讓人感受到鬼魂突然消失於無形的那個瞬間，傳神的表演令人讚歎。
港芭班底適配細節見巧思
作爲這版《吉賽爾》的班底，香港芭蕾舞團比在以往其他作品中表現得更加整齊、規範、穩定。這版《吉賽爾》的動作編排跟主角採取同樣的策略，不冒進、不貪心，整體難度不算太高，在此基礎上閃現一些亮點：比如將第一幕原本的“農民雙人舞”改成了“農民四人舞”，由兩對演員共同完成，舞蹈同步性很高，控制、慢落等都能做到幾乎鏡像，可見所下的工夫。
這版《吉賽爾》有很多獨特的細節設計，也能看出創作者的心思。比如吉賽爾給貴族們倒酒時會特意拿圍裙擦一擦杯子；貴族表示酒很好喝時全村人會誇張地歡呼起來；男主的未婚妻把自己的項鍊送給吉賽爾，吉賽爾對她表示感謝行吻手禮時，她嫌棄地抽回了手。這些在其他版本里鮮少見到的處理，都強化了劇中人物的身份差異，成爲兩位主角關係的背景和底色。
香港芭蕾舞團與英皇明星合作的這版《吉賽爾》，對於愛與欺騙、寬容與救贖給出了獨到闡釋，令這一經典劇目的主題在理想化與悲劇性的基礎上，得到進一步昇華。由此想到，站在東西方文明交匯點上的香港芭蕾舞團，近年來頻頻給觀衆帶來驚喜：在世界範圍內聯手名家創作、授課，廣邀明星客席合作，爲演出增色之外，亦帶動了港芭演員整體水準的提升；創作上同樣兼收幷蓄，對古典作品的解讀風格鮮明、獨具巧思，原創作品更是大膽探索、有所突破，引進作品也顯示出國際化的視野和獨特視角，港芭紮實的創作和開放的態度，讓我們在這個舞臺上欣賞到世界級水準的明星風采，也見證了中國芭蕾的成長。
攝影/TonyLuk(HonoraryPhotographer)，ConradDyLiacco
供圖/香港芭蕾舞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