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讀|好生吃飯
外婆去世那年,我38歲。她對我叮嚀最多的三句話,分別是“好生吃飯"“不要惹事"“聽你媽的話"。從我記事開始,這些話便是我們分別時的固定三件套,從拉着我的手告別,到站在陽臺上衝我背影喊,及至晚年,她雙目失明不能下牀。
這幾句叮囑,如風中藕絲,縹縹緲緲,即使防盜門、樓梯轉角,甚至歲月,都無法斬斷,現在都時常隱隱飄於耳間。
我曾經想:是什麼理由,讓外婆覺得我這個吃貨,會忽略吃飯這件大事,而將“好生吃飯"釘在對我的嘮叨排行榜首位?後來發現,並非我獨享這份寵愛,我的表弟表妹、舅舅舅媽、姨父姨媽,都享受着同一版本的叮嚀。在外婆的價值觀裡,吃飯是頂頂重要的事情。
不獨是外婆,這也是許多中國人的共同價值觀。關於吃,每個人都有獨家的記憶和故事。
年輕時,我覺得吃東西是一種沒有進化到位的動物本能,一個專注於吃的人,與把十分之七八精力用於找尋食物的熊或兔子,有什麼區別?我們應該甩脫肉身這個臭皮囊,去追求更高更遠的精神世界。食物只是我們迫不得已的選擇,是用來滋養那個甩不掉的肉身的。故而對吃,我極盡潦草,可以爲一集電視或一場球,而晚吃甚至不吃一頓飯,可以爲買一盒心儀的磁帶或書,而一個星期不吃早飯省下錢來。
那時,我對外婆的叮囑也常不屑一顧,總覺得那是她們飢餓記憶的殘屑,不應該積於我們的血脈中。
如今的年輕人,活在物質豐裕的時代。外婆當年算計下鍋米的日子,早已一去不返。可也正因如此,吃飯這件事,也如我年輕時一樣,容易被輕慢成可有可無的流程。
清晨七點的公交車上,隨處可見啃着冷麪包的年輕人,塑料袋窸窸窣窣的聲響混着報站聲,麪包渣掉在西裝褲上也顧不上去拍。他們說早上要趕早會,要搶在打卡機跳紅前衝進公司,哪有時間坐下來喝碗熱粥。有次我在樓下早餐攤看到個姑娘,買了籠包子轉身就跑,嘴裡還叼着半根油條,邊跑邊含糊地對電話那頭說“馬上到馬上到”。那籠冒着熱氣的包子,在她手裡顛得像個燙手的麻煩,哪還有半分食物該有的體面。
到了中午,寫字樓裡的電梯就成了外賣的運輸帶。穿着各色工裝的年輕人,捧着印着卡通頭像的餐盒,回到工位上對着電腦屏幕有一口沒一口地扒拉。米飯黏在盒蓋上,菜湯灑在鍵盤縫裡,他們卻盯着屏幕上跳動的光標,嚼飯的動作像臺設定好程序的機器。有次我去朋友公司,見她桌角堆着七八個外賣餐盒,問她怎麼不扔,她說“等忙完這陣再說”。可那“陣”似乎永遠忙不完。餐盒裡的宮保雞丁放得發蔫,她卻渾然不覺,筷子在米飯裡戳來戳去,心思全在屏幕上的PPT裡。
更讓人唏噓的,是那些標着“代餐”“能量棒”的東西,如今竟成了許多人的主食。有次在咖啡館,鄰座的小夥子從包裡掏出個灰撲撲的管子,往杯子裡擠了些乳白糊狀物,攪了兩下仰頭喝下,全程不到半分鐘。我忍不住問他這是什麼,他說“若飯,省時間”。那語氣裡的理所當然,彷彿吃飯本就該如此潦草。
我看着他杯底殘留的白色印記,忽然想起外婆蒸的糯米丸子。她總要在籠屜裡墊上新鮮荷葉,說這樣蒸出來的丸子帶着荷香。光是準備荷葉,她就要提前一天去池塘邊摘,再用清水反覆沖洗。
那樣費時費力地搞一頓飯,會不會被當成浪費生命啊?
其實,人們也並非總如他們口中所說的那樣稀罕時間。他們能花兩小時排隊,買一杯限量奶茶,能對着手機刷幾小時短視頻,卻不肯勻出時間給自己做一餐飯,然後坐下來好好把它吃掉。
說到底,不是沒時間,而是沒這份心。在他們眼裡,吃飯是效率手冊上的“非必要流程”,是需要被優化、被壓縮的環節。他們追求升職加薪,追求“詩和遠方”,卻把最基本的吃飯,搞成了應付的差事。
這讓我想起多年前,單位有位領導,總是喜歡在飯點召集大家開會。起初大家還帶着飯盒去會議室,邊聽邊扒拉兩口,後來她規定“開會期間不準吃東西”。有次會議從中午十二點開到下午三點,窗外的陽光從刺眼變得柔和,會議室裡的空氣越來越悶,有人肚子餓得咕咕叫,她卻敲着桌子說“這點苦都吃不了,還想幹什麼大事?”見大家無精打采,她忽然提高聲調:“我告訴你們,吃飯有什麼重要的?工作纔是正經事!只有豬才一天到晚想着吃!”
這話像根針,猛地刺破了我心裡積了許久的火氣。我騰地站起來,深吸一口氣,一字一句地說:“領導,要是連吃飯都不重要,那我們拼死拼活工作是爲了什麼?難道就是爲了變成一臺只知道幹活、不知道吃飯的機器?”
她愣住了,大概沒料到有人敢當衆頂撞。我接着說:“豬知道餓了要找食,鳥知道冷了要築巢,它們都知道自己要什麼。我們要是連吃飯都覺得不重要,連自己最基本的需求都不在乎,那不是連豬狗都不如嗎?”
會議室裡鴉雀無聲,同事們偷偷在桌下給我豎大拇指。領導的臉一陣紅一陣白,最後揮揮手說“散會”,轉身進了辦公室,半天沒出來。
從那以後,她很少在飯點開會了。再後來,她去了別的部門,依然享受着廢寢忘食帶來的工作快感,直至退休前兩個月,死於一場急症。我不知道她得的是什麼病,但堅定地相信,這與她不好生吃飯有關。
漸漸地,我更懂了外婆那句“好生吃飯”的深意。吃飯從來不止是爲了填飽肚子,那是對生活的敬畏,是對過日子的認真。你對食物敷衍,生活就對你潦草;你對一粥一飯心懷鄭重,日子纔會對你溫柔以待。
外婆已經走了很多年,我常常在做飯時想起她。淘米時,會想起她教我“米要淘三遍”;切菜時,會想起她叮囑“菜要切得勻”;端起飯碗時,會下意識地坐直身子,慢慢咀嚼,靜心體味那來之並不易的一粥一飯。
窗外的年輕人依舊行色匆匆,手裡的外賣袋隨風擺動。我知道,他們總有一天會明白,那些被忽略的飯點,那些被應付的三餐,其實是被辜負的生活。外婆那句輕飄飄的“好生吃飯”裡,藏着的,是一個老人對生活最樸素的智慧 ——好好吃飯,纔是對人生最基本的尊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