鹽滷記憶
圖/楊之儀
我們家的豆腐,總是帶一點鹹。不是鹽巴的鹹,是從鹽滷裡滲進豆香的那種濃韻——那是後灣的風味。
祖母年輕時在後灣國小旁邊的農田旁養雞、種菜,也做豆腐。她說早年的豆腐是用海邊鹽田曬的鹽滷水,一桶豆漿放幾瓢下去,不需攪拌,凝結時像初冬薄霜一樣靜靜浮上來。她的手指粗短,卻捧豆腐像抱嬰兒,怕一個抖動就會碎。
後灣靠海,海風一年四季沒停過。祖父在漁會裡做過搬運工,常說豆腐比魚還難養,天氣熱了會臭,風一大就得收進陰涼處。
記憶中的一個午後,我七歲,坐在祖母炊豆漿的竈邊,滿屋子霧氣像從海岸飄進來。豆香在火煙中躍動,祖母站着,一手拿長柄木杓,一手扶着冒泡的大鍋。陽光從破裂的窗紙斜斜射進來,照出她手臂上一圈一圈洗不掉的豆皮痕跡。
那時我還不知道什麼叫「鹽滷」,只覺得她手上那碗白白的水有一種金屬味,舌尖一碰就苦,卻又像浪打過嘴角,令人醒神。
鹽滷不是人人會用。
祖母說,要會看天氣,也要看豆漿自己的脾氣。冷天出豆香慢,熱天一不小心就老了,凝不出好形。最怕的是春末,那時後灣吹的是南風,帶着海草腥氣,會擾亂豆漿的沉靜。她總在雞鳴未亮時燒火,怕太陽一出,風就變了。
那口老竈早就拆了,如今屋後是弟弟停機車的鐵皮棚。但我還記得那時的聲音——柴燒咔啦咔啦斷裂,豆漿輕滾的泡沫,祖母搖扇時竹骨敲在桌緣的節奏。那是鹽滷豆腐的節奏,是後灣的晨曲。
有一年臺風前夜,祖母做了最後一鍋豆腐。她知道風會大,電會停,就先做好三天分,冰在老式冷藏櫃裡。她說:「風來沒什麼,怕的是人心亂。」
祖父那晚沒回家,幫村子堤邊守水閘。我們把豆腐切成小塊,加一點港口帶回來的韭菜花和後灣自家曬的幹蝦米,煎在平底鍋裡,邊煎邊聽風聲像吼怒。祖母把瓦斯爐調小,一邊煎一邊說:「豆腐要聽話,不然翻面就碎了。」
我望着鍋裡那片片焦黃的豆腐,竟有一種說不出的安心感。彷彿只要有這豆腐,有這樣的夜晚,就什麼都不怕。
我離開後灣那年,是十八歲。
那時祖母的竈早已拆了,紅磚被挖起、堆在後院草堆旁,被貓踩過幾次後就發黑,再沒人理會。她也不再自己做豆腐了,說是手沒力,磨不動豆子,石磨早被送給隔壁山腳的有機農莊,說是要當觀光展示用。當初村裡還有人來問她:「阿嬤,妳那磨,是不是三代傳下來的?」祖母只是笑,沒回話。
後來她改買市區豆制場送來的豆腐,一盒盒用透明塑膠包裝着,看起來乾淨,卻總覺得像冷藏過頭的什物。她每次拿到,總是皺皺眉頭:「太白了,像沒曬過太陽的孩子。」有一次我打趣她:「妳不也是一天到晚叫我擦防曬?」她哼了一聲,說:「豆腐是要曬的,人是要躲的。」
我知道她嘴硬心軟,回家還是會認真地燙水,撒鹽巴、灑蔥花,一樣細心。一樣在傍晚五點前準備好,放在祖父回家後必經的那張小桌上,搭配清粥、醃蘿蔔與一點點海菜湯。但我吃得出來,那味道變了,少了什麼,卻說不上來。有時候我懷疑,是不是我變了?還是祖母變了?還是,那些味道本來就不是食物,而是時間留給我們的某種殘影。
我念的是成大的文學系,在臺南。租的房子在東區一處舊大樓裡,水壓不穩,陽光只能從細細的窗縫滲進來,早上永遠陰溼,下午也沒什麼光。我試過好幾次煮東西,卻總覺得不對勁。米煮不出後灣的那種香,湯總是太淡或者太鹹,電磁爐燒不出家鄉竈臺的那股熱,像是火不肯長出舌頭來舔鍋底似的。
有一晚,我特別想吃豆腐。那天氣溫回暖,窗戶一打開,吹進來一點點鹽味的風,我突然想起後灣的風冬天冷得像石頭,夏天卻像睡着的狗,只會在屋角打滾。我跑去全聯買了一盒豆腐,紙盒打開的瞬間,有一股遠遠的氣味冒了出來——不鹹不腥,是淡淡的豆香底下,藏着一點風沙的味道。我楞住了,好像聞到了某個人手上的氣味,那種手泡過鹽水、擰乾棉布,再輕輕按住豆漿、慢慢壓實的味。
我突然想起祖母那雙手,手背浮着藍綠色的靜脈,手心有些粗糙,但指尖溫柔,總能從熱鍋中精準地撈出一塊剛凝好的豆腐。她做豆腐從不計量,靠的是記憶與手感,靠的是天氣與風向,那是一種技藝,也是一種生活節奏。
我把那盒豆腐放進鍋裡,沒加鹽,沒加任何調味,只想讓它自己開口。結果煮出來的味道淡到像水,但我卻哭得很不像樣。不是嚎啕,是一種靜靜地流淚,像豆漿冷掉後的沉澱,一層一層堆在碗底,攪不開、也說不清。
沒人知道我爲什麼流淚。我也說不上來。
那陣子學校剛開學,我對什麼都沒興趣。上課只聽半段,筆記寫得斷斷續續。別人參加社團、打球、談戀愛,我什麼都沒參加,總是提早下課,走進成大校區裡那片樹林,繞一圈,回家。夜裡睡不好,夢見祖父坐在堤邊磨刀,那片後灣的海灘浮上浮下,像在發酵。海風像長出記憶的手,在我耳邊撫過,說:妳還記得,妳還在這裡。
我知道,那不是單純的想家。是身體記得一件事,卻找不到語言解釋。
我開始寫日記,寫祖母的豆腐、祖父的網、寫後灣的風──那種有點鹹、有點懶惰、又有點不捨的風。那風從來不是兇猛的,它只是老了,老到不再催促任何人回家,也不責怪任何人離開。
它只是繞過海邊那塊廢墟似的老屋,悄悄從破窗吹入,將祖母忘記收起的那一方布巾,輕輕捲起。
大四那年春天,我返鄉過清明。
屏東的風已開始轉向,東北季風慢慢卸力,從北邊過來的車子過了楓港之後,風景忽然變得熟悉:鳳梨田、老鹽埕、一排排倒伏的刺蔥與木麻黃,和蜿蜒通往後灣的那條小路。我揹着包,拎着些伴手禮,站在村口等公車轉乘,沒想到阿進伯開着老藍色的機車經過,看見我,喊了一聲:「喂,小華你返來啊!」
他的聲音穿過風,比我預期中還響,還有力。我一時怔住,像回到小時候放學時,祖母坐在門口的石椅上,喊我「去撿海邊豆莢」,聲音黏着鹽味,一路飄回竈腳。
家裡的廚房早已改建過,磁磚是堂哥重新貼的,電鍋、熱水器和調理機一應俱全,卻怎麼看都覺得多了一層塑膠感。我走進後院,看到那口空掉的水缸還在,缸沿邊生出青苔,底部沉着幾片曬裂的豆腐包布,像斑駁的記憶仍不願散去。
祖母見我回來,只是輕輕說:「你回來啦。」沒什麼喜怒哀樂,語氣平平,像是在確認某個曾經蒸發過的人影,如今重新凝結在眼前。我從包包裡拿出一盒在臺南買的手工豆腐,遞給她,她笑笑說:「啊你就買這喔,這種白白的,不好吃啦。」但還是接過去,用布巾裹好,放進冰箱的下層,說晚上來煮豆腐味噌湯。
那天傍晚,我陪她走到後灣海邊,天還沒黑,潮正退。幾個孩子在撿貝殼,有一對情侶把機車停在堤邊,拿手機拍落日。祖母坐在沙灘旁那張老椅子上,望着遠方沒有說話。
她突然開口:「你阿公以前說,豆腐要做好吃,最關鍵是鹽滷要掌得準。」
我點點頭,沒說話。
「那個掌法,是看手感,看豆漿流速,還要聽聲音。那聲音,就像……豆漿裡面有人在講話……你要很安靜,才聽得到。」她說着,眼神彷彿穿過了幾十年時光,看見竈腳前的自己,那個撥柴生火、手肘全是汗水的自己。
我忽然明白,那些年我試圖複製的味道,從來都不是食譜上的步驟,而是她記憶裡尚未散盡的某段人生。她的鹽滷,不只是鹹的,更是一種時間與體溫揉製出的濃度,一種她和祖父一起度過的年歲痕跡。
當晚的豆腐味噌湯,不特別鹹,也不特別香,豆腐還略有一點孔隙,咬下時甚至略幹。但我喝完之後,忽然感覺胸口有一股微熱升起。不是飽,而是一種……被記得的感覺。
夜裡我躺在熟悉的老藤牀上,外頭的風沿着窗縫呼嘯進來,有點涼,卻不刺骨。我聽見遠方海邊有東西碰撞,是退潮時,空桶輕敲在岸邊的聲響。沙沙沙地,有節奏,又有一點沉重。
那聲音像極了童年裡,豆腐剛壓實時的水聲──一種無法久留的柔軟,卻能在記憶裡留下鹹澀的痕跡。
我知道,這輩子我再也煮不出那樣的味道。但我會記得它曾經存在,像記得一場安靜的、從鹽與豆中誕生的,緩慢愛着彼此的日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