壓抑的不滿需要一個投射對象

蔣雨融

在近日的輿論場上,恐怕很少有什麼事比蔣雨融的遭遇更莫名的了:一個在哈佛大學的精英,既沒有學術不端,也非道德低劣,在畢業演講中談的也似乎都是“放之四海而皆準”的價值觀,這幾天卻被罵上了熱搜,這到底是怎麼回事?

我原本都不想談論此事,因爲起初覺得這實在很無聊——我並不覺得她講得有多好,那不過是美國大學裡四平八穩的典型套路(類似這邊的高考範文),沒什麼好驚奇的,這居然在中國激起這麼大的水花(還是惡意的水花),只怕她本人和哈佛都出乎意料。要說這事有什麼耐人尋味的地方,那並不是她的演講本身,而是中國社會的反應。

事後,有人嘲諷她的英語口音,有人挖苦她那一身穿着,更多人則去人肉她的家庭身世,懷疑她是特權階層,雖然到目前爲止,沒看到挖出什麼過硬的黑料,但對她的惡意並未退潮,倒是有不少文章分析她爲什麼活該被罵。

她做錯了什麼嗎?她自己肯定不覺得,因爲她還回嗆了批評者,這就更激怒了他們。我想,問題的關鍵並不在於“她做了什麼”(what she did),而是“她是什麼人”(who she is)——在我們這個社會常見的一幕就是:當不喜歡你這個人的時候,你怎麼做都是錯的,連你的存在本身都是錯。

也就是說,蔣雨融身上所體現出來的那種精英做派、理想主義,在中國社會無法激起共鳴和認同,倒是普遍的質疑和嘲諷。

美國學者保羅·貝茨曾說,在“9·11”之後,隨着全球化的退潮,歐洲人的信念日益保守化,“ 對於許多東歐人而言,體現世界主義精英價值觀的自由行動理念被視爲威脅,而不是認同感的來源”。在這方面,中國只怕更有甚於東歐人。

看看蔣雨融說的: “如果我們仍相信共同的未來,那就不要忘記:那些我們標籤爲敵人的人——他們也是人。看見他們的人性,我們才能找到自己的人性。”這話有錯嗎?當然沒錯,但看看國內網民的反應就知道,他們無法被它打動,倒是普遍反感這是“白左”的“假大空”。

這場演講,要是放在一二十年前,都不會是這樣的反應。那會的中國還沉浸在“與世界接軌”的全球化甜蜜夢想中,如果有一箇中國女生能受邀在畢業典禮上作爲學生代表演講,那多半激起的是羨慕和驕傲,但是現在?對不起,時代變了。

不要忘了,她這場演講原本的聽衆不是中國人,而是哈佛學子——那種懷抱理想的世界主義精英意識,正是哈佛着意培養的。有人說這次輿論之所以如此,是中國人真不瞭解哈佛想培養什麼樣的人,但問題是中國人爲什麼要了解?大部分人沒興趣瞭解,他們只是藉此事來宣泄自己的情緒罷了。

她的處境,對我們來說確實也沒那麼重要,重要的是,對此事的反應可以折射出中國社會的心態發生了多大改變,又是什麼樣的改變。

在經歷了近幾年的痛苦之後,又是在很難對未來有什麼樂觀預期的現實之下,坦白說,也很難要求普通人還能對那些高蹈的論調報以喝彩。那豈止是“理想主義”?倒不如說更像是一種“不知民間疾苦”的特權,對那些還在爲自己的生存掙扎的人們來說,甚至其存在本身就愈發襯托出自己的困苦,很難不招人恨。

我們這個社會,現在就像高壓鍋,積蓄着無數難以宣泄的怨恨,太多數人都對自己的處境不滿,但他們或是不清楚這一困境是誰造成的,或是知道也不敢發泄,其結果就是當有一個誰剛好踩到雷區,就會被360度無死角地炮轟。

就此而言,蔣雨融只是一個符號,一個標靶,可以讓人們合法宣泄壓抑已久的不滿。他們無須去深入瞭解她,當然更談不上理性地批評、質疑她,相反,她越是面目模糊,才越能成爲完美的投射對象。這是蔣本人無論如何迴應都無法平息的,因爲從根源上說,那些不滿其實與她本人無關。

在中國社會,遇到這樣鋪天蓋地的有罪推定,你還不能辯解,往往越描越黑,最明智的做法就是被抨擊者保持沉默,等待風暴過去。到頭來,集體審判的結果並未解決什麼問題,只是鼓勵了一種明哲保身的處世哲學:爲人最好別那麼高調,更別想着拯救世界,過好自己的小日子吧。

也就是說,按照中國人的處世哲學,蔣雨融如果還想在這兒混,那要麼就說一些正確的廢話,四平八穩,誰也不得罪,要麼就乾脆拒絕那次機會,別拋頭露面,因爲以她的身份、家世,可能不管說什麼都會讓一些人感到不快。何況,中國人也不喜歡搞什麼“演講”,普遍的觀感是:臺上說得再好聽都沒用,要看你臺下實實在在做了什麼。

我們這社會演化成今天這個樣子,不是偶然的。散沙化的個體對他人的善意不抱有任何幻想,更敵視那些與自己不一樣的人(更不用說還是高高在上的精英),理想主義往輕裡說也是一些值得懷疑的蠢話,要麼是騙人的,要麼是還沒被社會毒打過,但人人只爲自己和家人,倒好像是一種無可指摘的“神聖的自私”。不管怎樣,做個“真小人”要比“僞君子”輕鬆得多,還更討人喜歡。

但那些瀰漫的不滿呢?無人迴應,甚至沒機會表達出來,只是鬱積在胸口。像是一團空氣,雖然人人都呼吸得不舒服,但好像除了各自忍受,也別無他法,隔三岔五遇到個什麼事,罵一通,出出氣,隨後就很快拋諸腦後,生活一如既往。

也就是說,不滿和痛苦沒有解決,只是暫時轉移了。一次又一次,輿論場上的熱鬧,轉瞬即逝,卻沒有什麼積累,形成什麼共識,帶來什麼改變。剩下的,就只有“過好自己的日子”。

但我們有理由懷疑,如果所有人都這樣,這會是一個更好的社會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