雅典：民主和擴張

希羅多德對雅典的記述更加詳盡，很可能是因爲他長期在雅典逗留。他直接提到的最早的確定性事件，是公元前7世紀晚期的庫倫陰謀，以及因此引發的阿爾克麥翁家族瀆神問題。他也知道梭倫改革，但奇怪的是，他沒有記錄梭倫到底幹了什麼，反而借梭倫和呂底亞國王克羅伊索斯會面，說了一個凡事不可過於得意，人生只有看到結局圓滿，纔算最終圓滿的道德故事。他記錄最充分的，是庇西特拉圖家族的僭主政治，並借這個機會嘲笑了那時雅典人的愚蠢。庇西特拉圖本來是個權慾薰心之徒，但雅典人卻屢次上當。第一次，庇西特拉圖故意把自己弄傷，宣稱那是政敵所爲，要求雅典民衆給他配置衛隊。雅典人居然同意了。庇西特拉圖藉機擴大衛隊，並利用衛隊發動政變，奪取了權力。在被政敵趕下臺後，庇西特拉圖第二次玩弄陰謀：他與同夥合謀，散佈謠言說雅典的保護神雅典娜親自送庇西特拉圖回來。之後他找了一個身材高大的女士裝扮成雅典娜女神，坐上戰車前往雅典城。希羅多德明確地說：

他們在這裡想出的辦法在我看來是歷史上最愚蠢的辦法，特別是考慮到希臘人從遠古的時候起，便擁有較大的智慧，遠非愚蠢簡單。何況我們更應記起，他們所玩弄的這個花樣的對象又不是一般希臘人，而是希臘人中間素稱是最聰明伶俐的雅典人。然而，這個在希羅多德看來最愚蠢的辦法竟然成功了。當所謂的雅典娜女神乘坐戰車，陪着庇西特拉圖前往雅典時，不但鄉下人都信，“城裡的人也深信那個婦人是真正的女神，便向她這個凡人膜拜並且歡迎了庇西特拉圖。”不過這次庇西特拉圖仍沒有坐穩位置，因爲他與自己的盟友不久鬧翻了，找人裝扮雅典娜的事情大概也曝光了，所以又被趕走了。但庇西特拉圖沒有放棄。他到色雷斯開礦，招募僱傭兵，在公元前546年帶兵殺回。這次雅典人雖然派出了軍隊，但沒有認真抵抗，輕鬆被庇西特拉圖擊敗。於是，庇西特拉圖第三次坐上雅典僭主寶座。

庇西特拉圖能夠三次入主雅典，是因爲他有聲望，也有能力。這點現代學者都承認，希羅多德自己也認可。但是雅典人居然如此容易受騙，而且騙術如此拙劣。但雅典人似乎對此並不在意，居然允許希羅多德毫不留情地嘲諷自己的制度。聯想到希羅多德在雅典的時候，也正是蘇格拉底不斷給雅典人挑刺的年代，只能說，雅典人對自己的制度是真有信心，不怕人家抹黑自己的過去。希羅多德也提到了創立民主制的克里斯提尼改革。對於改革的背景，他明顯有所誤解，歸之於克里斯提尼和另外一個政治家之間的私人恩怨，而且把克里斯提尼的行爲寫得相當不堪。比如他說克里斯提尼在發現自己無法推翻庇西特拉圖兒子們的僭主統治時，竟然通過承包德爾菲神廟工程賄賂阿波羅的祭司，借祭司之口要求斯巴達人出兵雅典推翻僭主統治。僭主被斯巴達推翻後，克里斯提尼也只是在跟另外一個人爭奪權力失敗時，才轉向民衆，並通過改革建立了後來雅典人引以爲豪的民主政治。即使這個時候，希羅多德也沒有忘記再黑雅典人一把：克里斯提尼的父親麥加克勒斯並不是老丈人最心儀的人選，只是因爲另一個求婚人失誤，纔不得已選了他。而克里斯提尼之所以創立新的部落制度，也不是要建立民主制度，而是因爲他骨子裡看不起伊奧尼亞人，而雅典人號稱是所有伊奧尼亞人的母邦。

雖然如此，希羅多德仍然對新建立的民主制給予了高度評價。在說到雅典人公元前506年左右擊敗以斯巴達爲首的干涉軍時，他毫不吝嗇地讚美道，權利的平等在許多例子上都被證明是一件絕好的事情。因爲當雅典人是在僭主的統治下的時候，雅典人在戰爭中並不比他們的任何鄰人高明，可是一旦他們擺脫了僭主的桎梏，他們就遠遠地超越了他們的鄰人。因而這一點便表明，當他們受着壓迫的時候，就好像是爲主人做工的人們一樣，他們是寧肯做個怯懦鬼的，但是當他們被解放的時候，每一個人就都盡心竭力地爲自己做事情了。所以，雅典人在希波戰爭中表現得那麼英勇不是偶然，是他們獲得瞭解放，每個人都盡心竭力地爲自己做事情的結果。希羅多德對雅典人在戰爭中的表現非常首肯，特別說到雅典是希臘的救世主，正是因爲雅典人，希臘人才能夠在薩拉米斯打敗波斯艦隊，粉碎波斯人水陸並進的計劃。在普拉提亞，雅典人攻破波斯軍隊大營。在米卡萊，雅典人承擔主攻任務。雅典的將軍，也是所有希臘人將領中最爲聰明和明智的。

不過，希羅多德也沒有忘記雅典人戰爭中和戰後不太光彩的一面，那就是他們的擴張。對希羅多德來說，擴張是雅典人從公元前6世紀以來一貫的傾向。他們曾經企圖控制黑海海峽，在那裡殖民，還曾經從麥加拉人手裡奪取薩拉米斯島。擊敗鄰邦底比斯後，他們吞併了有爭議的領土奧羅普斯，並且在被打敗的敵人的土地上，安置了4000名軍事移民。戰爭期間，雅典人雖然迫於壓力將統帥權讓給斯巴達人，但雅典的將軍們時刻不忘表現自己，並且在米卡萊戰役結束後，當其他希臘人都回國時，他們堅持繼續對波斯作戰，直到奪取黑海海峽上的重要城市塞斯托斯。當我們想到希羅多德寫作的時候，正是公元前5世紀中後期，那時的雅典正統治着數百個城邦，受到希臘世界的憎恨。希羅多德這樣做，不知道是不是也在告訴希臘人：雅典人的擴張傾向，不是趕走波斯人後的突發奇想，而是有悠長的歷史淵源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