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校規定拉科研贊助費 大學老師開始「貸款上班」
學校規定拉科研贊助費,大學老師開始「貸款上班」。(示意圖:shutterstock/達志)
據《鳳凰網》報導,期末考試剛結束,唐文生就被學校解聘了。「請於三個工作日內來人事處辦理手續。」學校通知他。唐文生在西安一家民辦私立二本高校任教。今年5月,學校突然下發《科研教研工作量認定及考覈管理辦法》,要求各職稱教師完成一項名曰「橫向經費」的到帳任務,金額爲4.5萬到10萬(人民幣,下同)不等。橫向經費是高校科研經費的一種,主要來自於企業和社會機構付款,與國家和地方政府立項資助的「縱向經費」相對。
唐文生是助教,需要認領4.5萬橫向經費到帳,在7月前完成。對他所在的文學院的教師們來說,爲企業或社會機構提供技術服務來獲取這筆科研到帳,基本是不可能完成的任務。
年輕教師都在觀望。一個月過去,漢語言文學系43位教師,只有16位在橫向協議上簽字,完成率僅37.2%,文學院院長不得不開了一場動員大會。
那天,唐文生在線上參會,聽到院長如是「提點」老師們:如果你能拉來橫向科研項目,那是你的本事,如果你拉不來,你就去找一個公司做假合同。
院長在會上說,橫向經費是硬性要求,學校給文學院下達了702萬到帳的指標。爲了能在2029年向大陸國務院學位委員會申報碩士學位授予單位,學校必須保證,接下來5年,每年師均科研經費不低於4萬元。這也就意味着,唐文生需要連續5年完成橫向經費到帳。「這是支持學科建設,支持申碩,也是要永久保住我們自己的工作崗位的一個長遠之計,希望大家能夠理解。」院長說。
對文學系教師們低迷的完成率,院長似乎感到痛心,「我不知道我在文學院做院長,做得如此失敗。」她一遍遍強調,當她必須在某位教師的考覈表上寫下「不合格」三個字時,她會有多麼難受。她覺得沒完成任務的老師們「沒看清形勢」:「要麼走帳,要麼走人……經濟這麼低迷的情況下,我們不嚴格要求,讓老師失去飯碗,出去再找工作,這是我不想看到的。」
會上,一位教師提出困惑,「一個是途徑不太清楚,另一個就是有資金壓力」。
院長開始暗示老師們自掏腰包,「設置成分期付款的形式,壓力就不大了」。
她現身說法,以自己爲例。今年暑假,院長正準備裝修已經住了24年的房子,她找了個裝修公司,和對方說好,一塊攢一個橫向課題。她擬的題目是——「人居環境文化主題策劃」,然後用 DeepSeek 做了一個10萬元的裝修方案。合同約定,裝修公司(實則是她本人)向乙方(學校)分批次支付調研費、設計費、實施費用。這筆橫向經費到帳後,她再拿裝修期間產生的發票,去學校財務處,想辦法把這10萬元報出來。
「這就是真題真做,」院長說,「你還有什麼疑問?」
「我這腦子反應太慢⋯⋯我再琢磨⋯⋯我好像有點眉目。」這位老師結結巴巴地回覆。
另一位教師問:「現在每個老師都是用自己的資金去報這個帳,不管是貸款也好,還是掏自己的資金也好,學校是否能保證我們的報銷下得來?」
「這個我估計學校不會不給的,因爲我去年弄了9萬,學校真給了,我當時也有這個擔憂,今年我又弄了7萬,我沒有這個信心的話,我不會再給的。」教研室主任說。聽上去他沒有院長那麼篤定。
在會議的最後,漢語言專業負責人總結分享了她的個人經驗,給大家傳遞信心:「我自己也是貸的款,貸了一年,中間付了幾百塊利息,一年以後全款付清,報帳下來是沒問題的。」
儘管學院再三擔保交上去走帳的橫向經費會「完璧歸趙」,唐文生最終還是沒有在假合同上簽字。
他算了一筆帳。橫向經費到帳後,學校交6.7%的增值稅,再收取10%的管理費,他再花4%購買假髮票,一圈下來,即使餘錢能全部報銷,他也損失掉了不少「本金」。他每個月基本工資5000元,課時費40多元一節,連續交5年橫向,約等於得賠進去一年收入。
錢還是小事,他更擔心學術造假會給他的職業發展留下污點。唐文生是95後,本碩都在澳洲就讀,學的是文化產業,疫情期間回了國。他先是去陝西一家國企工作,領導要他吃回扣,他膽小不敢做。辭職後,他來到高校,「覺得象牙塔可能相對來說會遠離塵埃」。工作之餘,他仍在尋找國外的發展機會:「我的職業生涯可能是面對國外的,學術造假會是非常嚴重的指控。」
文學院近100位教師,和唐文生一樣,拒絕簽字的有6人,均被學校辭退。更多人還是願意花錢,保住這份只能勉強餬口、但至少體面的工作。
失去工作後,唐文生也有些後悔,「收入沒了以後會感到恐怖,自己沒有正事幹,每天就給家人打掃衛生做飯」。他是西安本地人,已婚,有房有車,家庭富裕,和那些來自外地農村的老師相比,4萬塊錢對他來說數目不大,他也有過閃念,「還不如給了算了」。
事後,唐文生最不能理解的是:大家都認爲這是一件非常平常的事。他和不在高校的人交流,對方說:掏點錢保住工作很合理,現在找工作都得花錢呢!
如今在小紅書上搜索「橫向課題」,會出現許多帖子在交流「花錢自保」經驗。一位天津的大學教師,考慮到孩子要上學校的附屬幼兒園,賣掉房子,拿出40萬「充值」橫向;一位IP安徽的教師,慚愧地說着「是我太沒用了,沒有錢,沒有能力完成預期目標……不知道這樣工作的意義到底是什麼……」,同時曬出已向銀行貸款8萬元的截圖。
活躍在評論區裡的,不乏專業仲介,他們幫助教師匹配企業資源,並給教師做報帳計劃。一位名爲「科技成果轉化」的仲介,在朋友圈裡亮出一份匯款記錄,表示今年2月他曾幫助一位經管老師完成100萬橫向,配文是:「24年8月加的好友,今天突然成交,若非學校政策逼得太緊,誰願意這麼折騰?」
石雲在蘇北一家公辦大學任教,也是一名文科講師。她告訴《鳳凰網》,今年,她所在的學校改革了考覈要求,明確把橫向課題寫進了職稱評定及崗位聘期考覈裡,如果完不成指標,績效和職稱評定都會受到影響。攤派到她身上的任務略高於唐文生:接下來三年,每年完成5萬到7萬橫向到帳。
「我還沒有聽到過哪一個文科老師能很正規地拉到橫向。」石雲說。和應用性強的理工科不同,文科很難直接產生社會經濟效益。沒辦法,石雲只能自己掏錢,再託做生意的親戚朋友,通過他們的公司帳戶,把錢打到學校。
橫向課題正在慢慢成爲考覈教師們的硬性指標,這一變化,石雲說,她的學校大概始於2022年。2021年9月,大陸國務院學位委員會發布了2020年度新增的博士、碩士學位授予單位名單。學位授予每3年評定一次,明確把該教學資質和經費掛鉤,對科研到帳經費和學校收入都提出了相應要求。石雲覺得,高校「通過上一輪衝碩士點的操作嚐到了甜頭」,橫向到帳經費既能向上展示「科研實力」,參與考覈比拼,又能爲學校創收,「哪怕管理費只收1%,對學校辦學來說,都是一筆收入」。
這也是劉一均這兩年觀察到的變化。他是北京航空航天大學的博士,2023年畢業後,在中科院當了一年博士後。他觀察已在高校工作的學長學姐的狀態,得出結論:「現在高校的邏輯是,你要麼給我名,要麼給我錢,名是國家自然科學基金或國家社會科學基金,錢就是橫向。」
多位二本院校教師表示,以二本院校的平臺去申請國家級課題,基本不可能。從唐文生所在的二本學院發佈的文件來看,橫向科研項目,每到帳1萬元,算10個工作量,與之對比的是,國家科學基金重點項目立項結題,算2500個工作量。
石雲最擔心的是法律風險。合同與報銷的流程經不起嚴格的法律審查,「等於你留着一個把柄在學校手上」。她認爲,儘管校方暗示老師去造假,但校方並沒有下達紅頭文件明文要求,出了事,學校不必承擔風險。
眼下,她正發愁,財務處對橫向經費開支的報銷要求如此狹窄,今年她得買多少東西,才能湊夠5到7萬的發票?
二本院校卯足了勁湊橫向,爲的是保本(科)申碩(士),而一本院校湊錢的目標則是:向「雙一流」看齊。
吳建軍在北方一所理工類院校任講師,他說:「從學校各類文件通知來看,我感覺在衝『雙一流』,從上到下卷得很。」
2021年8月,吳建軍從一所985高校博士畢業,靠投簡歷,入職了這所一本高校。學校實行預聘制,首聘期4年,通過聘期考覈後,才能轉爲長聘。他和學院簽訂了任務書,首聘期內,他需要完成累計100萬元的科研到帳經費。他努力完成了指標。但等他去交材料,人事處的老師告訴他,今年得按副高的要求來,得累計150萬。
「我今年咬着牙,還得再弄50萬。」吳建軍說,文件解釋權在學校手裡。
無論是因爲領導要政績,還是學校要名氣,這兩年,吳建軍面臨的業績考覈一直在加碼。他舉了個例子:假設學校有100個任務,10個二級學院,一個學院肯定不能只分10個,至少得分12個;學院分給老師,又會再加係數。
這突然增加的50萬,吳建軍雖然無奈但也有信心,這是因爲,他也早早給自己加了係數,「爲了完成100萬的任務,我給自己定了300萬的目標,這樣我纔有把握完成100萬的任務量」。
交流起來,吳建軍有一種「劫後餘生」的感覺。工作前三年,他特別恐慌,整日裡狀態都很緊繃。雖然和文科相比,工科在和企業合作上有優勢,但即便項目談成,經費到帳也是有周期的,往往活幹完了,手續還沒走完,焦慮的時候,吳建軍也曾去銀行研究過能否貸款,「但沒有走到那一步,我的業績從去年開始慢慢上來了」。
爲了拉橫向,吳建軍還去北京讀了個博士後,「去想辦法,拓展合作」。如果能拿到國家青年科學基金,那就是「碾壓式地」「毋庸置疑地」能通過考覈,但數據顯示,2024年度大陸國家青年科學基金的資助率爲15.54%,對師門不夠強大、人脈資源匱乏的普通教師來說,難度太大。學院內部也有派系,吳建軍說,以市科技局的縱向項目爲例,對院長派系的教師們來說,申報容易,他自己連報名資格都沒有。他所上交的150萬,都是實打實向企業爭取來的橫向經費,縱向他「根本拿不下來」。
在吳建軍看來,階級固化在高校也很明顯。如果他是富二代,家裡不缺錢,200萬大筆一揮,他就能過得很舒服,或者如果他是長江學者的門生,發論文、出成果,也會方便。
如果能順利通過首聘期,接下來,吳建軍下一步的規劃是「研究人」,研究如何和人打交道,他覺得,「所謂的學歷腦力勞動在權力和資源面前是很微弱的」。努力搞「橫向」的這兩年,他對科研的認可度逐漸降低,「其實人生要有機會當領導幹部,何必要搞技術」。
和吳建軍一樣,王森也對科研感到失望。
王森今年43歲,博士畢業後,在山東一所公辦二本院校工作了七年多。她是文科講師。今年年初,學院向她攤派了70萬的橫向到帳經費任務——她的年收入不過10萬元。
她拿不出這個錢來。學院領導找她談話,建議她把房子抵押了,再自己註冊個公司。「有些老師的確那麼幹了,但是我幹不了,一旦中間有什麼閃失,房子沒有了,我的父母住哪裡呢?我也不可能拿父母的養老錢去做這種有風險的事。」王森說。
現在來看,王森覺得,領導就是在PUA她。他對王森說,別看你是博士,現在博士也很卷的,30歲的博士,我們都嫌年齡大。
王森在2017年開始找教職,那是博士進高校最好的時候。那兩年,大陸啓動「雙一流」建設戰略,合併「三本」院校,許多地方學院升級成爲大學。但短短几年後,高校教師就快速「超編」了,博士進高校也變得越來越困難。王森覺得,現在的高校教師和公司裡的員工是一樣的,拉橫向課題,就像在拉贊助、賣保險。
過完年,王森選擇了辭職。除了無法完成的橫向任務,王森決定離開的另一個原因是,她放棄做科研了。本該專心做科研的時候,她總是患得患失,陷入災難化想象:這個立項書要是投不中怎麼辦?情緒和狀態都非常差。
讀博的時候,她相信萬般皆下品,唯有讀書高,等讀完博士,她發現完全不是那麼一回事兒:適合做科研的人,除了要有很強的邏輯思維、語言表達能力和心理素質,還要有很強的公關能力、和其他人打交道的能力。她不擅長。但是,付出了那麼多,她又沒法放下。
即便是她最喜歡的教學部分,也幾乎成了高校裡最不重要的事。在王森的感受裡,疫情之後,教學就變味了,出現了許多條條框框的束縛。
首先是撰寫文件資料。入職七年,王森每年都要花大量時間修改教學大綱和人才培養方案,但實際上,日常教學很難按這個大綱去安排。去年,爲了應對爲期半個月的學科評估,王森來來回回地寫材料,忙活了一年的時間。吳建軍也有同感,「各種材料,無數次不定期地隨時抽查,隨時推倒重來。」這些材料包括基礎的學生作業、期末表現,還包括教學分析報告。
然後是全流程監管。吳建軍感到,所謂的信息化辦公系統,就是用來不間斷地對老師和學生進行監控。一個新概念是「無感聽課」。教室裡裝上幾個監視器鏡頭,360度全天候監控,長官領導不定期查看監控畫面,教師必須時刻站在能拍到的範圍裡,前三排學生得坐滿。另一個概念是「擡頭率」,學生擡頭聽課的比率,只有保持擡頭狀態的學生,纔算是在認真聽課。
這些監管讓吳建軍身心疲憊,他的身體出現了應激反應,「它(學校)一檢查,我就生病。」吳建軍說,「馬上感冒,嗓子不舒服,渾身不舒服。」
江蘇的石雲覺得,教學已經變成表演,「最重要的是拿數據,讓各個環節都看起來很努力,有事情在做」。她所在的學院從不給教師批假或調課,無論發生什麼事情,是去開學術會議,還是病得嚴重,只要人還活着,就得去上課。因爲病假調休關乎到另一項數據,影響學院之間年底的排名。
傳統印象裡的高校教師,工作穩定,自由,有寒暑假。但這兩年,「青椒敘事」早已不是這樣了。石雲說,所謂的自由,就是自由地加班。她如今身兼數職,教學、科研、行政管理。早上睜開眼就要工作,晚上12點還在給同事發消息。對有科研志向的青年教師來說,寒假更是不可能休息。每年3月,國家自然科學基金項目接受送審,從12月開始,教師就得爲自己30頁的立項書精雕細琢。
高校教師的性價比逐年降低。石雲說,如果讓她給博士畢業生建議,她會講清楚所有弊端,但如果對方對科研有熱情、有理想,她還是會鼓勵他們進高校。
她自己就是這樣。雖然不能成爲所謂的學術大佬,但石雲說,她對學術仍然有理想,如果離開高校去做公務員,或者去教培機構,謀生當然可以,但精神層面的滋養,就會弱很多。
再三思慮後,王森決定告別科研。她感覺自己從讀博到工作,一直走在世俗層面「正確」的道路上,但她越來越感到,這種生活方式不是她想要的,她沒有找到科研的真正的意義。辭職前不久,她在三個星期裡感染了兩次A型流感,也是因爲生病,她突然意識到什麼是真正重要的,什麼是可以放手的。在辭職報告上蓋完公章,她感到釋懷,「它(辭職)就在我的計劃裡頭的,博士畢業時我就想休息一年,無奈父母像催婚一樣催我儘快工作,這一等就晚了七年」。
之後,王森打算去做獨立老師,給學生提供學業規劃諮詢。教書育人仍是她的熱情所在,她希望培養學生的創造力,幫助他們找到擅長之處。這是在如今的大學裡,她難以實現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