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說的虛實之間──從世界文學談到《人間借路行》
圖/鄧博仁
人間借路行。(佛光山文化提供)
相信多數人一生中都讀過小說,但「愛讀小說」這件事,卻是生命中特定時期的深情選擇。或許是在青春期,或許在中年的迷惘時刻,或許是在一段靜謐而空曠的日子裡,小說所提供的,不只是娛樂,而是一種更深層次的陪伴與自我凝視。
那是一段可以泡在圖書館一整天的日子,直到書架上的小說與作者姓名熟記於心。例如,日本作家村上春樹的《挪威的森林》與《海邊的卡夫卡》,讓人進入一種超現實與後現代交織的幽微世界。他的文字如夢如煙,挖掘人心深處的孤寂與渴望。而哥倫比亞作家馬奎斯筆下的《百年孤寂》,則以魔幻寫實的筆觸描繪了一個家族百年的榮枯,讓讀者置身於虛構卻真實的作者生命中,親歷以及浸染於作者生命中的故事裡。
小說最令人着迷的,正是這種「虛構的真實」。它是謊言編織的網,卻能捕捉最誠實的情感。《變形記》中那個一覺醒來成了甲蟲的推銷員,卡夫卡讓我們目睹了一種極端的疏離與異化,而《傲慢與偏見》、《簡愛》、《罪與罰》等經典小說,則觸碰階級、愛情、道德與人性等永恆的母題。
而轉向華文世界,我們看到黃春明筆下的臺灣小人物,那些曾在農業轉型年代沉浮的庶民身影,他們的悲喜,正是我們歷史記憶的一部分。
然而小說除了再現人世間的悲歡離合,它也是思想的練兵場。英國作家毛姆以《人性的枷鎖》描繪人性深處的掙扎與藝術的召喚。海明威筆下的《老人與海》,是一場孤獨與命運搏鬥的隱喻。而在推理文學的殿堂裡,克莉絲蒂在沒有「壞人」的童話式世界裡,隱藏了最銳利的觀察力與哲思。她筆下的謎團,不僅解構犯罪,也挑戰人類對真相與正義的理解,雖然有些內容細節都忘了,但凡走過必留下痕跡,凡讀過也必留下體悟。
如果說這些作品構成了世界文學的高峰,那麼回到我們自身文化與宗教背景中,小說的價值是否能走向更深的精神省思?
《人間借路行》:一場跨越生命的靈性旅程
在這樣的問題意識下,我們轉向滿觀法師的新作──《人間借路行》。這是一部融合小說筆法與佛學思惟的作品。全書分爲八個篇章,二十四個小節,每一節以兩個關鍵詞爲題,交織出一幅幅生活的剪影與心靈的風景。
開篇即點出主要場景與角色:諾奇動物醫院、天祥文具店,鋪排出小說的生活場域。這些地點與角色不僅是小說的裝飾,更深刻地反映了作者的生命經驗。熟悉作者背景的人會發現,書中許多描寫都與他在佛光山的修行生活密切相關。如同他在後記所說:「小說的迷人、吸引人,就在它的虛虛實實、非真非假。」
這種「虛構的真實」,恰與佛教「借假修真」的觀念相通。人間如戲,夢幻泡影,但正因爲如此,我們更需在其中悟道、修心。《人間借路行》的標題來自唐代靈澈禪師的詩句:「山邊水邊待月明,暫向人間借路行。」這句詩既是對修行境界的詠歎,也點明瞭小說的精神內涵──我們都只是在人間暫時借道而行的行者。
小說裡出現的禪堂、齋堂、短期出家,甚至一碗白飯、一杯熱茶,都不是虛構的符號,而是真實修行生活的映照。作者以文字構築了一個似夢似真的世界,讓讀者既能沉浸於故事,又能在字裡行間感受到佛法的滲透。
在某一章節,主角經歷親人離世的痛苦,內心翻騰,卻在寺院禪修中體會「生死即涅槃」的深意;又如一場與動物的互動,引發了他對「衆生平等」的反思。小說用溫潤的筆法,帶領讀者看見佛法不只是高深哲理,而是生活中的一呼一吸、一念一行。
小說的功能:娛樂、教育,與解脫
回顧自己閱讀歷程,曾在某一階段癡迷詩歌:周夢蝶、席慕蓉、余光中……那些詩句曾在青春的某個深夜照亮過內心的黑暗。而後轉向小說,走進村上春樹的孤獨與浪漫,馬奎斯的瘋狂與宿命,卡夫卡的荒誕與不安。這些作品豐富了我們的情感,也鍛鍊了我們的思想。
而今,閱讀《人間借路行》,更像是一種修行。這部小說不只是敘事,更是一次次回觀內心的契機。在字裡行間,我們看見人性的善惡、愛恨、掙扎與寬恕,也看見修行者在世間行走的孤獨與覺悟。
如同明朝高僧祩宏大師的〈七筆勾〉,一筆筆勾去世間的情執、富貴、親情與文采,正是要超越凡情、走向出世之道。而《人間借路行》也不斷提醒我們:情不重,不生娑婆;愛不深,不墮輪迴。我們來到這個世界,必有一段課題要修,一段因緣要了。
小說成爲這條路上的導引者,以其虛構的外衣,包裹着最真實的人生智慧。
小說與作者的互文關係
閱讀一部小說,也是在閱讀作者的心。熟悉滿觀法師的人會發現,他在書中的人物、場景甚至語調,都蘊含着自己的生命軌跡與情感。這不僅是創作上的「投射」,更是佛法修行中「觀心」的實踐。真實與虛構之間,既有距離,也有通道。
正如星雲大師所說:「四大皆空示現有,五蘊和合亦非真。」一切有爲法,如夢幻泡影。小說是爲夢而造的文體,卻也可能是接觸真理的橋樑。我們閱讀的,不只是故事,而是透過故事看見更寬廣的生命可能。
結語:小說是對自己存在的探索與凝視
米蘭.昆德拉在他的散文集《小說的藝術》中提到,「小說是對存在的探索。」
是一場對人類存在的探索,也是一種讓我們與自身思維深處相遇的方式。無論是讀村上春樹、馬奎斯、卡夫卡、毛姆,還是滿觀法師的《人間借路行》,我們在閱讀的過程中,其實都在與自己對話,也是在凝視自己的生命。
這場對話與凝視,有時輕鬆,有時沉重,有時像是在沙灘上漫步,有時則像在風雨中跋涉。但不論何種形式,它總會留下些什麼──一種餘韻、一個問題、一縷生命的光。
而這,正是小說的魔力,也是閱讀的深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