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品文】葉含氤/夏之迴旋
翻看手機通訊,看到一則是春日時跟景德鎮一位制瓷者預訂的一個杯子。此事懸宕許久,本想再選一個,請他郵寄,卻總也等不到中意的。如今已過數月,實不宜再拖,遂與之聯繫。他說:近來嘗試燒新的,不論是風格,或是泥、釉、料,但製作環節都是人工,不可控因素很多,一直在調整,以致曠日費時。
去過景德鎮才知道,原來每一次的入窯與出窯,都牽動着制瓷人的心情。泥土與烈火之間,總是懸而未決,開窯前,變因太多,沒有人能成竹在胸,只能聽從天命,內心再如何煎熬忐忑,都得面對那烈火高溫下,偶然所造就的必然。既成必然,那麼也意味着每一個器物也有其天命──失敗即碾碎掩埋,成功就在這世間流轉。
我喜歡這位制瓷人的作品,有東方之韻,筆觸靈動細膩,配色溫雅古典。而我是那種一旦喜歡,就捨不得放手的人。
彼花開盡此花開的時節過去了,到了一個熱烈蓬勃的夏日。暴雨如注,綠樹與青草瘋狂地生長,長出山莽野氣,長成鬱鬱蔥蔥。但我不喜歡夏日,太崢嶸,太蠻橫,縱有夏木可陰,竹搖輕影這般的可愛景緻,但與那烘暑烈天的張狂貌相較委實文弱,全無力敵之勢。
瘋長的,又豈止是羣樹?我的思緒也隨這喧騰的熾夏潮翻汐涌,溽重沛鬱,「靜謐」一詞成了天寶舊事,早已飄散於四面八方無影無蹤。這些日子我火燒水潦,恍若一隻正在經歷高溫冶煉的釉土,揣懷着顛躓躁動,在左右奔突的劍拔弩張中,被逐漸攀升的氣溫捆住身軀,讓無法遏止的憂苦於紋理細痕中蔓長。
那入窯的瓷土,肯定也希冀美好,希冀繁花似錦碧漪盪漾的瑰麗流彩,希冀烈火重生之後再見的天光爛漫,希冀脆弱與單調蛻變成頑強與詩意。哪怕是敗筆,哪怕是破裂,都不再零落成灰化爲塵,而是一塊塊質地堅硬的碎片。
在一個風起雲涌驟雨將落的午後,一句話映入眼簾:「你是我荒蕪的歲月裡,突然驚起的羣鴉。」不知道是誰寫的,卻吻合我當下的情緒。也或許這羣鴉不是驀然驚起的,而是我豢養在心湖,任其恣意遊動,恣意生長,以爲不過是尋常,卻在某個突如其來的瞬間,這長年被我縱容的鴉忽地震動翅膀,騰騰躍起,盤旋須臾,又徐徐飛落,波紋淺漾深蕩地蔓延,一池幽靜的湖不再安和。那是一段暗藏的濃摯深情與幽隱愛戀,卻成爲我夏日的顛簸震盪。歸根結柢,能責怪誰呢?怪那驚起的羣鴉?怪蟄匿於心的那人?還是怪自己的放任默許?
於是滂沱大雨傾瀉而下。我糾纏於我的糾纏,剪不斷理還亂,狂風漫天而至。
也是那個午後,我與一杯咖啡一直聊到朔月初起。我沒有繞道而行,而是直面那些在五臟六腑之中消遣不開,化解不掉,又一直繁衍的壅鬱。盛着咖啡的那隻杯子,藤紋縈繞,色澤樸雅,雖無詞章詩句,卻如璇璣圖反覆迴旋。璇璣,說的是在心裡鑿出的情深,說的是難以言說的思念。只不過這些晦暗起伏,終究只是與自己的對峙,即使潰不成軍,也與他人無關。
夏日的風聲駘蕩,雷雨滂洋,很快就過去了。一山淋漓一山青,還給大地安寧,又給予盎然生機。陡生的失落與漫漶的思念,也會在安寧中逐漸模糊,逐漸消停,最終愈成暗夜中一閃而逝的流星璀璨,如瓷器的殘損與碎片,不完美,卻永恆。
流星短暫嗎?不,它不止息地穿行,人們不過是隻看到眼前的剎那。就像那驚起的羣鴉,一直在心底伏藏。
景德鎮的那制瓷人曾問我:聽過汝瓷出窯時的聲音嗎?叮噹作響,得屏氣凝神用心傾聽,才能聽見。那是清脆乾淨不纏綿的細語。
或許,思念也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