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品文】李寬宏/風過恆春尖

東北季風翻越中央山脈,抵達恆春半島時已帶着海鹽與九棚沙塵。我陪祖父坐在萬里桐舊漁寮門口,曬背。三月的太陽還柔,風卻像刀,切過耳廓時帶一聲尖鳴。祖父說,做漁撈的人最信風,比信月亮還深;風對了,魚羣纔會貼岸。我望向左前方的海角,鵝鑾鼻燈塔在午後光裡閃白,像一盞古老的節拍器,替半島所有潮汐標時。

祖父年近九十,但耳朵靈得很,只要聽見遠處浪頭改調,就知道風向在變。他指着外海:「待會再轉南,浪要抽高,你聽。」我豎起耳朵,聽見浪底輕微的空洞聲,像有人在深井敲壁。祖父笑:「那是龍蝦窩。」

漁寮後是祖父的小田,種洋蔥。日人開闢恆春墾丁支線失敗後,把原規畫鐵道旁的旱地撥給農民,多半荒掉,祖父卻硬在石礫間剷出三畦。他說洋蔥不怕風,風越大越甜。早年他靠這三畦幹洋蔥換鹽、油,還有我上學的書簿。

那年秋初,縣道26號拓寬,祖父的田必須讓出一半。建設處派人來丈量,他揮揮手:「路要過就過,我留一畦就好。」我以爲他妥協得快,沒想到回家後,他翻出一枚銅色車票:「大正年間 恆春→楓港」。那是他少年時搭鐵道車去賣洋蔥幹,短短几公里,只開了三年就停運。他摸着票面,像摸一片早枯海帶,聲音卻很硬:「鐵路拆了,路還在心裡。田也一樣。」

父親隔週自高雄回來,手裡拿着度假村的徵收公文,說政府將把萬里桐打造成國際潛水灣,要把漁寮買下做迎賓中心。祖父沒吭聲,只把半碗飛魚乾加進柴火,再撒把洋蔥絲。他說風大,火燒得旺,要下酒。我看父親低頭吃魚,背脊卻直不起來。

夜裡風轉強,我在竹牀上被呼呼聲吵醒,推門看見祖父站在田邊,用手當尺量風。他說:「北來十七級,再半小時換南。」語畢回屋拿出三布袋種子──黑豆、花生、洋蔥仔球。要我和父親一起播:「風面前,豆在中,蔥在下。讓風決定誰先長。」父親苦笑:「南風是熱浪,根會焦。」祖父回:「焦過才甜。」我們冒風撒種,豆粒被吹得亂跳,落在石縫卻仍安靜轉圓。

半島的夜色黑得快,只有核三廠紅燈在遠處眨眼。播完種,祖父摸黑走向燈塔方向。我跟上,見他在沙丘頂俯身聽浪。海面漆黑,只有白浪蓬鬆翻涌。我問:「在聽什麼?」他說:「聽風把種子帶去哪裡。」那句話像潮聲撞進胸口,腫痛卻溫暖。

四月,度假村動工,挖土機推倒部分漁寮牆,祖父沒阻攔,只把剩下半堵牆刷成白色,掛上鐵製風向標──一隻昂頭的短肢領航鯨。他對遊客說:「風要往哪裡,鯨會告訴你。」孩子們圍看,他笑出皺紋。

雨季過後,我返鄉探望。洋蔥畦竟抽出紫花,黑豆已結莢,花生葉在石隙綠得發亮。父親彎身掐蔥頭,汁水辣鼻:「甜到有糖味。」祖父靠在牆邊,風把他雪白眉梢吹得亂舞。我忽然想起那枚銅票,問他還在不在。他指心口:「坐在這裡。」

傍晚,風又轉南。我們把新收洋蔥鋪在漁寮屋頂,用南風薰幹。遠處潛水旗在浪間翻飛,旅人舉相機捕海霧。我低頭看父親雙手翻蔥,說:「等明年,我回來種第二畦。」父親擡眼沒答,只把一球蔥塞我掌心;蔥皮溫熱,像握住一小撮恆春吹海風的陽光。

祖父點起煤油燈,光暈映在牆上鯨影搖晃。他舉杯敬風:「有風就會香。」我和父親也舉杯,風穿過杯口,把酒香帶到院外,又折回,羣蛙齊鳴,像遠遠的鐵道回聲。那一刻我明白,半島的路總被風改寫,可不論路鋪去度假村還是高架橋,風只會把最甜的洋蔥味留下,像留下我們三代人的眉眼,吹給更遠處想聽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