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品文】黃庭鈺/雨的節奏

四月的雨綿綿軟軟的,有時來得悄然,還得先出現那種泡進水裡的滯悶雜訊,纔會讓人望向窗外仔細確認雨的存在。雨絲稱不上有節奏地下着,有氣無力的樣子好像這只是它爲糊一口飯而勉力爲之的例行公事。

沒什麼貢獻的天降甘霖,有點像我現下生產力稀缺的狀態,例行工作之外便是回籠覺與滑手機,習慣養成後越發難以自律,反倒期待起外來的約束。每當指着青春正盛的孩子說他活得過分浪漫,太容易放過應該努力的當口時,我大概也明白剩餘的四根指頭其實指向我自己。

我已長到不能再指望他人推着我前行的年紀了,日常生計也算過得去。如果真有日日放歌縱酒的本錢,那倒也不賴,事實是,生活終究尚有責任,骨子裡仍有一絲力爭上游的盼頭。

「力爭上游」這個詞近來不斷在腦中盤旋,大概是前陣子幫學生寫申請大學的推薦函,該校系明示歡迎這樣的人格特質。力爭上游啊,多麼古老且具畫面感,傳說偉人小時候在溪流湍急處,看見魚兒逆流躍行,因而悟出無畏與上進的道理。小學的我是否曾被激勵到,已不復記憶,倒是把它當成一則獵奇故事比較接近可能。就像每隔一段時間會來學校穿堂巡迴擺攤的書,注音版的名人傳記、童話寓言和民間故事,每個登錄其中的事蹟讀來都像《天方夜譚》,閱讀的胃口就這樣被養開了。

尤其中學時最期盼每次段考的最後一天,下午提早放學,彷彿從課堂偷來時間,終於可踏上籌劃多時的旅程。早年臺中女中附近有黎明書局,走遠一點是火車站前的五南圖書,或者展開壯遊騎很久的單車到公益路上的諾貝爾書城,那時還不時興文青風(或只是我孤陋寡聞),格局制式的排排書櫃間僅容兩人錯肩,我們這些學生挑了書就趺坐在走道上,一有人經過,還得把腳屈起來讓行。沒有音樂沒有座椅,日光燈亮晃晃稱不上有氣氛的窄仄空間,對於平日只被餵養國編版教科書貧瘠奶水的我而言,堪稱寶庫盛宴,狼吞虎嚥之餘還要外帶。

只是,經年養就的大食量近年來銳減,連帶產出文字的力氣也軟綿綿的。起初尚不以爲意,把窩處牀上睡去大把時光或滑整晚手機,作爲辛勞工作後的犒賞。喜歡的書持續外帶,無能消化便往冷宮擺。開始意識到不讀書便覺面目可憎,大抵是把注意力放到周遭翻臉如翻書的可憎面目上了,碎語變得強大甚且越界形成轟然雜訊,日子滿是泡進水裡的滯悶感,還有化學成分佔比過高的香味。

於是上工時有氣無力,明知不該僅爲糊一口飯而勉力爲之,卻依然一再賴牀。下工後的沉睡與上網,理所當然成爲從殺戮戰場安然歸來的慰藉。而其實我已浸泡在這樣的環境裡許久,經常一頭熱卻迎來背棄或嘲弄,多半隻能暗自囁嚅「真不夠義氣」,沒多久又軟爛地從衆附和,反覆掉入迴圈而不自知。

有時無知是安全的,裝死般得以避開危險。兒時曾被法布爾《昆蟲記》所提到的象鼻蟲裝死行徑激發興致,下課後和玩伴在樹幹花草間亂找一通,打賭用葉子搔癢、樹枝翻動或哈氣吐口水任何法子都行,看誰能讓詐死的象鼻蟲破功醒來。

裝死之後還是得醒來的。遇到熊裝死而躲過一劫的幸運兒醒來後,先一步逃走的朋友折返問他:「熊剛纔在你耳邊說了什麼?」

「牠告訴我,在危難時拋棄朋友的人,根本不配稱作朋友。」

我總覺得故事裡的熊是神派來的信使,幸運兒的幸運是能從糟糕的關係中醒來。

醒來後還會是朋友嗎?打開天窗是否就能看見光?《伊索寓言》沒給下文,我也忘了兒時的實驗有沒有成功讓象鼻蟲「復活」。法布爾筆下的象鼻蟲最終醒來了,多半是察覺到外在威脅的消失,有些撐不下去需伸展進食,或者受到光線刺激,當然也可能純然是時間到了。

春天已來到最後一個節氣,穀雨之後就要回暖了。據說魚羣每年此時會趕集似地聚到淺海來,漁民樂得豐收,不知這算魚兒旅途裡的上游或下游?惱人的是雨變得性急,時常「譁」的一聲伴着雷說來就來,進行曲般千軍萬馬就要撞進民宅,我常慌得起身趕緊關窗,回過神才發現回籠覺似乎也跟着雨留在窗的另一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