香港在明暗閃爍的夜色裡
從太平山俯瞰的香港夜景。(美聯社)
掛起八號風球了,芳名「桃芝」的颱風欲襲,今晚到翌晨,是影響最劇烈的時段。
高樓窗外雨還細,風未號,粉豔霓彩燦爛,像套上高規格柔焦濾鏡,竭力爲夜色掩怠。數年未訪,竟遭臺擾,香港可能感覺無辜,但真是不像樣的待客之道。
飛抵那晚,空氣滯溼,分明逢秋時節,推拖着行李還是悶躁出一身黏汗。想來也彷似一種「氣象預報」了。搭A11紅色雙層大巴往灣仔,票價雖較機場快線低廉,但品質相對打折。車廂內面對面的座位與置物空間,狹仄逼迫,分佈畸零,腿短的勉強斜個身,個子高的就不好意思地膝碰膝。乘客無須多,只消七成,高矮胖瘦的大小行李箱,便已如山崩落石,橫七豎八堆堵下車的後門。若非乘至倒數末站,要突破重圍,該是一番狼狽「攀山越嶺」了吧。
車程約莫三十分鐘,暈橙路燈,一盞接一盞亮着,卻欲振乏力,景物仍在暗蒙中泯沒了輪廓細節。面前的泰國男生,黝膚略帶澤感,中長黑髮,六四分,抹得油亮,除了頸鍊,左右手指各圈着兩隻銀戒,不像點綴倒成了一種展示,五官不精雕但深邃,神情說漠然嘛,或許更多是一趟飛行後的倦憊。途間,一下顛、一會晃,彼此間距太近,近到視線擱哪都難免擦邊相撞。人格分類裡,我是絕對的I,他想必也屬同類,我們時不時觸及的眼神裡,到底都沒有一絲問候的親切。
夜還年輕,街上食鋪不是熄燈閉門,就是收攤清理中。鄰近酒店的軒尼詩道上,覓見營業到午夜的粥品店,還沒晚餐的空虛胃袋獲得救援。平常進食,一埋頭,唏哩呼嚕,不算疾風掃落葉,也如浩室(House music)般的暢活節奏,而一碗生滾粥,熬得綿綿糊糊,卻燙得煎舌,吃沒三兩口,我已呵氣吹涼得腦眼旋轉。買單時,門前玻璃櫥裡,軟黃光照暖着油器(香港油炸小吃的統稱)──油炸鬼(油條)、牛脷酥、鹹煎餅,三寶誘人,但再吃恐腹脹難眠,眉一鎖,心一橫,扼滅饞欲。
慢慢走,助消化。鬧市逐歇,杜老誌道上同豐大押高掛的招牌雖熄燈了,但那紅底滾金邊的「蝠鼠吊錢幣」造型,氣勢非凡,彷彿典當業如何式微,都不能頹廢了盛世風華。修樓的竹編鷹架築得再密仍有縫,毫不干擾大廈轉角處的書報攤生意半分。一身螢光橘短衫的大姐,盯着方塊盒電視機裡播送的《後宮甄嬛傳》,畫面熟悉卻哪兒有異,哦,原來配了粵語發音。劇要追,攤子動靜也沒疏於監督,同行的R生平首次踏足香江,處處都飄逸鮮味,舉起手機就拍,橘衣大姐驅蒼蠅似的揮擺手掌,嘴裡唸唸有詞諸如「唔買唔好影相」的抱怨。
一截緩坡道就微窘地喘促起來,未意識堪虞的衰弱體能,先慶幸明晃晃的酒店已咫尺於前。
※
此趟一週,差事在身。幸而桃芝匆匆,低嘯一夜狂風,只餘雨裙徘徊,不真正礙阻什麼。
站牌旁,幾朵傘菇,藍裡黑裡開着一枚粉紅,專程巴士逾時無蹤,想是躑躅壅塞車陣。偶然擡望,樓宇如昔巍峨聳天,稍閃神,我感覺像紛然墜灑的水滴,陷在了最底的深淵。
香港會議展覽中心(HKCEC),傍海屹立,寬闊綿延的玻璃幕牆,隔絕一早就纏綿悱惻的碎蒙雨花。鄰旁的灣仔碼頭,朦朦朧朧,寂寂浸在悽悽的密密水霧裡,如怔望一出黑白的瘖啞默片,卻分外懷感一股如泣如訴之情。官方形容整座建築造型肖似展翅翱翔的飛鳥,我倒以爲是艘泊港的鉅艦。會展中心面積龐大,初晤咋舌,與K第一天就像誤闖螞蟻窩,區與區間的連通路徑曖昧,左拐右繞,辨不出個邏輯,和人約定碰面的位置,彷彿存在於平行時空。後來發現,原來不是人家規畫不善、動線不良,而是我們自己捨近求遠,在衆多入口中撿了最偏邊的一個,平添一番曲折。
工作告一段落,偕K趕車去往希慎廣場(Hysan Place)裡的「何洪記」。猶記頭一回吃到香酥炸雲吞、糜滑及第粥的「驚爲天人」,而粥裡的豬肝尤甚,不腥臊、彈牙的鮮脆感,徹底顛覆我對其粉爛的原始印象。好滋味猶然,如今嚼在嘴裡的卻是一種往日情懷。告別街邊檔、獨立店鋪,入駐百貨商場多年,對於店內仿「蒂芬妮藍」的卡式座位選色,仍感違和而納悶,欲藉此烘托出「精品」形象?其效果有待商榷,但價格確實愈加脫庶顯貴。然而,比起市井茶餐廳「看老子心情」的服務態度,這兒至少不會將私人情緒隨點單遞上桌。一日午餐,一碟幾乎是被拋下的叉燒撈麪,讓同桌的H憶及上海的餐館經驗,他親睹過一名服務員,因顧慮女客人指甲崩損,而主動代勞扳拉易開罐汽水釦環,那殷勤態度,稱呵護都不爲過。
就像新聞報導只讀標題,在同棟樓中的誠品書店匆匆繞過兩圈新書平臺,便索然而出。並非枯燥無聊催人逃,不過缺乏流連的心情。記憶裡,整棟商樓還簇新,眼前景況卻像瀕老的身體髮膚,不至於朽,卻顯得黯淡滄桑。芳華再盛終需敗,原來歲月的摧殘更甚於無情。搭緊貼玻璃帷幕的扶手電梯,一層一層緩速下降。擠滿樓面的大片廣告燈牌,琳瑯花樣,目不暇給。紅紫青黃交映繚亂,看似炫麗,實卻衰疲,好像補綴了一夜的濃妝未卸,在迎向晨曦照耀時再也無所遁藏的龜裂渾濁。俯望長街,有點懼高的眩,人潮點點如《神隱少女》中小小粒的黑炭精靈,狀似熙攘,但人與人的密度疏遠寬鬆了,以前形容過的摩肩擦踵成了言過其實。
彼時,K還在這城的港島生活、九龍打拚,我們常常出沒的銅鑼灣,是經濟繁榮標的,吃喝玩樂集散之地,而十數載後,重返夜幕下的舊時光,卻像瓦數不足的鎢絲燈,頹然地舊了。一切皆我錯覺?會不會,那舊是滌盡鉛華,返璞歸真,還原本來的日常面目?一如我並不篤定,究竟是商業重心區塊挪移、屢遭紛亂敲鑿的城市確有異改,抑或我注視的眼光裡羼雜了偏頗的什麼?
穿梭間,落寞二字,揮之不卻,清晰地在我腦海,載浮載沉。
※
大巴狹道彎轉,幾次極限緊繃,眨眼絕處逢生,駕駛技術精湛,簡直想鼓掌叫好。週末,趁早出門,翳雲的天空好像還惺忪未醒。車行荷李活道,兩側商鋪仍暗着,但一張張招租,貼得惹目,一口毗鄰一口的窟窿,無聲嘔號,前途未卜。我無從判知如此是否意味着蕭條,但確實一絲幽幽蕭瑟低迴不散。
古蹟活化改建的「大館」前落車(lok6 ce1),遊客絡繹,總算聚攏了些人氣。修復後,歷史建築羣保持原貌,且添注現代新意,構砌一幢鑄鋁網狀外牆的方塊樓,比起科技感,毋寧像是來自宇宙深處,等待被破譯的神秘文明。然而曾爲警署、法庭與監獄的「前世」,卻也藉着完整的一磚一瓦而還魂,猶如投胎前逃過了一碗孟婆遞的湯,過去現在弭了分野。與K刻意避繞過一洞一洞鐵柵大敞的牢房,雖早已卸除囹圄角色,但對其格局的壓迫窒息實在敬謝不敏。罪行接受輕戒重懲的場所,在時過境遷、人事俱往,恁地善良邪惡、公平義理,賢者或歹輩,盡喑默褪淡成一抹無差別,衆生苦難的意象。而苦難都是不忍卒睹的,何況要身臨其中。
逛過展覽,飲完拿鐵,在更多人淹涌之前,我們踱過奧卑利街的斜坡,穿進中環至半山自動電扶梯系統下方的階梯,越過擺花街,抵達結志街上一九五二年即開業的老字號排檔。據聞,絲襪奶茶爲其創始,亦是香江旅遊不可錯過的美食代表,但我想,與銀灰鐵皮上的「蘭芳園」三枚紅字合影留念,同樣是「到此一遊」的標準行程吧。大概是懼擠又生性反骨不從衆,以前與K很默契地對所謂的「必訪」之地保持距離,看看熱鬧就好,成了暫時的旅人,竟自動代換爲機會難得,試試無妨的心態。
本就窄隘的空間夾在低低天花板、朱赤地板之間,更形擁擠,幾支壁扇合力擺頭吹拂的風,好像如何使勁,也無法順暢溜過埋頭饕客們肩並肩的縫隙。並桌的人,各自語言,輕重腔調,相互陌生,但餐飲的搭配組合倒是異中有同。選點了蔥油雞扒撈丁、奶油豬仔包和傳統咖央西多士,兩人分食,可能被忙碌環境影響,很快吃得盤底朝天,好味(hou2 mei6)是自然的,但也就好在一種地道。而作爲馳名招牌,一杯凍絲襪奶茶的茶葉澀味粗厚,颳得我頻蹙眉,這樣是對的嗎?至少我的舌頭很誠實地不太贊同。
臨時掏不着深埋帆布袋裡的八達通卡,錯過一班小巴,轉乘大巴前往西營盤。
橫跨三個街里街坊的主題壁畫,李小龍肖像偎着幾隻圓眼公雞、吹着薩克斯風的棕熊樂手、花叢間飛躍的芭蕾女伶、童話般的歐洲寧謐小鎮、疑似被整容過的瑪麗蓮夢露……顏料大塊大塊揮灑,連綿遍佈,散策其間,我卻只覺可有可無,聊備一格。巷弄清寂,如靜湖無紋,佝背老耆,樓前巧遇寒暄,一聲一句,徐徐緩緩,不忙着分道揚鑣。牆垣階梯,羣色喧囂,卻像懸掛家屋一隅,填補空白,偶然才幸運一瞥臨幸的裝飾畫作。那些恣縱創作的價值,殆無疑義,但無涉生活,便無關緊要。整個街區因壁上的塗彩而不同,奔勞的日子卻不會從此有所不同,彼此之間無交集,如版型剪裁不合身的衣物,彆彆扭扭的,沒有相契的歸屬感。
離開藝裡坊,天已染暮。
微雨又漫漫。叮叮車如一闋行板的歌,晚風吹襲,溫潤的溼意撲腮。馬路的積水,把城裡的燈映成一窪小銀河,匆匆腳步經過,又踩成了彈躍的碎星。
百佳超級市場採買完零食,經過快樂蜂(Jollibee)炸雞店,那個臉容皺痕鏤深、細發灰白的老嫗,又孤自坐在落地玻璃窗邊的同一座位。連着二日,她都那樣桌無一物,像在等着,卻又似乎無有盼望地待在那裡。週近人來人往,她乾癟的身軀紋風不動,視線直直凝着,彷彿欲將外面流轉的夜色看透,又若只是靜靜看進一片空無。
※
出電梯口,即見象牙白牆上雙排「米芝蓮車胎人美食推介餐廳」歷年獎牌。灣仔開業屆四十餘年的「生記飯店」,平日晚間八點鐘,仍然滿室沸沸湯湯,座無虛席。
粵菜既工序繁複,更重火候,吃的從來是講究,不是禪意。老牌食肆不求快、不讓步,不怕麻煩,堅持坊間早已棄守的傳統工夫。幾道菜餚,看着家常樸素,然鑊氣飽滿,滋味跌宕,縱然菜名記不得,送入齒頰,卻上心頭。僅一碗尋常例湯就輕易顫了心,琥珀湯色,煲到入魂,呷一口,彷若在混沌濁霧中迎向一束撥雲見日的光。暫擱瓷碗,怕喝急了,像在暴殄天物,慢慢品纔是喝這碗湯的方式。咀嚼都是一時,但那片刻裡讓人嚐出境界,實不辜負有口皆碑的美譽。
一頓飽餐,身心俱足,H在街邊點燃一支菸,如飯後甜點,嫋嫋縈迴的煙霧籠着他,像他的一頭白髮瞬間變長,被風輕輕撩撥着。駱克道上,左右麻雀(麻將)館林立,經過這廂公休,還有下一間燈火通明。「方城之戰」是港人淵源悠久且普遍的娛樂文化,聽說黃金時期的六、七O年代,麻雀店甚至多過米鋪。社會變遷,有起有落,雖不再興盛,卻也沒有絕跡。或許,那些招牌在夜裡默默發亮,是提醒匆匆來去的人們,需要的時候,它都在原地守候。
再一天就要回家了,等交通燈轉綠時,R向我們尋求建議,她打算明天自己到處晃晃。從記憶裡打撈出一些值得推薦的,卻又屢屢立馬自摑嘴巴推翻,因爲物換星移,多數不復存在,內心浮漾的美好,只是恍惚。
最後一日,我們去了位於西九文化區的M+博物館。雖然當期展覽不巧無一引起興味,但採清水混凝土設計,企圖心強烈且不假掩飾的場館營造,已經足夠專程一趟不虛枉。星期天,來館羣像,顯然悠閒休憩的比例遠遠高於純藝術愛好者。幾團伴郎伴娘可湊成球隊的婚紗攝影,陣容龐大,卻互不衝突,絲滑轉場。在博物館大樓G層(地面層)的多用途大臺階廣場,分組練着像是佛朗明哥融合探戈舞蹈的男女,不在乎肢體動作的熟練或笨拙,只沉浸節奏擺動,而一旁面向維多利亞港的寬大廊道處,羣聚的移工們,鋪開野餐墊,幾袋家鄉點心,就是一場愜意的週末派對,興致高昂了,掄起自帶伴奏的喇叭麥克風,一曲一曲,忘情忘我。
豔了一天的太陽,西斜了,餘暉在海面粼粼搖曳,像一葉葉金色小舟。以對岸高高低低柱立的大樓爲背景,幫K拍一張照,快門撳下的一霎,一條夕影的尾巴,溜去。
搭上的士,過海返港島,玫瑰紫染着靛青的天空,積雲靉靆。中年司機不嗑牙,我與K各自靜睇窗外景色在夜幕掩盡之前,忽明忽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