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洛特

散文

那一年,我還很年輕,剛生完第一個孩子。每天抱着他上下樓梯出去散步,是我生活中唯一與外界連結的重要活動。笨重的嬰兒車就放在一樓大門口的角落,孤單且陳舊。那年春天的雪消融得慢,街道兩旁堆疊起碼三十公分高的積雪,灰污鉛鬱一如天空。這是棟老舊的五樓公寓,一層一戶,我住三樓。除去我這戶,這棟樓最年輕的住戶是七十歲。走在樓梯上,木頭會發出嘎吱嘎吱聲,只要有人經過,樓梯就很不客氣地發出大氣,似在抗議這歲月的沉重。

一開始,每經過二樓,就發現它的大門悄悄地開了一隙縫,裡面昏黃的燈光嵌在門縫間,直覺有雙灰藍衰老的眼睛,認真說應該是兩雙,竊竊在一線光裡上下打轉,觀察我經過時的一舉一動。昏暗的梯間,我的腳步聲,好像連帶把空氣也吵醒。起初我像警察捉小偷般,發誓要捕捉到那門縫裡偷窺的眼睛,但一週過去仍徒勞無功,那幾隻眼睛好像在和我捉迷藏,只要我對上去,它們就立刻閃開。

我索性放棄,自在的上下樓,只是懷中的嬰兒日益沉重,每登上一步,都讓樓梯木板發出巨響抗議。空氣中混雜着從二樓門縫流竄出的一股溫熱發酵的黴味,也許來自傢俱也許來自窗簾,也許來自人或整個空間。四樓鄰居告訴我,那裡住着一對近九十歲的夏洛特老姊妹,夏洛特是姊姊的名字。

Z字形結構的樓梯間,像博物館裡被時光遺忘的某一部分。

那天,我照例推着嬰兒車散步歸來,才進一樓大門,就聽到二樓有動靜。像往常安置好嬰兒車,我蹬蹬的抱着孩子上樓。還走不到一半,就聽到門「呀」的一聲開了,接着看到兩位老太太,敞開二樓大門朝着我笑。

「我們想請妳進來喝杯咖啡,可以嗎?」其中一名老太太說。

對這突如其來的邀請,我有些猶豫。

「我們每天看妳帶着寶寶出去散步,很想看看妳的寶貝,他一定很可愛!」

不忍拂去她們的好意與好奇,我抱着孩子進入她們的屋子。

一進屋,屋內的空氣與泛黃的老照片、陳舊的傢俱、厚重的咖啡色絲絨窗簾融合,恍如一腳踏入一個泛黃的時空。牆上一幀幀黑白的舊照片裡,是青春飛揚的兩位美麗女子,高高挽起的髮髻,束腰連身套裝,明顯是二戰前後歐洲人的時髦裝扮。

「這位是我夏洛特,這位是我妹妹英格。」夏洛特指着其中的一幀照片說。

「真美!」我忍不住讚歎!照片中的夏洛特,手持一把純白棉布繡着蕾絲花邊的陽傘,笑得很開心。

兩姊妹讓我坐下後,開始逗着我懷中的孩子,並爭着環抱那一團軟綿綿的嬰兒。

「太可愛了,我們從來沒見過亞洲寶寶,像瓷器娃娃。」妹妹英格說。

那天下午,她們告訴我,1960年初,在捷克變成共產國家前,她們兩姐妹就離開了布拉格,輾轉到維也納,十年前才以依親名義定居在慕尼黑,夏洛特說,她好想回到1960年前的布拉格。兩姊妹還神秘地告訴我,她們是奧匈帝國時期的皇室後裔。

原來如此,這屋子流淌着濃濃帝國時期的歷史感,雕刻精緻的褐色大櫥櫃、紅色絲絨沙發、沉重的胡桃木桌、綠色絲絨椅背。整個氛圍令我神智恍惚,這色彩濃烈的畫面,空空寂寂,好像與這世界無關。

那次做客後,我再也沒碰過夏洛特姊妹。一個多月後的一天,有個男子來敲門,告訴我他是夏洛特的姪子,說夏洛特姊妹已經於一星期前先後離開人世,我們鄰居可以去她們家做最後的憑弔。

隔天,我再度進入夏洛特的屋子,一眼就看到夏洛特爲我和孩子拍的照片,擠在衆多泛黃的照片中,顯得過於現代又突兀,我纔想起,那天她爲我們拍照時,不斷顫抖的雙手。

這屋裡的空氣涼幽幽的,不知夏洛特姊妹,來到自由的慕尼黑後,是否過得比以前更好?那些曾經還在等待夢想的歲月,都已經過去。生活日復一日,在這座1950年的時空裡。

多年後想起,不禁悚然一驚,我那些生命中最年輕歡樂的時光,也曾用在等待夢想;而那些曾經很輕易脫口而出的夢想,是否到頭來其實也一樣,只是一場枉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