戲臺 肅穆驕傲的挑簾人 大可不必的六姨太
張向紅
《戲臺》的故事主軸是京劇藝人受地頭蛇威嚇、受反動軍閥欺凌,這個主題對於中國受衆而言,實在是不新鮮。陳凱歌的《霸王別姬》自不必說,多少年以來都穩居豆瓣電影Top250的第二名,僅次於《肖申克的救贖》,《泰坦尼克號》《教父》都得屈居其後;相聲大師侯寶林的經典,更是將“關公戰秦瓊”這個荒誕場景刻入中國人的記憶,併成功進入日常語彙,成爲婦孺皆知的典故。
相聲裡張宗昌的爸爸強行改戲是“叫你打來你就打!你要不打啊?——他不管飯”,《戲臺》裡的洪大帥比“大炮開兮轟他娘,威加海內兮回家鄉”的狗肉將軍更上層樓,“你敢讓霸王死,我就讓你死,一槍一個窟窿眼子”。
從不管飯到真要命,恐怖程度、緊張程度直線上升,但每一次的重大轉合似乎也都在觀衆的意料之內。所以如果將《戲臺》放入衆多同類題材的作品中品鑑,其成色只能說得乎其中。
六姨太的設定不夠高級
《戲臺》裡的六姨太是一個工具性的角色,沒有她哭着喊着要看戲,洪大帥就不會進戲園子,洪大帥不進戲園子,也就不會有《戲臺》這兩小時的奔突。但這個唯一的女性角色卻最是單薄,觀衆無法通過文本提供的信息想象和補足她的前史,她何以會委身於一個軍閥大老粗?不知道。唯一明晰的是,這是位“粉絲文化”的老前輩。
不過這位對偶像癡迷多年的小迷妹,眼神又不大好,竟然只認臉譜不識人,跑堂的和唱戲的,傻傻分不清;一牆之隔,洪大帥大鬧戲園子,歡愛之聲與喊嗓練功,也傻傻分不清。這種設置,戲劇效果當然是有的,觀衆當然會發笑,但它遵循的其實是一種很腐朽很荒誕的邏輯:通過污損一個惡人的女人,從而等同於對惡人實施了間接污損。雖然你有槍,但你和你的女人一樣,蠢而不自知。於是,某種精神勝利小規模達成了。
與此同時,觀衆分明還聽到另一個聲音在說:看!那些腦殘粉、瘋婆子,就是這麼好笑,這麼笨。今日的觀衆對“飯圈”亂象多有耳聞,瘋狂粉絲的種種言行也常常讓路人瞠目,六姨太的角色設置顯然是借古諷今,給這部分人畫像。
看蠢蛋出乖露醜,看施暴者吃暗虧,從而引發鬨堂大笑,幾百年前的《十日談》《巨人傳》就這麼玩了,但今時今日,這個笑點設計就很不高級。不出所料,很多觀衆對此感到不適,甚至認爲這個人物完全可以拿掉。
這個美麗的女演員我以前沒見過,攤上這麼一個角色,不知該爲她慶幸,還是爲她不值。
挑簾人彰顯職人尊嚴
《戲臺》裡,集中了好幾位演技精湛的演員,陳佩斯自不必說,黃渤、姜武、尹正、餘少羣,也都是既有戲緣,也有觀衆緣的演員。他們自然都很好地完成了自己的任務,但給我留下最深印象的倒不是他們幾位,而是一句臺詞都沒有的那個“挑簾的”。
餘少羣飾演的鳳小桐滿腔羞憤,拒絕陪一個“棒槌”演戲,一屋子老少跪下求他。大帥的手槍和衆人的膝蓋構成雙重脅迫,他俯首輕嘆,幾乎就在他轉身走向舞臺的同時,處於畫面右上方、候在上場門邊的那個人,“歘”的一下,挑開了“出將簾”。那個挑簾的,動作無比利落乾脆、舒展灑脫,彷彿是儀仗隊移開交叉的劍戟叢林,迎接將軍隆重登場。
在這一個橋段中,畫面裡有三組人物:班主帶頭跪下的一片、不得已委曲求全的角兒,還有一個,就是這個挑簾人。他臉上的“零表情”近於肅穆,他的姿態近於驕傲。這樣瀟灑利落的挑簾,在整個影片中出現過兩次,第二次是,終於酒醒的金嘯天,對炮聲隆隆塵埃紛紛彷彿視而不見充耳不聞,他傲然踏階上行,挑簾人手揮目送,真正的霸王莊嚴登場。
《戲臺》講的是藝人在軍閥威權之下的委屈與卑微,但在這個沒有名字的Nobody(無名之輩)身上,我看到了職人的尊嚴。
男旦何必總是受辱
“……我在德累斯頓等了足足三個月,卻始終得不到國王的接見。更糟糕的是,我不得不與僕役、廚娘們同席吃飯,這對我真是莫大的羞辱……”偉大的巴赫想得到宮廷作曲家稱號而未能,被貴族當作僕役一樣對待,成爲他最痛苦的記憶。
米開朗基羅、達·芬奇們在今人的心目中是光照日月一般的存在,但在他們生活的年代,因爲他們是必須用雙手工作的人,照樣被輕賤,即使他們用雙手在人間創作了天國圖景。
在古早時代,藝術家總難免受辱。藝術家的社會地位得到極大提升,與封建王權與教權的削弱、新興資產階級與中產階級的崛起、啓蒙主義思潮推動的自由與理性精神高漲等緊密相關。一言以蔽之,藝術家地位的上升是社會更文明、思想更解放的結果。
《戲臺》片尾有兩個彩蛋:第一個彩蛋是,大嗓兒繼續走街串巷送他的肉包子,過去種種已是春夢了無痕。第二枚彩蛋是,不堪受辱的鳳小桐舉身赴清池。奇怪的是,緊跟着他跑出來的班主侯喜亭和戲院吳經理的反應,這倆人在橋頭做扼腕嘆息狀,老天!此時此刻最本能最真實的反應難道不是趕緊撲通跳下水去救人,或者至少大聲呼救嗎?再說了,張國榮飾演的程蝶衣和葛優飾演的袁四爺(《霸王別姬》)已經濃墨重彩過了,再來這一套就有拾人牙慧之嫌。在此,我有一計:創作者與其在男旦受辱這個題材裡打轉轉,反覆琢磨着某些有權有勢的反派如何變態悖德,倒不如另闢蹊徑,展示別一種男旦的風采——
梅蘭芳大師蓄鬚明志的典故已經被陳凱歌的後作表現,而四大名旦中的另一位,程硯秋怒打流氓的事蹟一直未被再現,實爲憾事。1942年,程大師前門火車站被日僞軍警羞辱性搜身,大師怒吼一聲“士可殺不可辱”,倚柱而立,揮拳還擊,來一個捶一個,好不快哉。事後,名淨侯喜瑞由衷讚歎:“還是我四弟有種,好樣的,替咱出了口鳥氣。”
程大師也就勢告別舞臺,從此任性發胖,躬耕西郊,留下一幅小照,身披一件老棉襖,頭裹一隻毛巾,好一個黑胖壯漢威猛農夫也。
真的,生活是如此豐富多彩,羊毛咱別緊着一隻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