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們的歌──五年級點唱機】宇文正/For Your Eyes Only
小說家何致和,傳說是個「衰人」,我擔任聯副主任時,曾在《聯晚副刊》策畫專題「我的失敗百科全書」,第一個就向他邀稿。何致和果然寫來一篇〈小而確定的失敗〉,寫小時候參加各種比賽的失敗,運動場上的失敗,連當個球迷都帶塞,爲了國家民族,簡直不敢再看什麼重要賽事的轉播,但有一項運動,是少數被女兒崇拜着的──溜冰。
他一上高中就開始跑溜冰場,當然不是爲了運動,是爲了把妹。民國六、七十年代,冰宮曾在臺盛行一時,只有在那裡有機會「牽女孩子的手」。他問我,你小時候跳過土風舞嗎?跳過啊。「跟男生牽手的時候怎麼辦?」「拿條手帕來牽……」「對吧,你們女生就這樣。」那時民風純樸,牽手可是大事。爲了能自然而然跟女生牽手,何致和學溜冰,會溜還不夠,得學會倒溜,才能帶着女生溜。
「一般人倒溜是葫蘆形擺動,那很遜,因爲你的腳永遠都沒有離開冰面,要進階,得練剪冰,兩隻腳交互擡起,靠單腳平衡,這樣轉彎的時候左剪,右剪,甩尾,動作漂亮,帶人也纔有拉力。」這動作他練了一年,每個星期六下午一放學就往冰宮跑,先跟男生練,練到很厲害,就是把妹的時刻了。
那個午後,太子冰宮來了兩個國中女生,其實冰宮裡也有中山、景美的女孩,大家都穿着校服,但是彆扭的何致和說,他那時有個三不政策,第一,女生不能比他大,大一天都不行。第二,不能比他高。這一條無所謂,179公分的何致和,比他高不容易吧?第三,學歷不能比他高。所以中山、景美的不行,因爲他念中正,第四志願。我快笑死:「這也算學歷?」「我們高中的時候,就算是了。」現在想來幼稚,但是對一個飽嘗失敗經驗的可憐高中男孩來說,維持自信心很重要。如今來了兩個國中女孩,少年的心蠢蠢欲動。
兩個少女,一個漂亮些,一個較不起眼,她們自己玩,沒有跟其他人說話。何致和學藝有成,放膽溜到漂亮女生身邊說:「我可以帶妳溜嗎?」天知道說出這句話,他得鼓起多大勇氣。少女的朋友識趣溜開,何致和伸出手,女孩便把手交給了他。那是他這一生第一次牽女孩的手,永遠不會忘記那麼小的手、那麼柔軟的觸感,他們在霧中滑了一圈又一圈。兩人靜靜滑行冰上,沒有一句話打破寧靜,直到他把女孩帶到場邊欄杆歇息,獨自溜回同伴間,耳邊才聽到現場的音樂:
For your eyes only, can see me through the night.
For your eyes only, I never need to hide.
You can see so much in me, so much in me that's new...
其實場上是一直放着音樂的,有時快歌,有時慢歌,就像舞會的配樂,只是方纔那片刻,他專注着感覺女孩纖巧的手,專注着倒滑的腳步,專注着這生命裡的第一次,時間暫停,世界靜止。
這時女孩的朋友從對面滑過來,微微踉蹌撲向女孩,口中大聲唱着:“For your eyes only, only for you...”兩人抱着笑。啊,何致和至今記得,兩個小女孩天真歡快的笑聲,一個也許是緊張雀躍,一個卻是替朋友開心,那樣真摯又帶點揶揄的可愛笑聲。
我聽得如夢似幻。小女孩們的興奮我懂。‘For Your Eyes Only’(比爾·康蒂作曲,米克·李森作詞)這首歌我也熟,這是《最高機密》電影主題曲,1981年詹姆斯˙龐德的系列電影,席娜˙伊絲頓(Sheena Easton)演唱。這首歌紅遍全球,那年我高二,沒去看電影,主題曲卻是朗朗上口。可我有一事不明:「你帶她溜冰的時候,爲什麼會『在霧中』?是有人爲你們放乾冰嗎?」
何致和倒不肯定了,「溜冰場放乾冰,有時候也是可能的。那時我只感覺到她的手。煙霧?事後想想,也可能是自己的想像。但是當下那朦朧感還歷歷在目」。這種感覺,何致和說,後來也出現過,不是在溜冰場了。
大二時喜歡一個學妹,從她一進學校,何致和就注意到她了,但是第一次真正認真的看她是在山上的一家豆花店。店裡滿座,學妹跟她同學進來四下環顧,看到學長這一桌有空位便走過來。「當她端了豆花坐在我面前,我覺得我的面前起了霧,恍惚置身朦朧山谷,很神奇。」
原來腦霧是這樣來的。
除了溜冰,何致和第二件讓女生崇拜的技能是吉他。一開始學吉他,也跟把妹有關。但這回是教會的兄長想把妹而學吉他,他喜歡有民謠吉他之父稱號的Jim Croce(吉姆・克勞契),但吉姆很多曲子是雙重奏,便把何致和抓來一起練。那時何致和才念小六,家裡有把夜市買的爛吉他,就跟着教會哥哥練了起來。
何致和也愛Jim Croce,狂練他的經典曲‘I’ll Have to Say I Love You In A Song’、‘I Got a Name’之類,高中時覺得遇到瓶頸,不能再悶頭自學,想要拜師。他去海國樂器報名,可惜遇到的老師太混,他一看何致和已經有基礎了,就給他一張蘇芮〈請跟我來〉吉他譜,讓他單獨到小教室自己練。何致和以爲上了課就能打通任督六脈,成爲吉他高手,沒想到四堂課花了好幾百元就買四張樂譜,當然是不去了。但有一次,他一個人在琴房裡彈着〈請跟我來〉,發現外面有兩個銘傳的女生從窗口窺看,本來彈着蘇芮,「我秒變成Jim Croce!」這可是他從小六就開始練的!彈完聽見外頭女生驚呼:「好厲害噢!」
我懷疑那吉他教室的隔音不太好。
我們這一代,高中、大學各種活動,團體中總會有人帶把吉他來帶動餘興,何致和就是那個帶吉他的人,無論班際或是救國團活動,有把吉他,他不需要說話,也不必搞笑,伴奏就可以了。
高中參加很多救國團活動,有一年去登雪山,晚上住三六九山莊,山莊裡不知何人留下了一把吉他。何致和把吉他拿過來彈,也許身上還有本常塞在口袋裡小小開本的《弦》,整本彈下來,大夥全唱開了。回來後就收到了一封女孩的信,說懷念那一夜美好的吉他,想要更認識他。何致和沒有回信。他說,才一報到,四下望了一圈,就知道這趟真的是來爬山的。我笑問:「沒有一個漂亮的?」沒有,他看了信上的署名,也實在想不起是誰。但回想起來,「我居然在海拔三千多公尺的高山上彈過吉他耶」。
而今,徬徨少年已成大叔,夜晚無事時,何致和還是會拿出吉他來,彈一點〈深夜食堂〉之類優美的歌曲。沒有進步,也沒怎麼退步,就像溜冰的技術一樣,不再能把妹了,至少,在小巨蛋溜冰場牽着女兒的小手,是他難得能享受女兒仰望眼神的高光時刻。
For your eyes only, only for you...