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媽70歲提離婚 我爸直接簽字離婚 民政局離開時我爸:明天拿快遞
我媽是在一個頂普通不過的週二下午,通知我她要離婚的。
那天我正在公司焦頭爛額地對着一堆PPT,手機嗡嗡一震,我媽發來的微信,言簡意賅,像一份電報:“下午我和你爸去民政局,離婚。”
我腦子“轟”一下,第一反應是詐騙短信。這年頭騙子都這麼捲了?還開始cosplay我媽了?我盯着那個熟悉的頭像——一朵開得有點過分的牡丹花,是我前年帶她去公園拍的——看了足足十秒,才撥了個視頻電話過去。
接得很快,屏幕裡是我媽那張平靜的臉,背景是家裡客廳,那套我們看了二十多年的舊沙發,沙發扶手上還搭着我爸的灰色舊外套。一切都和我早上出門時一模一樣。
“媽,你剛發啥呢?誰教你開這種玩笑的?”我儘量讓自己的聲音聽起來輕鬆,像是在責備一個調皮的小孩。
我媽沒笑,她只是把攝像頭稍微挪遠了點,讓我能看見她整個人。她穿着一件乾淨的藍色布上衣,頭髮梳得整整齊齊,甚至還破天荒地塗了點口紅,是很淡的豆沙色。她說:“沒開玩笑,通知你一聲。你爸同意了,字都簽好了,就等去蓋個章。”
我徹底蒙了,感覺像被人迎面打了一拳,半天喘不上氣。“不是……爲什麼啊?吵架了?他……他又惹你生氣了?”
在我印象裡,我爸媽的婚姻就像一碗溫吞水,沒啥激情,但也從沒起過大波瀾。我爸,一個典型的老派男人,沉默寡言,愛好看報紙喝茶,一輩子在單位當個小技術員,最大的愛好就是擺弄他那些花花草草和在網上淘各種稀奇古怪的東西。我媽,家庭主婦,風風火火,嗓門大,愛嘮叨,但一顆心全撲在這個家上。他們倆,一個鋸嘴葫蘆,一個機關槍,就這麼不鹹不淡地過了快五十年。
七十歲提離婚?圖什麼?圖民政e局的老爺爺老奶奶給你倆頒個“夕陽紅勇氣獎”?
“沒吵架,”我媽的語氣依舊平靜得像在說今天白菜多少錢一斤,“就是覺得,沒意思透了。不想再這麼過了。”
“什麼叫沒意思透了?這都快一輩子了,媽,你別犯糊塗啊!”我急得站了起來,在辦公室的格子間裡團團轉,同事們紛紛向我投來詫異的目光。我趕緊壓低聲音,“你在家等着,我馬上回來!”
我跟領導請了假,一路風馳電掣地往家趕。腦子裡亂成一鍋粥,全是他們倆以前的片段。我爸給我扎的蝴蝶風箏,我媽給我做的紅燒肉,他們倆爲數不多的幾次爭吵,大多是因爲我爸又買了什麼“沒用”的東西回家。比如那個據說能自動削蘋果但每次都把蘋果啃得跟狗啃過一樣的機器,還有那個號稱能治療頸椎病的按摩儀,最後都成了我媽口中“佔地方的垃圾”。
可這些,也不至於離婚啊。
我衝進家門,客廳裡空蕩蕩的,只有我爸一個人坐在沙發上看報紙,跟個沒事人一樣。茶几上,他的紫砂壺正悠悠地冒着熱氣。
“我媽呢?”我氣喘吁吁地問。
他從老花鏡後面擡起眼皮,慢悠悠地指了指臥室:“換衣服呢。”
“爸!”我真的要被他這種置身事外的態度給氣炸了,“你知不知道我媽要跟你離婚?你就這麼坐着?一句話都沒有?”
他放下報紙,扶了扶眼鏡,看着我,眼神裡有一種我讀不懂的平靜,甚至可以說是……淡漠?“嗯,知道了。她跟我說了。”
“說了?就完了?”我感覺我的怒火已經燒到了天靈蓋,“你沒問問爲什麼?沒勸勸?”
“問了,”他重新拿起報紙,似乎不想再繼續這個話題,“她說跟你說的一樣,沒意思。勸了,她說她想好了。”
我被他這種“鬥爭邏輯”氣得直想笑。這叫問嗎?這叫勸嗎?這不就是個已讀回執嗎?我感覺我不是在跟他討論一場婚姻危機,而是在確認一份快遞是否簽收。
這時候,我媽從臥室出來了。她換上了一件深色的外套,手裡拿着她的那個小布包,裡面裝着身份證、戶口本。她看了我一眼,又看了看我爸,說:“走吧。”
我爸“嗯”了一聲,站起來,拿起沙發扶手上的舊外套穿上,整個過程行雲流水,沒有一絲一毫的猶豫。彷彿他們不是去離婚,而是去樓下公園遛個彎。
我徹底破防了。我衝過去,攔在他們中間,像個護着雞崽的老母雞:“不行!不能去!你們倆都冷靜一下!有什麼話不能在家裡好好說嗎?非要去民_政_局?”
我媽繞過我,拉開門:“沒什麼好說的了。我在家說了一輩子,他聽過嗎?”
我爸跟在她身後,走到我身邊時,拍了拍我的肩膀,語氣和往常一樣平淡:“大人事,你別管了。在家待着吧。”
我看着他們一前一後地走出家門,我媽背挺得筆直,我爸還是那副慢吞吞的樣子。我愣在原地,像個傻子。家裡的空氣彷彿都凝固了,只剩下牆上那口老式掛鐘“滴答、滴答”的聲音,每一下,都像敲在我的心上。
我不能讓他們就這麼去了。我抓起車鑰匙,也跟着衝了出去。
我開着車,不遠不近地跟在他們打的那輛出租車後面。看着車窗外飛速後退的街景,我心裡五味雜陳。我開始瘋狂地回憶,試圖找出這場“蓄謀已久”的離婚的蛛絲馬跡。
好像……是有的。
大概從半年前開始,我媽就不怎麼嘮叨我爸了。以前,我爸要是把菸灰彈到地板上,我媽能從個人衛生習慣唸叨到人生態度問題。現在,她看見了,只是默默地拿掃帚掃掉,一句話也不說。
我爸從網上買的那些“寶貝”到貨了,興沖沖地給她展示,她也只是淡淡地“哦”一聲,連多餘的眼神都欠奉。以前她至少還會罵一句“又亂花錢”。
她開始頻繁地跟她那幾個老姐妹出去。以前她們頂多是去菜市場時結個伴,現在她們會去逛公園,去老年活動中心學跳舞,甚至還報了個智能手機學習班。我媽的微信朋友圈,從原來萬年不變的“相親相愛一家人”,變成了各種公園裡的花花草草,還有她和老姐妹們的自拍合照,笑得像朵花。
而我爸,好像對此毫無察覺。他依舊過着他的老派生活,看報,喝茶,侍弄陽臺上的花,逛他的購物網站。他和我媽的交流,好像只剩下了三餐的固定問答:“吃什麼?”“麪條吧。”“好。”
他們的世界,不知不覺間,已經分叉了。一個走向了喧鬧的晚年社交,一個固守在沉寂的個人世界裡。我這個做女兒的,竟然遲鈍到今天才發覺。
一種巨大的心酸和無力感包裹了我。我以爲的“溫吞水”,其實早已是一潭死水,只是表面還維持着平靜的假象。而我媽,是那個終於決定要跳出這潭死水的人。
車子在民政局門口停下。我看着他們倆下車,並排往裡走。我媽的步子很穩,甚至帶着一絲決絕。我爸跟在旁邊,雙手背在身後,像個來視察工作的老幹部。
我也停好車,跟了進去。
民政局裡人不多,負責辦離婚的窗口是個年輕的姑娘,戴着眼鏡,看起來很有耐心。她按流程詢問:“兩位老師,是自願離婚嗎?都考慮清楚了嗎?”
我媽點頭,斬釘截鐵:“自願,考慮清楚了。”
我爸也點頭:“嗯。”
我站在他們身後不遠處,心揪成一團。我多希望我爸能在這最後關頭說點什麼,哪怕是挽留一句,哪怕是問一句“真的非要這樣嗎?”
可是沒有。他全程平靜地配合着,簽字,按手印,動作熟練得好像排練過無數次。
年輕姑娘大概也看出了氣氛的詭異,試圖再做最後的努力:“叔叔阿姨,都這麼大年紀了,幾十年的夫妻,有什麼坎是過不去的呢?要不……再回去聊聊?”
我媽搖搖頭,沒說話。
我爸卻開口了,他對那姑娘說:“沒事,我們商量好了。她想做的事,就讓她做。”
我聽到這句話,差點一口氣沒上來。這叫什麼話?說得好像我媽任性,他多大度一樣。這是一種更高級的冷漠,一種“我懶得跟你計較,你隨意”的恩賜。我看到我媽的肩膀在那一瞬間,幾不可察地垮了一下。
很快,兩個紅本本換成了兩個綠本本。
走出民政局大門的時候,天色已經有些昏黃。秋風捲起地上的落葉,有點蕭瑟。
我媽手裡捏着那個綠色的離婚證,像捏着一張剛剛領到的獎狀,她長長地、長長地舒了一口氣。那口氣裡,有釋然,有疲憊,還有一絲我讀不懂的茫然。
我爸走在另一邊,他看了看天,然後轉頭對我說了一句讓我畢生難忘的話。
他說:“明天記得去物業拿個快遞,我給你媽買的。”
我愣住了,徹底愣住了。
在那個瞬間,我覺得整個世界都荒誕得像一場蹩腳的戲劇。我的父母,剛剛結束了他們長達四十九年的婚姻。而我的父親,在走出民政局大門的第一分鐘,關心的不是未來何去何從,不是安慰一下身邊這個爲他操勞了一輩子的女人,而是……一個快遞?
我感覺我的大腦 CPU 都要被燒乾了。我看着我爸那張波瀾不驚的臉,試圖從上面找出哪怕一絲一毫的悲傷、憤怒、或者不捨。
什麼都沒有。
他就像剛剛去菜市場買完菜回家,順便叮囑我一句“明天記得把蔥帶上”一樣自然。
我的火氣“噌”地一下就頂了上來,壓都壓不住。“快遞?爸!你現在腦子裡就只有快遞嗎?你知不知道你們倆剛剛乾了什麼?你們離婚了!離婚了!”
我的聲音因爲激動而有些顫抖,引得路邊幾個行人紛紛側目。
我媽也回過頭,看了我爸一眼。她的眼神很複雜,像是在看一個熟悉的陌生人。她沒說話,只是把手裡的離婚證,默默地放進了布包裡。
我爸好像沒聽出我話裡的滔天怒火,他扶了扶老花鏡,慢條斯理地說:“我知道離婚了。快遞是之前買的,算好時間今天到,忘了跟你媽說。你明天記得拿。”
我真的……我被他這種強大的、油鹽不進的邏輯給徹底打敗了。我感覺我一拳打在了棉花上,不,是打在了一個黑洞上,所有的情緒都被吸進去,連個迴響都沒有。
“什麼快遞?比你倆的婚姻還重要?”我幾乎是咬着牙問出來的。
“一個按摩泡腳桶。”我爸說,“全自動的,帶滾輪,能恆溫。我看你媽最近老說腿腳沒勁,泡泡腳能活血。”
我死死地盯着他,他一臉坦然,彷彿在說一件多麼合情合理、體貼入微的事情。
我氣笑了,真的。嘴角不受控制地向上扯,發出了“呵”的一聲冷笑。
“爸,你是不是覺得你特偉大,特體貼?都離婚了,還惦記着給我媽買泡腳桶。你這是在幹嘛?演最後的溫柔嗎?還是說,這是分手費?”
我的話像刀子一樣,又尖又冷。我知道這很傷人,但我控制不住。我需要一個出口,來宣泄我心中那股憋屈的、荒謬的、快要爆炸的情緒。
我爸愣了一下。這是他從今天下午到現在,臉上第一次出現除平靜之外的表情。他似乎沒想到我會這麼說。他的嘴脣動了動,想說什麼,但最後還是什麼都沒說。他只是把頭轉向一邊,避開了我的目光。
反倒是我媽,一直沉默着的我媽,開口了。
她對我說:“小雅,別這麼跟你爸說話。”
然後她轉向我爸,語氣很淡:“東西你自己留着用吧,我用不着。我先回去了。”
她說的“回去”,我不知道是回哪個“去”。是回我們那個剛剛破碎的家,還是回她自己的某個地方。
她說完,沒再看我們一眼,徑直朝着公交車站走去。她的背影在昏黃的路燈下拉得很長,孤單,但又帶着一種前所未有的堅定。
我看着她的背影,心裡一酸,眼淚差點掉下來。我想追上去,但腳下像灌了鉛。
客廳裡,我爸像個沒事人一樣,把離婚證隨手放在了電視櫃上,然後就去陽臺給他那些寶貝花草澆水去了。
我就坐在沙發上,看着那個小小的、刺眼的綠色本本,感覺整個家都空了。這套住了二十多年的房子,每一件傢俱,每一個擺設,都充滿了他們倆生活過的痕跡。牆上還掛着我們一家三口二十年前拍的全家福,照片上的他們笑得多燦爛。
可現在,這個家的兩個主人,散了。
我腦子裡嗡嗡作響,全是問號。爲什麼?到底爲什麼?一個泡腳桶,就能解釋我爸的平靜嗎?難道他覺得,物質上的彌補,就可以抵消掉幾十年的情感忽視嗎?
我走過去,拿起那個綠本本,翻開。裡面是他們倆的一寸免冠照,並排貼在一起。照片上的兩個人,表情都有些僵硬。我爸還是那副樣子,沒什麼表情。我媽的嘴角微微下撇,眼神裡藏着一絲倔強。
我拿着離婚證,走到陽臺。
“爸,”我把本子遞到他面前,“你看着這個,心裡就一點感覺都沒有嗎?”
他正在給一盆蘭花澆水,動作小心翼翼,彷彿在對待什麼稀世珍寶。他頭也沒擡,說:“證都領了,有感覺有什麼用。”
“那你爲什麼要同意?”我追問,“我媽說要離,你就同意?你連挽留一下都不肯嗎?五十年的夫妻,在你眼裡就這麼不值錢?”
他終於停下了手裡的水壺,轉過身,看着我。夕陽的餘暉透過窗戶,照在他滿是皺紋的臉上。
“小雅,”他開口了,聲音有些沙啞,“你覺得,什麼是值錢?”
我愣住了。
“你媽跟我過了一輩子,沒享過什麼福。年輕的時候跟我吃苦,老了,我也沒讓她過上什麼富貴太太的日子。我這人,嘴笨,不會說好聽的。一輩子就這麼個脾氣,改不了了。”
他頓了頓,拿起旁邊的毛巾擦了擦手。
“她現在覺得跟我過沒意思,想換個活法,我有什麼理由攔着?我攔着她,把她綁在我身邊,讓她天天看着我這張老臉,心裡不痛快,那才叫不值錢。”
他的這番話,讓我有些措手不及。這還是我那個沉默寡言、凡事都懶得解釋的父親嗎?
“可是……可是你們……”我還是覺得無法接受。
“沒什麼可是的。”他打斷我,“你媽那個人,你還不瞭解嗎?看着咋咋呼呼的,其實心裡比誰都有數。她要是沒下定決心,今天這事兒成不了。她既然想好了,我就成全她。”
成全。他說的是“成全”。
這個詞,從他嘴裡說出來,有一種說不出的分量。
“那……那個泡腳桶呢?”我還是對那個快遞耿耿於懷。
“那是兩碼事。”他說,“離了婚,我們也是你爸你媽。她腿腳不好,我給她買個東西,讓她舒服點,這有什麼問題?”
我看着他,忽然不知道該說什麼了。我一直以爲他的平靜是冷漠,是無所謂。但現在聽他這麼說,這平靜的背後,似乎藏着一種更深沉的、我從未理解過的邏輯。一種老派男人的、笨拙的、自以爲是的“爲你好”。
他覺得,放手,是對她好。
他覺得,買東西,也是對她好。
他唯獨沒覺得,說一句“別走”,纔是她可能最想要的。
那天晚上,我媽沒有回家。
她給我打了個電話,說她去她妹妹,也就是我小姨家暫住。電話裡,她的聲音聽起來很輕鬆,甚至帶着點雀躍。她說:“小雅,我今晚跟你小姨去看她們社區的晚會,跳舞的,可熱鬧了。你別擔心我,早點睡。”
掛了電話,我看着空蕩三居室裡的另外兩個空房間,心裡也空落落的。我爸吃完晚飯,看了會兒電視上的新聞,九點準時回房睡覺。整個過程,他一句話也沒提我媽。
這個家,好像真的就這麼散了。
第二天我去上班,魂不守舍。腦子裡一會兒是我媽堅決的背影,一會兒是我爸那套“成全”的理論,還有那個懸而未決的“泡腳桶快遞”。
下午,物業果然給我打電話了,說有個大件快遞。我請了假,提前回家,在物業搬回一個巨大的紙箱子。箱子上畫着一個笑眯眯的老太太,雙腳泡在水裡,一臉享受。廣告語寫得天花亂墜:“智能恆溫,足底涌泉,給媽媽最好的愛!”
我看着那個箱子,氣不打一處來。最好的愛?我爸的“愛”就是這個?一個可以量化、可以下單、可以快遞上門的工業製品?
我沒拆。我把它放在客廳中央,像一座無聲的墓碑,紀念着我父母那段剛剛逝去的婚姻。
晚上我爸回來,看到那個箱子,也沒多問。他徑直走過去,拿出他的工具刀,三下五除二就把箱子拆了。他把那個看起來就很高級的泡腳桶搬出來,仔細閱讀說明書,然後接上水,插上電,試了試水溫,按了按各種按鈕。
一系列操作行雲流水,專注而認真,彷彿一個在實驗室裡做精密實驗的科學家。
我實在忍不住了,走過去:“爸,你這是幹什麼?人都走了,你還擺弄這個給誰看?”
他擡起頭,一臉莫名其-妙地看着我:“我試試好不好用啊。要是不好用,還能七天無理由退貨。”
我……我一口老血差點噴出來。
“你腦子裡除了好不好用,能不能退貨,還有別的事情嗎?”
“不然呢?”他反問我,“買東西不就圖個好用嗎?花了錢,買個不好用的東西回來,那不是冤大頭嗎?”
我扶着額頭,無力地靠在牆上。我放棄了,我真的放棄了。我跟我爸的思維,大概隔了一個銀河系。我們說的根本不是同一種語言。
接下來的幾天,家裡陷入了一種詭異的平靜。我每天按時上下班,我爸每天按時買菜做飯。飯桌上,兩個人相對無言。他會給我夾菜,問我工作累不累,但絕口不提我媽。
我媽那邊,則像是開啓了人生的第二春。
她在我小姨家如魚得水。小姨也是個愛熱鬧的人,她們倆湊在一起,簡直是強強聯合。她們報名了老年大學的書法班,我媽還把她年輕時拉手風琴的本事撿了起來,加入了社區的文藝宣傳隊。
她的朋友圈更新得越來越頻繁。今天是在公園裡和一羣老頭老太太排練大合唱,明天是她寫的歪歪扭扭但看起來很認真的毛筆字,後天是她穿着鮮豔的演出服在社區舞臺上拉手風琴的照片。照片上的她,臉上的笑容是我從未見過的、發自內心的舒展和燦爛。
她好像把我爸這個人,連同過去那五十年的歲月,一起打包丟進了回收站。
我偶爾給她打電話,她總是樂呵呵的,跟我說她今天又學了什麼新菜,明天要去哪裡演出。我試探着問她:“媽,你……不想家嗎?”
她在那頭沉默了幾秒,然後說:“小雅,我現在才覺得,我活得像個人了。”
這句話,像一根針,扎得我心口生疼。
活得像個人了。那過去的五十年,算什麼?
我開始理解她了。我理解了她爲什麼那麼決絕。那不是一時的衝動,而是積攢了半個世紀的失望和疲憊之後,爲自己爭取的一次重生。
她想要的,從來都不是什麼泡腳桶,不是什麼物質上的東西。她想要的,可能只是我爸能在她說話的時候,擡起頭認真地聽;是她分享一件開心事的時候,能得到一句真心的讚美;是她感到疲憊的時候,能有一個溫暖的擁抱。
這些,我爸一樣都沒給過。他給的,只有沉默,和那些他自以爲是的“好東西”。
一個週末,我去看我媽。她正在小姨家廚房裡忙活,給我做我最愛吃的糖醋排骨。小姨在旁邊給她打下手,兩個人有說有笑,氣氛特別好。
我媽瘦了點,但精神頭十足,臉頰紅潤,看起來比在家的時候年輕了十歲。
吃飯的時候,小姨一邊給我夾菜,一邊“控訴”我爸:“你爸那個人啊,就是個悶葫蘆,一棍子打不出個屁來。你媽跟他過一輩子,真是虧死了。現在好了,離了,我看你媽這狀態,不知道有多好!”
我媽瞪了她一眼:“吃飯呢,說這些幹嘛。”嘴上這麼說,但臉上的笑意卻藏不住。
我看着我媽,猶豫了很久,還是問出了口:“媽,那個泡腳桶……我爸買的那個,你要不要……拿過去用?”
我媽夾菜的動作頓住了。
小姨立馬接話:“要那玩意兒幹嘛?一看就是你爸的風格。頭痛醫頭,腳痛醫腳。你媽是缺個泡腳桶嗎?她是缺人說話,缺人疼!”
我媽放下筷子,擦了擦嘴,看着我,認真地說:“小雅,東西是好東西,心意我也領了。但是,我已經不需要了。”
她頓了頓,繼續說:“就好比,我渴了半輩子,只想喝一杯水。他從來沒給過我。現在,我已經找到了另一片綠洲,他不光學會了鑿井,還給我送來了一整個太平洋。可是,我已經不渴了。你懂嗎?”
我懂了。
遲來的深情,比草都賤。
更何況,那甚至算不上深情,只是一種笨拙的、自我感動式的補償。
那天從我媽那裡回來,我心裡沉甸甸的。我看着客廳裡那個嶄新的泡腳桶,覺得它無比刺眼。我爸正坐在旁邊,用一塊軟布,一遍一遍地擦拭着桶身,彷彿那是什麼稀世古董。
我走過去,對他說:“爸,我媽說,她不要了。”
他的動作停住了,擡起頭看着我,眼神裡閃過一絲我從未見過的茫然和……失落。
“她說……她已經不渴了。”我把原話告訴了他。
他沉默了。這一次,他的沉默不再是那種油鹽不進的平靜,而是一種被擊中要害的、無言以對的沉默。
他盯着那個泡腳桶看了很久很久,久到我以爲他變成了一座雕像。
然後,他站起來,拿起那個泡腳桶,費力地把它搬回了原來的紙箱裡,用膠帶一層一層地封好。整個過程,他一言不發。
從那天起,我爸好像變了。
他話變得更少了,連每天必看的新聞聯播都看不進去了。常常一個人坐在沙發上發呆,一坐就是一兩個小時。他也不再去逛那些購物網站了,陽臺上的花也有些蔫了,像是失了主人的魂。
我看着他日漸佝僂的背影,心裡也不是滋味。
我知道,他是用他自己的方式,在愛着我媽,愛着這個家。他買的那些看似“沒用”的東西,其實都是他表達愛的方式。那個自動削蘋果機,是因爲我媽有一次說削蘋果手痠;那個頸椎按摩儀,是因爲我媽總唸叨脖子疼。還有這次的泡腳桶。
他以爲,解決了所有生活上的“問題”,就是愛了。他卻不知道,我媽真正的問題,從來都不是這些。
他像一個勤勤懇懇的修理工,修好了一座房子裡所有漏水的水管、閃爍的燈泡,卻沒發現,住在房子裡的人,真正需要的,是陽光。
日子就這麼一天天地過。我媽的生活越來越精彩,我爸的生活越來越沉寂。他們倆像兩條曾經交匯過的直線,在那個叫“離婚”的點上,朝着完全不同的方向,漸行漸遠。
我夾在中間,成了他們唯一的聯繫。我會告訴他,我媽今天去演出了,很成功。他聽了,只是“嗯”一聲,然後繼續發呆。我也會告訴我媽,我爸身體還行,讓她別擔心。我媽聽了,也只是“哦”一聲,然後就興高采烈地跟我講她老年大學的趣事。
我以爲,故事的結局,大概就是這樣了。他們會以這種“最熟悉的陌生人”的方式,度過餘生。
直到兩個月後的一天,我爸突然住院了。
是社區的王阿姨給我打的電話,她說她早上看我爸遲遲沒出門買菜,敲門也沒人應,覺得不對勁,就叫人把門撬開了。發現我爸暈倒在客廳裡。
我趕到醫院的時候,他剛做完檢查,是突發性的腦梗,幸好發現得及時,搶救過來了,但右半邊身子暫時動不了,說話也含含糊糊的。
我看着躺在病牀上,插着各種管子,一臉憔悴的父親,那個曾經在我眼裡像山一樣沉默而堅固的男人,一夜之間就垮了。我的眼淚再也忍不住,刷地一下就流了下來。
醫生把我叫到辦公室,告訴我,病情雖然控制住了,但後續的康復治療會很漫長,也很辛苦。而且,最需要的是家人的陪伴和鼓勵,這對病人的恢復至關重要。
家人。
我腦子裡第一個跳出來的,就是我媽。
我猶豫了。我該告訴她嗎?她好不容易纔開始自己的新生活,我要不要用這件事去打擾她,甚至……“綁架”她?
她已經沒有義務了。他們離婚了。
我一個人在醫院跑前跑後,辦手續,繳費,照顧我爸。他醒着的時候,就只是睜着眼睛,呆呆地看着天花板,眼神空洞。我喂他喝粥,他也很配合地張嘴,但就是不說話。
我感覺自己快要撐不住了。身體上的累還在其次,主要是心累。那種巨大的孤獨感和無力感,快要把我壓垮了。
第三天晚上,我趴在病牀邊上睡着了。迷迷糊糊中,我感覺有人在輕輕地拍我的肩膀。
我睜開眼,看到了我媽。
她就站在我面前,風塵僕僕,眼睛紅紅的。她穿着練功服,外面套了件外套,看樣子是直接從排練場趕過來的。
“媽……”我一開口,聲音就哽咽了。
她沒說話,只是走過去,摸了摸我爸的額頭,又理了理他額前凌亂的頭髮。動作很輕,很自然,就像過去的五十年裡,她做過無數次那樣。
病牀上的我爸,眼珠動了動,看向我媽。他的嘴脣哆嗦着,想說什麼,卻只能發出一些“嗬嗬”的聲響。然後,我看到,他那隻沒有插針管的左眼,滾下了一滴渾濁的眼淚。
這是我這輩子,第一次看到我爸哭。
我媽也看到了。她伸出手,用指腹輕輕地擦掉了那滴淚。然後她轉過頭,對我說:“小雅,你去旁邊休息一下吧,這裡有我。”
她的聲音很平靜,但帶着一種不容置疑的力量。
我不知道我媽是怎麼知道消息的。可能是王阿姨告訴了小姨,小姨又告訴了她。
但這些都不重要了。重要的是,她來了。
她沒有像我想象中那樣,說一句“我們已經離婚了,他的事我管不着”。她就這麼來了,並且自然而然地接手了所有的事情。
她給我爸擦身,餵飯,按摩動不了的那半邊身子。她跟醫生詳細地瞭解病情和康復計劃。她甚至還從家裡帶來了那個小小的收音機,調到我爸最愛聽的評書頻道,放在他的牀頭。
她做這一切的時候,不怎麼說話,也沒有什麼多餘的表情。但她的每一個動作,都熟練得讓人心疼。那是五十年夫妻生活,刻進骨子裡的習慣。
我爸的狀態,肉眼可見地好了起來。他不再只是呆呆地看着天花板,他的眼睛會跟着我媽的身影轉。我媽給他按摩的時候,他會努力地配合着,想要動一動僵硬的手指。他開始嘗試着發聲,雖然很困難,但他在努力。
有一次,我媽正在給他削蘋果。她用的是我爸以前買的那個自動削蘋果機。那機器依然不怎麼好用,把蘋果皮削得坑坑窪窪,還浪費了不少果肉。
我看着都着急,說:“媽,你別用那個了,我來手削吧。”
我媽卻搖搖頭,說:“沒事,讓他看着。他買回來的東西,總得有點用。”
她把削好的、醜醜的蘋果切成小塊,用牙籤紮了一塊,喂到我爸嘴邊。
我爸張開嘴,慢慢地咀嚼着。我看到他的眼圈又紅了。
他含糊不清地,一個字一個字地往外蹦:“對……不……起……”
我媽手一抖,牙籤掉在了地上。
她背過身去,我看到她的肩膀在微微地顫抖。過了好一會兒,她才轉回來,眼睛紅紅的,但她還是裝作若無其事的樣子,說:“說什麼胡話呢。吃你的蘋果吧。”
那一刻,我突然覺得,那個綠色的離婚證,好像成了一張廢紙。
它能解除法律上的關係,但它解除不了五十年的情感羈絆。它能把兩個人從一紙婚書裡解放出來,但它割不斷那些早已融入彼此生命的習慣和關心。
我爸的康復之路很漫長。出院後,他回了家。我媽沒有搬回來住,但她每天都會過來,監督他做康復訓練,給他做營養餐,陪他說話。
小姨對此頗有微詞:“姐,你這是幹嘛呀?都離婚了,你還上趕着去伺候他?你這不是心軟,你這是傻!”
我媽只是笑笑,說:“我不是在伺候他。我是在還債。”
“還什麼債?”小姨不解。
“還他那份‘成全’。”我媽說,“他當初成全了我的自由。現在,我也該成全他的體面。”
我爸的身體在一天天好轉。他從一開始的臥牀不起,到能拄着柺杖下地,再到能自己慢慢地在屋裡走動。他的語言功能也恢復得不錯,雖然說話還是有點慢,但已經能清晰地表達自己了。
家裡的氣氛,也發生了一些微妙的變化。
不再是我一個人對着一個沉默的雕像。飯桌上,我媽會像以前一樣,嘮叨他這個不能吃,那個要少吃。我爸呢(也像以前一樣,嘴上“嗯嗯”地應着,但還是會偷偷夾一筷子紅燒肉。
我媽看到了,會瞪他一眼。他就像個做錯事的孩子,嘿嘿地笑。
那笑容,是我從未在他臉上見過的、帶着點討好和依賴的笑。
有一天,我下班回家,看到他們倆坐在客廳看電視。電視裡放着一個家庭倫理劇,正演到夫妻吵架的劇情。
我媽看着電視,突然沒頭沒尾地說了一句:“你說,人這一輩子,圖個啥呢?”
我爸坐在她旁邊,慢慢地剝着一個橘子。他把橘子最甜的那一瓣,小心翼翼地遞到我媽嘴邊,說:“圖個……身邊有個人,能陪着你,說說話。”
我媽愣住了,沒張嘴。
我爸就把那瓣橘子,塞進了自己嘴裡,慢慢地嚼着。
我看着這一幕,心裡突然涌上一股暖流。
他們還是沒有復婚。我媽依然住在小姨家,保留着她在老年大學的各種“事業”。我爸也習慣了一個人的生活,只是這份生活裡,多了一份每天的期盼。
期盼着我媽的到來,期盼着那份帶着嘮叨的關心。
那個被我爸重新封起來的泡腳桶,一直放在儲藏室裡。有一次我大掃除,想把它處理掉。
我爸攔住了我。
他說:“留着吧。”
“留着幹嘛?又沒人用。”我說。
“是個念想。”他說,“看見它,我就能想起來,你媽當年爲什麼走。也能提醒我自己,以後該怎麼做。”
他頓了頓,又說:“人啊,不能總想着給別人自己覺得好的東西。得先問問,人家到底想要什麼。”
我看着我爸,看着他臉上那些被歲月和病痛刻下的痕跡,突然覺得,他好像真的懂了。
他用了七十年的時間,和我媽的離開,以及一場大病,才終於讀懂了婚姻這本最難懂的書。
雖然晚了點,但好在,不算太遲。
故事的最後,他們沒有像童話裡那樣,從此又幸福地生活在了一起。
生活不是童話。破碎的鏡子,即便重圓,也還是有裂痕。
但他們找到了一種新的相處模式。不再是法律上的夫妻,卻成了生活裡最離不開的“老伴兒”。
我媽依舊風風火火地追求她的“詩和遠方”,在老年大學裡發光發熱。但她每週都會留出兩天時間,雷打不動地“回家看看”。
她所謂的“家”,還是那個我和我爸住的老房子。
她會帶回來她新出爐的書法作品,讓我爸點評。我爸會戴上老花鏡,看半天,然後認真地說:“這個‘人’字,捺寫得太急了,沒收住。你這性子,還是這麼毛躁。”
我媽聽了,也不生氣,反而樂了:“就你懂得多!”
然後她會捲起袖子,鑽進廚房,做一桌子我爸愛吃的菜。我爸就拄着柺杖,在廚房門口看着,給她遞個鹽,拿個醋,像個笨手笨腳的學徒。
有一次,我媽的文藝隊要去鄰市參加匯演,走三天。
臨走前,她給我爸列了一張長長的單子,上面寫滿了注意事項。幾點吃藥,幾點做康復,遙控器放哪裡,換洗的衣服在哪一層……密密麻麻,寫了兩大頁紙。
我爸拿着那張紙,翻來覆去地看,像是在研究什麼重要的文件。
我媽不放心地叮囑:“記住了沒?小雅上班忙,你自己一個人在家,別給我添亂。”
我爸點點頭:“記住了。”
我媽走後,我發現我爸把那張紙,用一個相框,端端正正地擺在了牀頭櫃上。
我問他:“爸,你這是幹嘛?”
他說:“你-媽-的-字,寫得越來越好了。”
我看着他,突然就笑了。
我好像明白了他們之間的那種感情。它已經超越了愛情,變成了一種更深厚、更復雜的羈絆。它是一種習慣,一種牽掛,一種“我知道你就在那裡”的安心。
我媽匯演回來,得了二等獎。她高興壞了,給我們帶了好多當地的特產。
那天晚上,我們三個人,像以前無數次那樣,坐在一起吃飯。
我媽興致勃勃地講着匯演的趣事,講她們的節目多麼受歡迎,講評委怎麼誇她手風琴拉得好。
我爸在旁邊默默地聽着,時不時地給她夾一筷子菜。
說着說着,我媽突然停了下來,她看着我爸,說:“老頭子,你說,我現在要是想復婚,還來得及嗎?”
我正喝湯,差點一口噴出來。
我爸也愣住了,夾着一塊魚,停在了半空中。
客廳裡一片寂靜,只有牆上的掛鐘在“滴答”作響。
我爸看了我媽半天,然後,他把那塊魚,放回了我媽碗裡,挑出了裡面一根小小的刺。
他慢悠悠地說:“你想好了就行。”
還是那句話。
和那天在民政局門口,一模一樣的話。
但我媽聽完,卻笑了。她笑得眼睛都眯成了一條縫。
她白了我爸一眼,說:“想得美!我纔不跟你復婚呢。我現在的日子,多自在。”
我爸也跟着笑了。
我看着他們倆,一個笑得像個孩子,一個笑得滿臉褶子。我突然覺得,復不復婚,那張證,真的已經不重要了。
他們用大半生的時間,走散了。又用剩下的時間,以另一種方式,重新找回了彼此。
這或許,就是生活本來的樣子。不完美,有遺憾,但兜兜轉轉,只要那份牽掛還在,那個家,就永遠不會真的散。
至於那個一直被珍藏在儲藏室裡的泡腳桶,後來被我搬了出來。
不是給我爸用,也不是給我媽用。
是我自己用。
每次泡腳的時候,感受着那從腳底升騰起來的、恆溫的暖意,我就會想起他們。
想起我媽那句“我已經不渴了”,想起我爸那句“得先問問人家想要什麼”。
然後我就覺得,這桶,買得真值。
它讓我明白,愛不是給予,而是懂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