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苦命的嬢嬢走了(更新版)
媽媽打電話給我,說嬢嬢過世了。我愣住了,可第一反應,不是悲傷,反而是一種輕鬆:嬢嬢終於解脫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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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老家是湖北荊門沙洋農村的,嬢嬢是媽媽的姐姐,她們感情很好,媽媽經常對我說,她們小時候家裡窮,好幾個孩子都讀書是讀不起的,嬢嬢讀完小學就沒讀了,她跟姥爺說,讓妹妹去讀書吧,她在家裡幫忙。
嬢嬢沒有嫁出去,因爲她做事利落,姥爺想留她在家裡幫忙,於是招了個倒插門的女婿,我們喊他舅舅,喊她嬢嬢。舅舅憨厚,木訥,但是很能幹,會木匠,種田也是把好手,還很會養花種草,只是偶爾喝點酒。
在農村,這種倒插門的女婿,多少會讓人有點不待見,所以他的處境並不好,好在他對嬢嬢還好,他們陸續有了三個兒子,一切都朝着幸福的方向發展。
那時我們還小,住的也不遠,媽媽經常帶我們去看她們,嬢嬢總是把她能拿出來的最好的東西給我們。我們當地產一種小香瓜,瓜瓤是黃綠的,非常甜,我很喜歡吃,但是這瓜產量不高,種它佔着地,不划算,很少有人種。但是嬢嬢在屋子後面,始終都留着一塊地,種這種香瓜,她說因爲我愛吃,她要給我留着。
那是我最幸福的一段時光,夏天去嬢嬢家,舅舅就去地裡摘瓜,拿井水洗乾淨,看着我一臉滿足地吃瓜,憨憨地笑。
我後來去武漢讀大學,嬢嬢一臉寵溺,又驕傲又擔憂,說你讀這麼多書,會不會把腦殼讀壞呀。大家哈哈大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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時間流逝,我們總覺得,美好的日子會就這樣天長地久下去。可是命運卻不這麼想。嬢嬢的老二老三,沒怎麼好好讀書,長到20上下,不務正業,兩人天天跟村子裡的混混混在一起,有一天晚上喝了酒,起鬨說出去打狗,跟人產生爭執,手上拿着準備殺狗的刀,一衝動,把人捅死了。
殺人償命,一個死刑,一個坐牢,嬢嬢一夜之間老了10歲。家裡出了殺人犯,村子裡就總有人指指點點,嬢嬢在村裡幾乎擡不起頭。
禍不單行,最聽話的老大跑運輸拼命賺錢,卻在這時出了車禍,全身都不能動,話也不能說,只有眼珠還能動,有微弱的意識,幾乎成了植物人,每天還要吃藥保命。肇事司機沒買保險,直接跑路了,他們根本就沒拿到任何賠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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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們那時已經搬到了荊門,爸媽請朋友幫忙,給他倆在園林部門找了個保潔和花匠的活,雖是臨時工,但是有住處有收入,他倆把已癱瘓的大表哥帶在身邊,一邊打工,一邊照顧他,日子勉強能過下去。爸媽也經常把家裡的舊衣服、油米麪什麼的,拿去接濟他們,他們有時間也會撿點廢品去賣。
舅舅種花的手藝不錯,單位還比較滿意,嬢嬢做保潔,也認認真真從不偷懶,兩人互相照應,日子比在農村時還好點,他們在城裡也算安身立命了。只是三個兒子,死了一個,癱了一個,還有一個坐牢,對嬢嬢打擊極大,臉上就很少有笑容了。
在嬢嬢的精心照顧下,大表哥漸漸好轉,雖然長期臥牀,也被弄得乾乾淨淨的,褥瘡也沒生,甚至可以發聲了,只是含混不清,只有嬢嬢能猜出什麼意思,我們去看他的時候,他顯得很激動,喉嚨咔咔作響,發出很多音節,眼角流出兩行淚,明顯認出了我們。我們安慰嬢嬢,只要人在好轉,就有希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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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是好景不長,農村人不懂那麼多規矩,兩人也沒多少文化,舅舅有次喝了酒,管不住嘴,結果得罪了單位領導,加上本就有人覬覦他的崗位,於是工作就沒了,兩人只好回農村繼續種地,艱難度日。
她小兒子後來出來了,老兩口張羅給他娶媳婦,可畢竟是坐過牢的,很難找到願意嫁的女子。他倆含辛茹苦,勤扒苦做,終於借錢蓋了樓房,又花了好多彩禮,幫助表哥結了婚。
可是,小兩口卻對老兩口不好,又嫌棄大表哥是個累贅,他們被趕出樓房,嬢嬢只能在附近搭個窩棚,帶着大表哥住進去。因爲之前就不成器,加上這事,我們始終跟這個表哥不親近,我們要去論理,反而是嬢嬢每次用哀求的眼光看着我們,求我們不要去鬧,她認命了。
大表哥卻不想拖累她媽,搬到窩棚的第二年,就不吃不喝,絕食而死了,嬢嬢在窩棚裡呆坐了三天三夜,眼淚靜靜地流到幹。她辛苦操勞一生,三個兒子好不容易拉扯成人,結果兩個沒了,剩下一個還不孝順,每每想到這些,我就爲嬢嬢感到悲從中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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過年的時候,我們再去窩棚看嬢嬢,窩棚裡亂七八糟的東西堆了一地,沒吃完的不知道什麼食物,放在黑乎乎的矮桌上,蒼蠅亂飛。嬢嬢頭髮亂糟糟的,穿着一件已經看不出來顏色的圍裙,似乎已經從悲傷中走出來了,很高興我們去看她,張羅着說要弄飯給我們吃,還是跟以前一樣,即便這樣了,還是想要把她最好的東西給我們。
我一陣陣的心酸,實在沒有心情吃飯,把身上的錢全部掏出來塞給她,轉身就走了,我怕晚一秒鐘我就會嚎啕大哭,我不怕自己哭,只怕惹得她也傷心。
離開後媽媽跟我說:沒用的,我們每次來看她,也會給她錢,可她一轉手,就會心甘情願地把錢交給兒媳婦,但是兒媳婦從來不給他們花錢。我也說過這個兒媳婦,可是沒有用,她們纔是一家人,你能怎麼辦?我們每次就只能給她帶東西去。
好在她還是看到了她孫子的出生,這是她生命中爲數不多的快樂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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麻繩專揀細處斷,厄運專挑苦命人。舅舅常年操勞,又被發現得了癌症,他兒子也不怎麼管他,每次發病疼得沒有辦法,嬢嬢就只能用板車拉着舅舅,去十幾裡外的鄉上去打點滴。我們勸他好好去治病,他說都已經這個年紀了,不想再治了,本來就沒錢,又沒什麼醫保,不想因爲治病再人財兩空,就這麼拖着。幾年後,舅舅也過世了,嬢嬢就一個人了。
有人在村子傳教,說向神奉養,就可以被搭救,死後可以上天堂,嬢嬢就去信了這個教,但凡手上有點什麼,就拿去供奉,媽媽看不下去,說這個沒有用的,你這麼命苦,也沒見你的神來搭救你,勸她不要被騙了。嬢嬢不喜不悲很平靜,只說,你總得讓我有個念想吧,依舊每週都去,好像成了她的信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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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成家後,因爲一直在外地工作,就很少回老家了,也就過年的時候,隔幾年回次老家,能見一面,嬢嬢每次都欣喜又平靜,明顯日漸衰老,卻總能準確記得我孩子的生日。
我看到她身體佝僂、頭髮花白的樣子,總想起媽媽給我看過的,她們年輕時的唯一一張合影,照片中的嬢嬢,青春年少,膚色健康紅潤,笑靨如花,頭髮濃密捲曲,十足的美人,如今她命運多舛,孤苦伶仃,她愛的人都陸續離她而去,這世上愛她的,卻沒有幾個。她這一生,似乎也從來沒有爲自己活過。
可即便是這樣的命運,現在她也沒了......我不知道生命的終結,對苦命的嬢嬢而言,算好事還是壞事。寫到這裡,我既不捨,又不忍,不覺間已是淚流滿面,寫不下去了。
我的嬢嬢,你這一生太苦了!希望這一世,你已經吃完了幾世的苦,來世就快快樂樂的吧。下一世,我們有緣再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