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小說是一首長歌

《少年三劍俠》四卷封面。(吳方提供)

我的小說寫了十六年。春去秋來,風雨晨昏,寫着寫着,它成了一首長歌……

民國九十三年第一個癌術後,九十四秋基於好玩,我開始寫它。給爸爸過目,爸爸很喜歡,因此我便決心完成,送給爸爸!但我寫得很慢,中間角膜受傷經久不愈,一再延宕。直至一○四年爸爸最後住院前,還曾兩次問我:「武俠小說還有沒有在寫?」我只赧然搖頭。如今卻是多麼後悔沒有告訴他:「爸,我一定會寫完的!我寫完要送給你!」

一○四年八月十日,爸爸溘然長逝……我的長歌唱起了輓歌,我是多麼悔恨未及早寫完,爸爸只看了前六回呀!後面還有很多,很多……但悲傷中無心緒提筆,直至三總前外科部長戴念梓教授鼓勵我,他一席話驚醒了我:只在心中想,不行動是永遠不會完成的!他鼓勵我,相信我能做到。

一○五年冬我再度提起了筆。雖然緊接着媽媽三個癌、我的兩刀接踵而至,但是沒有藉口!我不能再拖延了。這是我對自己的承諾,我必得完成它!於是我利用週六日動筆,平日奔波於醫院,媽媽和我共五個癌,攸關生命,首要控管!每天都沒有力氣,僅能利用週六日睡飽後,提筆寫!每至深夜……

爸爸看完的前六回,系以詼諧之筆出之。但爸爸走了,我再也無法詼諧。第七回,我開始寫離別:

鵲橋仙

塵緣未了。可能頓悟?夢裡迷津難渡。

浣云溪畔道別離。頻回首,南天已暮。

當我寫到爸爸告訴我的偈語:『世事如棋局,不著者便爲高手;一生似瓦解,打破了纔算真空!』頃刻間熱淚盈眶。 我提起艱難的筆,繼續往下寫。小說中的人物一個個現身,以純真的情感撫慰我,我的悲傷之筆成了懷念之筆,溫暖圍繞着它。我要好好往下寫,送給爸爸,也送給始終支持我的媽媽……

姻緣已定。三生石上。莫教蛺蝶獨舞。

浣云溪畔吐情衷。漣漪蕩,我心深處。

我用詩詞貫穿全書,每一回,以詩詞串起,將感情放入,我爲一段歷史沉冤平反:

八聲甘州

慟哀哀牧野遍哀鴻。漂杵血成河。想昔時盛景。黎民得養。倉廩足多。殲滅人方亂我。四海定清波。拓土江淮岸。馳我玉珂。

豈料周侯逆反。以不白之罪。地網天羅。憤沉冤不雪。更驟雨滂沱。鹿臺火,悲愴難息。傷離魂,斗轉星移過。忍歸去?迢迢淇水。千載朝歌。

書中人物伴我一起經歷了奇遇,我隨他們走着走着,遇到了生死輪迴:

江城子

千秋一瞬兩分飛。恨遲遲。野風吹。淚眼凝眸,切切永相隨。造化翻雲偏弄雨。悲孔雀。苦徘徊。

悠悠長夢曉天移。撫今追。已全非。寸斷肝腸,相見了無期。卻向荒天衰草去。長亭外。柳依依。

我從明朝上溯商朝,再由商朝返回明朝。由明世宗嘉靖起始,回溯武宗正德、太祖洪武,再往下至神宗萬曆終結。小說裡的各個主人翁陪我漫遊,一起探討天、人、生死輪迴的意義。我抱持嚴謹態度,以寫文學作品之心來寫它。〈哀父沒〉和〈傷逝〉是我的輓歌,和〈八聲甘州〉、〈攤破浣溪沙〉、〈江城子〉、〈長相思慢〉交錯着,我的長歌中除了笑語,也有了血淚。十六載磨劍,劍鋒劃破長空,辛酸歷歷,而溫暖泛起,包覆住它……

天地無心,輪迴無情,然衆生有心,衆生有情。

衆微塵者,自有初心,情繫大千,縱流離輾轉,魂靈不滅。

魂靈不滅,以情繫大千,一本初心,臻至善至美。

則天地輪迴遠矣,微塵者,非微塵也……

我寫着我的長歌,吟唱着它。於是,山風海雨送來溫柔的笑顏,叮囑我:莫要悲傷,只須懷念……

莫要悲傷,只須懷念。我的長歌撫慰了我。但願它也能夠撫慰悲傷的人,激勵病苦的人。許多挫折與病痛都是不可抗力,但夢想不死。倘若怨天尤人、畫地自限,夢想便永遠只能停留在天際。

一一○年八月,我終於完成了我的長歌。加上前言後記,凡四十四萬言。我開始試着自己排版,自己製圖做封面。我請媽媽題字,我自小便喜歡媽媽的字。但高階製圖軟體字太小又是黑底,我嘗試兩天眼睛痛便放棄了,改用笨方法制圖,試了再試,終於做出我要的樣子。

而最困難的纔要開始。我開始叩問出版社,問了三家,接連碰壁。我不能正常說話,講話會痛;自廿四歲起便聲帶萎縮,時須禁聲。如此情況,幾經思考:不如自行出版!自己去印刷廠印製樣本書。

樣本書印出來了,原以爲就只能送親友,因爲以我的情況,實在無力自行販售。但我又試了最後一次,捧着我的樣本書叩問,經兩月餘,本來就要成功了,我屬意的出版社首先提出幫我再版!但同時另一家尚未籤銷售代理書面約的出版社卻不高興了,意欲只在他們那邊出版!而原本他們是不願意幫我再版的,一見有人要幫我再版,便開始搶奪。雖我極力挽留我屬意的那一家,但對方是君子,仍退讓了。至此,我當然也回絕了另家貪心的出版社。

秋風乍起,一陣冷雨灑下,我又回到了原點。我的小說在坎坷中完成,它的命運也如此坎坷,屢屢橫生阻礙,挫折連連,不得遂願。也許就此束之高閣,無人問津,難以面世。

但長歌依然唱着,如天上之水,向前奔流。我相信它會帶着我,引領我,終將進入美好之境……

我的長歌伴我身側,長到成爲我生命的一部分。它有一個最簡單的名字:《少年三劍俠》。

幾經波折,而今,我的長歌終於面世。它雖無聲,卻似有聲,樂音屢屢升起,迴盪在我心中,連綿不輟……我真高興寫下它。記憶如歌,徐行又飛馳,帶我奔向天際。當我回首,我必將微笑,不枉此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