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學筆記】蕭宇翔/觀音伸展千枝萬葉:讀吳晟《愛.樹無可取代》

幾次駕車前去,短暫遊訪純園樹林,幾個朋友下了車,站立林中,自然就移步散開,各自遊蕩。間或有語,呈三兩集聚,話畢又挪開腳步,在大自然中歆悅於不斷地分心。懂鳥的人爲我指認卷尾、烏鶇、黃鸝,懂草木的人向我說明月桃、桑椹的功用,什麼也不懂的人如我,一股腦旁聽默記學習,也默默散步到遠處,直到林木的邊緣有斜陽透入,像是一排無窮無盡的廊柱,偶也有人在這散步的途中向我遞來一首詩,探討如何修剪章句,使之條章互屬,高低掩映,臻於完美而自然。或許因爲萬物自然生長的圖景,類比有助思索,在那時,我漸漸領會了詩歌中的修辭和思想,或許不該蔓衍過繁,任其瘋長,而該在適當時候予以修剪,爲全體生命勻出空間。

我曾在純園裡住過一個夏天,半耕半讀。耕時戴上粗棉手套,拔除一些雜草如構樹、姑婆芋、瑪瑙珠,待到正午酷暑難耐,午餐完再到菜園照顧,鎮日與泥土、豔陽、蚊蟲爲伍;讀書時基本上已筋疲力盡,翻開書只覺得昏沉,焦慮,認真不起來。現在想想,當時的我甫才自大學畢業,仍然太焦慮於知識了。一個讀書人的勞動,在農田裡微渺不足道,只怕還會礙手礙腳,那麼我是爲了什麼去到那裡?

一個讀書人,耽於美之外,也求知,欲通哲學歷史。如果這樣一個讀書人不只是文青、知青,他還喜歡寫詩,是一個詩人,那麼除了保證他擁有一顆易感、直誠的心之外,通常,對於大自然,他竟也有某種感應相通。盧梭認爲一個人的內在深度與他對自然界的把握永成正比;康德說總有兩種沉思使他感到歷久彌新,即頭頂的星空,與心中的道德律。浪漫派詩人似乎也頗有體悟:

大自然把她的美好事物

通過我聯繫人的靈魂,

而我痛心萬分,想起了

人怎樣對待着人。

──華茲華斯〈寫於早春〉

究竟是自然模仿藝術,還是藝術模仿自然呢?這是一個辨證性的問題。古希臘先哲亞里士多德說藝術模仿自然,是因爲認取了自然中存在完美的理型,繼而推論藝術出於人手,不可能臻至完美,也就僅僅只是模仿;後來者卻說自然是模仿藝術的,所認取的同樣是理型的存在,不過似乎更加肯定「人的意志」,因爲自然縱有鬼斧神工也無情,唯有人,思及世上有殘缺之患與真善美之分,於是有所追求,也才甘願砥礪。

一個喜愛詩與大自然的人,定然是將此二者放在一起思量的,並且認取着同一個理型,即生命在世的任務,有一種無所因的奮發,遮蔽殘缺之處,朝向理想生長,如藤蔓體貼,攀緣廢墟而生,且認取這廢墟,是我們僅有一次的現世。因此知識,並不等於詩,哲學歷史也不等於詩,恭謹地說,它們是通往詩的中途,一些轉運站,讓人休憩閒坐,或爭執辯論。而這世上最像詩,最能與詩齊觀的,或許只有「樹」了。

每棵樹,彷如千手觀音

伸展千枝萬葉

欣然迎受炙烈的陽光

傳送清風

──吳晟〈時,夏將至〉

若非因爲在純園這片樹林乘涼過幾次,領受過這陣清風,否則我怎麼能夠理解,詩人與大自然之間的微妙關係?以知識人的尺度,是既無法理解樹,也無法理解詩人的。而只要理解了樹,往往也就能夠理解詩人了。據說,在樹的根部有類似於大腦的結構,供記憶儲存,且有電流,在不可知見之處,與廣大的鄰里頻繁交流,無聲溝通。因此,可以將樹木想像成這樣一種生物:在誕生之初,即將自己的頭顱和心深埋大地,從此不再移動,唯雙腳伸展於天空,隨風踏出腳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