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學筆記】木下諄一/時隔四年舉辦的活動──追憶向田邦子之文學散步
向田邦子出生於1929年,逝世於1981年,她的人生幾乎可說代表了整個昭和時代。(圖/取自維基)
今年初,我在臺北公館的書店舉辦《日本人的臺灣美味》新書分享會。雖然是平日,仍有不少讀者前來聆聽。見到朋友馮先生坐在其中。
「我打算今年舉辦。你覺得怎麼樣?」
我立即明瞭他指的是什麼。
馮先生是國立聯合大學客家研究學院的院長,四年前他計劃舉辦一場與向田邦子有關的活動。向田邦子是一位日本女作家,擅長劇本、小說、散文等創作,像是今年一月是枝裕和導演翻拍的日劇《宛如阿修羅》,相信臺灣有很多人在網路上看過。她與臺灣唯一連結是飛機空難。1981年8月22日,從臺北飛往高雄的飛機,在空中突然解體,從此這位名作家再也回不來。
發生地點位在苗栗山區。爲使這起空難事件不被人們遺忘,馮先生特別策畫這場活動。我被邀請擔任演講人,猜想是因爲他知道我喜歡向田邦子的作品,曾經在媒體上發表過幾篇相關的文章,也舉辦過多場演講。可惜的是,隨着新冠肺炎疫情日益惡化,這項有意義的紀念活動最後被迫取消。
四年過去了,再次收到馮先生的邀請,我的意願依舊不變。和上次一樣,我立刻點頭答應,於是「追憶向田邦子之文學散步」的活動便決定了──內容包括上午參觀設立在空難現場的遠航空難紀念亭,下午在苑裡的一家書店進行演講。我聯絡了幾位出版界人士、文學學者以及居住在臺灣的日本人,不消多久時間,便有三十餘位報名,並訴說對於向田邦子作品的熱愛。
接下來,爲了準備演講,我開始整理向田邦子的著作,在家中書櫃裡總共找到十本書和不少有關她的資料。當我拿起書本、一頁頁翻閱時,久別的向田邦子世界開始一個個回到我身邊。
1981年8月22日,遠東航空公司一架波音737型客機,由臺北飛高雄,在苗栗縣三義鄉上空,解體墜毀。機上一百一十名旅客、機組員全部罹難,包括日本知名女作家向田邦子。(圖/本報資料照片)
向田邦子與她的作品
在臺灣,向田邦子的身分或許僅是小說和散文作家。然而,她的小說散文作品是在1976年之後創作的,甚至在離世前三年的1978年纔出版書籍。相較於小說散文,她的劇本創作歷史更爲悠久,連續二十一年不停編寫,其中電視劇高達一千集,而廣播劇甚至超過一萬集!也正因爲如此,「向田邦子」這個名字給日本人的印象,與其說是小說和散文作家,更是一位編劇者。在她去世後的這些年裡,所編寫的節目播出次數越來越少,取而代之的是小說和散文,因此很多人會以爲她是一位以寫小說和散文爲主的作家也不足爲奇。向田邦子的作品確實每篇都是高水準,至今依然人氣不減。
我認爲1975年罹患乳癌的經歷對她的小說和散文產生了重大影響。面對自己的生命,她感慨雖然之前寫過許多劇本,卻沒有任何一部作品稱得上是自己的,於是開始在城市雜誌(town magazine)《銀座百點》上連載散文。後來,這些散文集結成書──《父親的道歉信》出版了。1980年,短篇小說〈花的名字〉、〈水獺〉、〈狗窩〉獲得直木賞,受到鼓舞的她接着創作出一篇又一篇膾炙人口的作品。
向田邦子的人生實在是太短暫了。如果沒有遭遇空難、執筆再寫四十多年的話,又會創造出怎樣的傑作?光是想想就讓我不由得嘆息。
談起向田邦子的作品,無論是劇本、小說、散文等類型,都有着共同的特色──有「DRY」的一面,例如「理智的感性」、「敏銳的觀察力」、「能認清事物的本質並俐落地處理」等;另外也有「勸善懲惡」、「以義理人情爲題材」、「融入一些感人溫馨的特質」等等屬於「WET」的一面。這兩種完全相反的要素同時存在,加上她獨有的幽默感爲文章增添趣味。我認爲以這種方式所創造出的完美和諧,便是向田邦子作品的魅力所在。
在這次的演講中,我以小說〈春天來了〉爲例進行導讀。
這是開場場景,女主角直子在咖啡館和一位姓「風見」的帥哥談起父親的工作。直子努力使自己的家庭狀況聽起來體面些,但同時她也客觀地觀察自己的心態,以及咖啡館裡其他情侶的心理。這是「DRY」的部分。
還有,像是這一段:
當風見第一次來到直子家時,平日母女常吵架、總是責罵直子的媽媽,卻在風見面前誇獎直子。這是「WET」,挺有人情味的。
向田邦子不忘加上幽默。直子一家人住的是日本的普通老房子,當風見第一次造訪時,聞到榻榻米的味道說:
形容舊榻榻米的味道,向田邦子用的是「柴魚片」。將這兩件風馬牛不相及的東西結合起來,深獲讀者的共鳴。如此出色的選詞讓人讀起來非常舒適,一點也不突兀。
2025年網路影集《宛如阿修羅》劇照,由是枝裕和根據向田邦子同名劇作改編、執導。(圖/本報資料照片,Netflix提供)
作品中的昭和與家族
柴魚片的比喻是我們生長於昭和時期的這一代能夠真正體會,而年輕讀者或許感受不到,因爲現在怎麼也找不到有柴魚片味道的榻榻米了。很多讀者表示,向田邦子的作品把昭和時代的情節描寫得極爲深刻。因此,瞭解昭和時代的價值、觀念、習慣、潮流、社會現象、工具等,再讀向田邦子的作品會更覺趣味。
向田邦子出生於1929年,逝世於1981年,她的人生幾乎可說是代表整個昭和時代(1926-1989年);而昭和時代的日本極爲動盪,最大的事件是1941年至1945年爆發的太平洋戰爭,以此劃出戰前與戰後的分界線。日本彷彿被時代的巨浪所推,每隔數年就發生變化。向田作品精準抓住這樣的改變,並反映出各個不同的時期。
舉例來說,《父親的道歉信》是她遠離家人,借住在東京外公家生活的時期的故事,也就是說發生在1947年到1949年之間──戰後的日本,正處於政府失能的混亂狀態,因爲食物缺乏,城裡的人每隔一陣子便拿着錢與和服去農村交換食物。瞭解當時的社會背景,閱讀時便能更沉浸於故事之中。
而直木賞得獎作品〈水獺〉的背景則設定在較晚的時期,那是高度經濟成長期之後。不過,這個作品是1950年代向田在一家百貨公司頂樓看到水獺時獲得的靈感。這是後來她自己這麼說的。
其他還有戰前在鹿兒島的童年故事,以及戰後重建時期進入社會工作的故事等。從戰前的昭和初期,到戰後「一億総中流」(一億日本人皆是中產階級)的經濟穩定期,雖然各個時期的社會環境不同,但她的故事背景全是描寫昭和時代。
向田邦子的作品中,我喜歡她所描寫的家族面貌──一位握有絕對權力和尊嚴的父親,孩子們對他唯命是從,母親居中調解。作品所勾繪的全是典型的日本昭和時代家庭。即使在我小時候,社會風氣已有改變,不再像向田邦子的時代那麼嚴格,但父親說的話仍具有相當大的權威。我想那時的臺灣也是同樣的情況吧,在父親面前,孩子們「有耳無嘴」。
說到文章中出現的向田邦子家人,父親的存在是壓倒性的巨大。故事裡的父親總是不顧及別人,暴躁胡來,受到影響的其他家人窮於應付是這個家基本面貌。向田邦子細心觀察,藉由文字,將每時每刻的心情心境生動描繪。
其中一篇罕見的作品,是由全家人一起演出的,叫作〈紀念照〉。小時候,住在鹿兒島平野町的向田家要拍一張全家福照片,從客廳搬出兩把椅子到庭院裡,父親和祖母坐着,弟弟站在父親的旁邊,祖母旁邊站的是邦子和大妹,後排有抱着幺妹的母親。站在最右邊的邦子,是向田家的長女,也是這張全家福照片裡不可缺少的一分子。這就是向田邦子家庭構圖的原點,由此延伸出各種各樣的向田作品。想到這裡,我與作品中出現的向田家人之間更爲親近,也讓我更順利無礙走進向田邦子筆下的世界。
我心目中的向田邦子
在準備這次「追憶向田邦子之文學散步」時,許多往事一一回想起。
我開始對向田邦子產生興趣是發生飛機空難之後。1981年8月22日這一天,正好我也前往南部。本來在幾天前還計劃搭飛機去,但最後決定改搭火車。這是因爲有位在大學日語系當助教的朋友建議我,既然是第一次去南部,應該放鬆心情,慢慢欣賞沿途風光纔好。後來在火車上,有一對從苗栗還是臺中上車的母子談論,有架飛機剛墜毀,不少人罹難。雖說上午飛往南部的航班不只一班,即便我那天按原訂計劃搭飛機南下,不見得恰好搭上那班出事的飛機,但也不能說完全沒有上榜的可能,所以我還是很驚訝。
《聯合報》1981年8月23日報導:遠東航空公司班機空難中罹難的十八位日本乘客,其中有一位日本的知名作家,兩位公司的負責人,並有一家四口同遭不幸。遇難的作家是五十一歲的向田邦子,她去年才獲得日本第八十三屆的「直木賞」,廿年來著作等身,其中以劇本、短評居多,她並製作一個電視節目。向田這次是應日本「房之房」(譯名)出版公司的邀請赴臺灣採訪,以進行一項寫作計劃。她剛在臺北完成蒐集資料的工作,搭機去高雄繼續訪問。向田昨晚和日本的家人通過電話,除了問候外,並表示在臺灣十分愉快,打算廿五日返回日本。「房之房」公司的社長志和池昭一郎陪同向田邦子一同訪臺,不幸也一起罹難。(圖/本報新聞資料庫)
事故發生三天後,從電視新聞中得知,向田邦子的名字出現在飛機的乘客名單裡。我以前聽過向田邦子這個名字,知道她是電視劇《是時候了》和《寺內貫太郎家族》的編劇。但知道歸知道,我對她並沒有什麼特別的情感。經過這次空難事件之後,我不再把她當作是完全陌生的人,於是開始閱讀她的作品。
我讀的第一本書是《回憶.撲克牌》。這本書收錄了十三篇短篇小說,我發現它非常有趣,因此陸續讀了她的其他作品。不知不覺,我深陷於她的作品世界裡,成爲她的忠實粉絲。
接受臺灣媒體訪問時,偶爾被問到我最喜歡的作家是誰。每當這時刻,首先想到的名字便是向田邦子。我曾在多個場合發表有關她的文章或舉辦演講,希望有更多的人接觸向田邦子的作品。如果這次的活動能夠讓參與者領受到我的心意,那我會很高興,向田邦子也一定會很高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