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人四事 出入兩心
◎辛酉生
上週末,江蘇省崑劇院創排的《詩宴·唐才子傳》(簡稱《詩宴》)在京上演。該劇是江蘇省崑劇院繼《世說新語》系列之後,又一部以摺子戲串演形式演繹古典名著的作品,集合了柯軍、錢振榮、龔隱雷、施夏明、周鑫、錢偉、趙于濤、徐思佳等一衆中堅力量,由石小梅擔任藝術指導,馬俊豐導演。
江蘇省崑劇院曾創排多部羅周編劇的新戲,如《世說新語》《浮生六記》《蝴蝶夢》等。這些作品既能讓古人說古人話,不拔高不超越,又能發掘故事中的現代意義,不迂腐不陳舊,並且符合崑曲藝術規律,實乃新編戲中的一股清流。《詩宴》能否延續高水準而再有創新?
四折串一劇
勾連古代文人人生母題
《詩宴》取材於元代辛文房所做的《唐才子傳》。辛文房酷愛唐詩,仰慕唐人,以劉長卿的字“文房”爲名,以於良史的名“良史”爲字。他極力搜求唐代詩人事蹟,爲278名唐代詩人作傳,附傳120人,傳記長的幾百字,短的幾十字,敘述傳主生平,兼有自己的評論。
《詩宴》從《唐才子傳》中選取白居易、賈島、王維、杜甫、李白的部分,作《潯陽》《除夕》《守志》《草堂》四折,情節基於原文和史實,又有所創造。《潯陽》一折取材於白居易的《琵琶行》,這段故事並不見於《唐才子傳》。《除夕》演繹賈島衝撞皇帝的著名故事,賈島的行當扮相沒有依史實設置爲已還俗登第,還是個出家的僧人;《唐才子傳》中將被衝撞的皇帝錯記爲唐宣宗,而其實唐宣宗繼位時賈島已逝,劇作糾正了這個錯誤。《守志》在王維與安祿山的交鋒中加入雷海青的故事,豐富了戲劇衝突。《草堂》讓杜甫和李白在茅屋相見,成爲雙男主戲。
本劇四折的情節彼此並無關聯,而是以古代文人共同的人生命題勾連在一起。仕途(《潯陽》)、科舉(《除夕》)、氣節(《守志》)、朋友(《草堂》),此四事,隨意翻看一本古代文人的作品集,有哪位不曾寫過,只不過是此事順遂、彼事蹉跎的區別而已。《唐才子傳》中所述幾百位詩人,幾乎都是在科舉和仕進道路上艱苦跋涉,在離亂中搖擺於守住氣節還是順勢逐流,在與友朋詩酒唱和中陶醉。
如何將彼此獨立的故事結構在一部戲裡?加入辛文房這個角色,是不難想到的辦法,編劇也是這樣做的。施夏明扮演的辛文房爲全劇開場,繼而隨劇情化爲劇中人,故事演畢,再以辛文房的身份將角色之後的命運告訴觀衆,並進行點評。辛文房不但是讀者、參與者,還是審視者、評論者。讓辛文房走入他嚮往的唐代,化身爲劉禹錫、李白,和他仰慕的前賢唱對手戲,甚至干預了杜甫的命運走向,也是對他的一種致敬。
白居易共情
《琵琶行》有了現代感
本劇涉及的詩人,白居易、劉禹錫、賈島出生在安史之亂後,年齒接近,人生多波折,將他們放入仕途科舉主題,可展示人面對個人挫折時的表現;王維、李白、杜甫都是開元盛世和安史之亂的親歷者,其經歷講的是在家國鉅變中該如何自處。
以《琵琶行》爲本編創的劇目,早有清代蔣士銓的《四弦秋》,《送客》一折即敷演琵琶女花退紅與白居易在潯陽江畔的偶遇。《詩宴》在這段故事中加入了劉禹錫一角,成爲三個人的羣戲,併爲這次著名的相逢創作了一段很幽默的表演——
劉禹錫先是猜測琵琶女嫁給了才子或豪俠,琵琶女說嫁了商人;劉、白二人爲緩解尷尬,說嫁商人衣食無憂,琵琶女回道,只是小本經營;兩人說那一定是年貌相當,琵琶女說商人五十多歲;兩人說年紀大知道疼人,琵琶女說重利輕別離。劉禹錫實在沒的說了,就說一個人自在,琵琶女反問,“你一個人的時候自在嗎?”天兒終於聊死了。
魯迅的名言“人類的悲歡並不相通”,近年被高頻引用,人與人之間的理解確實不是一件怎樣容易的事。在最尬的時刻,白居易和琵琶女共情了,他並沒有如《琵琶行》原詩只說“去年辭帝京”後的況味,而是讓長安城中的人生高光時刻一次次在腦中閃回,放縱詩酒、託身浮屠、自制飛雲履這些避世之舉,背後有着不願爲人道的不甘。
白居易勸慰琵琶女不成,反被琵琶女的弦曲嘈嘈安慰。“同是天涯淪落人,相逢何必曾相識”被立體地詮釋出來,從原詩中更明確地引申出“共情”的意味並進行延展,又讓這個經典故事多了些現代感。
醜行演賈島
一個絕想不到的創造
《除夕》這折實在是本劇很精彩的一部分,也是最適合單獨演出的一折。《除夕》故事完整,結構緊湊,身段漂亮,有老戲的傳承,又有劇作者自身的思考,經過打磨或許能成爲崑曲醜行的一出保留劇目。
用醜行演賈島實是一個創造。崑曲塑造落魄文人,本有鞋皮生(戲曲中潦倒的書生角色)這種經典設定,況且按《唐才子傳》所述,賈島衝撞皇帝時已還俗,更該鞋皮生應工,能演成《綵樓記·潑粥》中呂蒙正的樣子,有文人之酸之迂、之狡黠之智慧,也一定是好戲。但《詩宴》將時間向前撥到賈島在青龍寺出家的時候,用昆醜的技法爲觀衆塑造了一個絕想不到的賈島形象。說着一口蘇白的北京人賈島,着實把北京觀衆驚豔到了。
賈島以僧人無本的身份形象登場,很像《西廂記·遊殿》裡想從張生身上揩些油水的法聰和尚。賈島初遇微服的唐文宗李昂,看他衣着華貴,想弄幾個錢改善改善生活,表現出賈島精明伶俐的一面。隨情節展開,李昂向賈島要佛經看,賈島說“佛經在下”——將自己的作品比作和佛經一樣貴重,自負自矜的一面顯露出來。而關於吃不吃葷、飲不飲酒、有無妻子的幾番對話,有機智有狡黠,性格又豐富一層。講到進京趕考時“帽子落地”的口彩不佳,流露久困科場而不甘的心跡;爲吟詩騎驢兩次衝撞京兆尹,引出著名的“推敲故事”,對詩的癡迷又是一重性格。
待賈島領唐文宗遊殿,他對詩的癡迷完全佔據主導。他將李白、杜甫、王維、白居易比作天王殿四大天王,自己則比韋陀。大殿裡的十八羅漢在賈島心中幻化爲十八位詩人,他模仿羅漢姿態邊唱邊舞,不由讓人想到《虎囊彈·山門》中魯智深的一套經典動作。唐文宗受賈島感染做了一首歪詩,讓本以爲找到知音的賈島大失所望,當即作詩一首,將唐文宗的詩比成屁。唐文宗要拈香,賈島也不給,最後乾脆將皇帝轟了出去。
事後賈島發現自己居然忤逆了皇帝,失去人生最佳翻盤機會,如同掉進冰窟窿,但轉念一想,皇帝剛纔封我是“詩奴”,似又看到轉圜的希望。錢偉的表演酣暢淋漓,讓賈島的多面性淋漓展現,既符合印象中的苦吟詩人,又有契訶夫筆下小人物的影子。
如果科舉仕途是關注小我得失,那麼《守志》一折顯然是更爲宏大的家國興亡時的人格氣節。未及撤離長安的王維被安祿山抓到洛陽,心中牴觸、反感,服藥致嗓音喑啞,但仍不敢死節。宴會上,樂工雷海青向安祿山擲琵琶而被殺。本來雷海青的故事更血腥,本劇不用剜脣割舌這些情節,這一擲已足夠讓王維覺醒:自己想要的東西,等不來、苟不來,唯有抗爭。柯軍的表演準確地詮釋了王維在極端情況下的轉變,也正是如此精彩的表演才能接住《除夕》,讓觀衆不散神。
杜甫再出發
與李白一體兩面的映照
本劇的華彩在《草堂》一折,劇情似乎從宏大回到極生活化,但對文人十分重要的朋友關係。如此安排,實則是用李杜關係講出世入世這個千百年來中國文人的根本命題。
中年杜甫困居浣花溪草堂,突然遇到長自己11歲、看上去年輕如20多歲小夥兒的李白。白衣少年李白是文人心中的入世之心,黑衣中年杜甫是被生活拷打後文人的出世之心,二者本是一體兩面。
杜甫用《江村》中“老妻畫紙爲棋局,稚子敲針作釣鉤”的情境訴說了出世的想法,辛文房從李白的身份中退出來,以全知視角預言杜甫將出瞿塘、泝沅湘,客耒陽、遊嶽祠堂,寫下“無邊落木蕭蕭下,不盡長江滾滾來”。於是杜甫決定出川。嗣後兩年的顛沛流離中,他寫出400多首詩作,佔其全部創作近三分之一,迎來人生最後高峰,如劇中所說“是霜風裁得詩千首,天涯踏作毫端秋”。
杜甫的再出發,當然不是因爲辛文房的勸導,而是他始終保有偉大的志向。此時舞臺上將《茅屋爲秋風所破歌》具象化,他在雨漏如注的茅屋,用上所有鍋碗瓢盆可連自身尚不能保全,但想到的仍是庇護天下寒士。和杜甫告別後,辛文房沒有再出現,全劇收束在老杜“相逢於詩”的感慨中,給出一個宏闊遼遠的終章。
終老洛陽的白居易、溘然長逝終南山的王維、身後只有病驢詩篇的賈島、捉月落水的李白、歿於舟中的杜甫……他們留下了我們耳能聞便聽、口能言便說、目能觀便識的詩篇,也留下一個個鮮活的故事。他們都化爲中華文明星河中的繁星一點,照耀了辛文房和所有後來者。
攝影/豐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