威廉·布萊克:“慈悲、憐憫與平和,是這世界的解脫”

《文學的畸人》

作者:[日]小泉八雲

譯者:侍桁

版本:上海文藝出版社

2025年6月

不只在一點上,布萊克是十八世紀最偉大的詩人——大概不是在於他所作的全部,而是在於其中最好的部分。假若我們列他爲二流詩人,那主要是因爲他的偉大工作的小量,而不是因爲他在任何時候都比同時代的其他詩人們低劣。總而言之,他在全英國文學史中是最超羣的人之一。他不只是一個詩人,而且是一個極偉大的畫家。並且最後,作爲第一個偉大的英國神秘家,他必須是要被記憶着的。英國沒有產生許多一流的神秘作家,布萊克幾乎是獨立着的。在這種關係上給他尋求同伴,我們必須在英國的外面找去。他是屬於那在外國被斯威登堡與雅各·波墨(Jacob Boehme)所代表的神秘家的階級裡。

威廉·布萊克(1757—1827),英國第一位重要的浪漫主義詩人、版畫家,英國文學史上最重要的偉大詩人之一。主要詩作有詩集《詩的素描》《天真之歌》《經驗之歌》等。

但在這裡,首先讓我們給神秘派下一個定義。今天它是一個具有極寬廣意義的名詞,從前它的含意更有限制。起源時這個名詞是宗教上的,用教會的語言說,一個神秘家是一個直接從上天得到感應而寫作或是論說神聖事情的人。那時的神秘主義是神聖靈感那樣的情況。其後,形而上學的哲學論定一個神秘家是相信從宗教信仰與冥想而可能得到那無論從理論或是意識所不能悟解的一切智識的人。更其後,也便是今天,我們忖度神秘主義是信仰任何形式而可能與那不可見的世界交通或是以隨着一種宗教訓練與冥想的特殊徑路而得到更高的智識。的確,就是那隻相信這種可能性的人是適當地叫他爲一個神秘家。這樣,今天歐洲的許多作家,他們相信最高的智識可以從研究印度哲學與佛教得來,是被喚爲神秘家,正如數世紀前“基督夢想者”被稱爲神秘家一樣,這個詞,大概如你們已經忖度過了的,是與神秘的意義極接近了。用最簡短的可能的方法,我們可以將一個相信從任何種類的宗教信仰能夠得到超人智識的人,定義爲一個神秘家。現在布萊克,用我們試着定義的這個詞的每一種意義上看,是一個神秘家。他是一個基督神秘家,一個反基督神秘家,並且以這個詞最現代的意義來看,幾乎是一個神智學上的神秘家。

關於這個奇異的人是屬於十八世紀英文學中最散文的最不幻想的時代的這種事實,完全沒有一點不是奇異的。除去關於完全形式的而外,那是一個幾乎沒有真實詩的時代,並且在它乾枯的文學沙漠中,布萊克像一種具有不熟識的色彩與更不熟識的香味的奇異野花般地開放着。關於他的生涯我必須告訴你們幾種事實,那是極有趣的,並且我想你們將以爲那是極奇異的。

精靈與幻景

布萊克於一七五七年生於倫敦,是一個酒商的兒子。他的家族曾大受斯威登堡教條的影響,所以這種事實可以在他極小的時候影響他的性格——我是說他可能從他的母親或父親身上承襲了一些對於一種神秘情感的性癖。總之,他走進世界來是一個奇異的敏感的與幻想的兒童,總是看見精靈與幻景。幾乎當他一會說話,他便說看見一些其他任何人都不能見的東西,當他一學得了關於《聖經》故事與基督信仰的一些知識,他便時常看見僧正與預言家與天使們來回地走着,而且他時常同他們談話。有一次他說他看見了聖父上帝從一個窗間看着他。許多敏感的兒童約在七歲之前可以看見精靈、鬼怪與所有各類的東西,但是這種情形的大多數,是不久幻想便會消失,而布萊克在全生涯中總遺留在這種兒童的幻境中。事實上,他可以說是伴着精靈度過了他一生的大部分,反倒與真實的男女們握着極少的交流。世界是易於判斷這樣的人爲瘋狂,並且無疑地在他全部生涯中,布萊克是有些瘋狂的。但是他的瘋狂,並不阻止他變爲一個偉大的詩人與一個極偉大的藝術家,的確,那幫助了他。

把他送到學校裡去是危險的,因爲他太脆弱太幻想了。他只是在家裡受教育,直到他大得能夠學習買賣了。他的父親命他向一個雕刻家學徒,當他在學徒期內,他給了驚異才乾的證實。在這個時間關於他流傳着一件奇異的故事。有一天,他的父親把他領到一個名叫黎朗子的極成功的雕刻家書齋去,只是在屋裡停了幾分鐘後,他小聲對父親說:“父親,我不喜歡那個人的面孔,他看着好像在某一天是要被絞殺的”。說來奇怪,黎朗子這個人在幾年後因爲僞造罪而被絞殺了。

成爲傭人雕刻師後——這也便是,一個人學完了學徒,並且能夠博得最高的付價——布萊克在旁人的服役下只是停留了很少的時刻。他的志望是變爲獨立。他是那些永不能被誘導地順從於他們所不歡喜的規則下的人之一,並且他是不能正確地做他所要做的事情的一個人。這期間,在愛情中經受了一種嚴重的失望後,他同一個姑娘結婚了,那個女人成爲他的一個優越的妻子,分領着他奇異的思考,並且大概相信是沒有旁的婦人可以做得了的。僥倖他們沒有兒童,因爲布萊克定命爲使他其餘的生存生活於貧窮中。他建設了一個事務店,在那個事務店裡,他用了全部時間出版與繪圖自己的書籍。有一個時候他被他的弟弟羅伯特幫助着,但是羅伯特年輕地便死了。其後布萊克說,羅伯特曾到他這裡來,並且教給他一種在銅板上雕刻的新機械的製法。無論這是否是幻想,布萊克確實發明了一種新的印刷方法,他相信他是從死了的弟弟的精靈學來的。這種制方現在仍被用着,但是已經有過極大的改良了。爲以這種方法印刷他的詩,布萊克情願刻了他的全部草稿在銅板的背面。他只是用黑色與白色印了他的畫圖,但是其後他與妻子時常用手,彩色了那繪圖。那些是極驚異的繪畫,並且布萊克的作品能夠誘引那些偉大的畫家們與偉大的詩人們的注意。朋友們捐助的錢足以維持他生存着,但是不足以供給他做所有他願意做的事情,因爲他的印刷方法很是奢侈,並且他不能賣出許多本他的驚人的書籍。在這種忍苦的寂寞工作了許多年後,他死於一八二七年了。遺留下一百卷繪圖的詩與散文,他說那曾是受了天使們與神聖的精靈們的感應而寫而繪了出來的。

約翰·林內爾所作威廉·布萊克肖像。

他的妻子只比他長生了稍短的時間。當她將死的時候,她把所有這大量的珍貴稿本與無價的繪圖給了一個名叫塔桑(Tatham)的牧師,他曾是布萊克的一個好友。塔桑是屬於一種奇異的基督教派,名爲伊爾文派(Irvingites)——他們是神秘派。布萊克夫人死後,塔桑看了那些書籍,斷認那作品受了惡魔的感應。於是,不問一問任何人的意見,他焚燒了這些書籍與畫圖。那是些異樣多的書籍,異樣多的繪畫,以致把它們全部燒燬竟費了兩天。這確實是對文學與藝術所曾犯過的最大的罪惡之一。現今所遺留下布萊克作品的極小部分,主要地全存在英國博物館裡,並且那是無價之寶。你們必須到英國博物館去看看它們。當作一個藝術家,布萊克對於現代畫家們有過很大影響,幾乎每一個現代有名的畫家都到過英國博物館去研究布萊克的作品。

“不可言傳的美調”

在這裡我們主要地只講關於布萊克的詩。這詩自然地分成爲三部分。第一部分代表布萊克還很年輕的時候的寫作,並且還是在伊麗莎白時代的詩人們的影響下。第二部分包含着他尋到自己的寫法後的作品,是在他相信所寫的作品全是精靈與鬼怪們的工作之前的時候。第三部分包含着他生涯後期的作品,當他完全生活於一種幻覺的境況中,他相信所有他的寫作是天力們誦讀給他的,在這一個時期他已不相信斯威登堡,他發明出一種自己的神秘主義。他唱着一個神秘的歌死了,並且宣言他的屋裡充滿了精靈。布萊克已不能滿意於斯威登堡,你們可以確信他的神秘主義是屬於極具創造的一類了。在這裡我可以提一提,伊曼紐·斯威登堡曾建設了現代基督神秘主義最超凡的一種形式——宣傳《聖經》有兩種意義,一種隱藏着的意義與一種明顯的意義,並且他自身對於那隱藏着的意義有一種天啓。所以他的教會,新耶路撒冷教會,簡直從斯威登堡的天啓的時季計算它們的年代。但是布萊克,在他生涯的晚年,認爲他是比斯威登堡知道得更多了,並且他有自己的一種天啓。

從這些事實可以想得到,主要地是布萊克青春與中年的詩,具有經久的價值。他晚年的詩——至少凡是那些被塔桑燒剩下了的——幾乎是不能理解。其中有精美的節段,但是它們大多彷彿是瘋狂的。奇異極了,十八世紀中另外一個在獨創造上可以與布萊克相比較的也是瘋狂的——那是詩人克里斯托弗·斯馬特。

我將極簡短地也談談布萊克的詩化散文。他用一種散文寫了很多神秘的幻想與故事,第一眼看着極像沃爾特·惠特曼的詩。但比惠特曼的大多作品都更精美,並且那主要地是因爲讀《聖經》與《奧先》而得到了感應。毫無疑問,在這一方面布萊克的作品感應了柯勒律治。大概你們知道柯勒律治寫了一篇驚奇的散文詩的斷片,名叫《該隱的漂泊》(The Wanderings of Cain)。柯勒律治從布萊克得到了他的靈感,並且把它傳給了布爾沃·利頓,他又把它傳給愛倫·坡。這樣我們可以說布萊克間接地影響了我們十九世紀的大部分文學與幻想,因爲幾乎十九世紀的任何作家,沒有人一點不受愛倫·坡的影響。

現在讓我們轉到詩來。布萊克最初並沒有達到他單純的強壯的統御。最初他極像伊麗莎白時代的詩人,所以他曾被叫爲伊麗莎白時代最後的詩人。他模仿斯賓塞與莎士比亞時代的抒情詩人。但就是在他的第一期,他告訴我們對於他的時代的詩歌——對於德萊頓與蒲伯派——他覺到怎樣地不滿意,並且他把這種不滿表現在極美麗的歌中,那已經變爲不朽的了——

《給神詩》

無論是在艾達的陰暗的額上,

或是在東方的寢室中,

太陽的寢室,那現今,

古代的美調已經停聲;

無論是在天中,你漂盪的佳人,

或是地上的碧綠的角隅,

或是空中的蔚藍的境界,

那裡美調的風曾經生長;

無論你徘徊在結晶的石上,

在海的胸懷下,

漂泊在許多珊瑚叢中,

美麗的九位詩神,棄捨着詩歌;

你曾怎樣離開了古代的愛

那使你歡快的古歌者!

沉鈍的琴絃幾乎已不再動,

音浪是勉強的,調子是稀少!

威廉·布萊克畫作。

十八世紀的詩中,缺少感情的原質,缺少美與真的更深明意義,在這裡很好地表明瞭。蒲伯的時代確實是九位詩神從英國脫逃了的時代。用“古歌者”這個名詞,布萊克當然是指着伊麗莎白時代的作家們說的,在形式上他們不時常寫像蒲伯的韻文般同樣正確的韻文,但以詩的真實的意義講他們比蒲伯是更無比偉大的詩人,詩是一些應當刺動我們情感的東西,或者使我們產生新思想。無論哪種作品不能佔有這一面或是另一面,也許是很好的韻文,但它不是詩。在這裡布萊克是對的。他能怎樣地模仿“古歌者”,在這篇小歌中顯示出來,現存的最偉大的英國批評家稱它爲“不可言傳的美調”——

回憶,這兒來,

響起你的愉悅的歌調:

並且,當你的音樂

飄浮在風上,

我將凝視着溪流

那兒嘆息着的情人們在夢想,

他們走過的時候

在薄弱的玻璃中我垂釣着幻想。

我將飲明淨的溪水,

聽紅雀的歌唱;

並且臥在那兒

過一天的夢想;

夜來了我將去

到那適合哀傷的地方,

懷着寂寞的悲愁

順着黑暗的谷間閒走。

這兩篇詩文立刻證實給我們,我們像是在赫裡克(Herrick)那樣一個自然愛好者的面前,或是像莎士比亞時日的歌者。蒲伯的流派不能作出任何這樣的作品。一種美麗的觀念是關於在河中“垂釣着幻想”,我們都會做這樣的事情,當我們看守着一條明淨的河水流動的時候,但是我們中有多少人能夠以這樣的字句表現出我們的所爲來?

《天真的歌》與《經驗的歌》

在《天真的歌》與《經驗的歌》裡,我們尋到布萊克真實的調子——神秘的調子,類似表現得幾乎幼稚的單純——的最初的吐露。關於這些題名的意義讓我說一說。《天真的歌》被認爲是代表歡快童年中的心靈狀況,或是我們尚未理解世界的苦難的人生時代。另一方面,《經驗的歌》被認爲是在我們已經理解了人生痛苦的事實之後而反射着我們的思想的時候。屬於第一類歌中的幾篇,已經收入幾乎所有的英文詩選集中了——如同《羔羊》(The Lamb)、《春》(Spring)、《嬰兒的歡快》(Infant Joy)。現在所有的兒童們闇誦了這些。我不認爲我必須給你們引來其中的任何篇。但《經驗的歌》不是那樣爲一般人所知——假若說形式是爲人所知的,意義則不是很好地爲人所理解。在這裡有極奇異極可怕的東西, 以可能最輕柔最靜寞的方法表現出來。例如,這一篇你們以爲怎樣?

《一棵毒樹》

我同着我的朋友生氣:

我說出我的惱怒,我的惱怒於是止息。

我同着我的敵人生氣:

我沒有說出我的惱怒,我的惱怒於是長起。

用我的眼淚在恐懼裡,

晨夜地把它刷洗;

以微笑暖曝着它,

並且以那輕柔欺騙的奸計。

它日夜地生長着,

直到結了一個光明的蘋果,

我的敵人看視着它閃光,

他知道那是我的領有——

偷進我的花園

當着黑夜把天空隱蔽;

清晨歡快地我看

我的敵人伸展在樹的下邊。

從這樣的一首詩裡,你們可以解釋出很多不同的意義。在許多事情中,它強烈地暗示着某種東方思想,關於看不見的復仇思想的影響。但是用不着太遠地搬運比較的應用,這樣說便足夠了,那韻文優秀地敘述出隱藏着的憤恨比諸於說出來的怒惱的危險特質。這首詩你們讀得越多,就越能在其中尋出新發現。

威廉·布萊克畫作。

布萊克的單純是屬於極欺詐的一類,例如,那些在表面上雖是兒歌,而時常顯示出一種深刻的意義,足以使一個哲學家三思。大概你們知道布萊克的那首小詩,關於一個小姑娘失落在遠遠的深林裡,被獅子保護着。那很美麗,所以兒童們能夠闇誦它。但它定然受了那種以爲虎與獅不能殺害一個處女的中世紀的奇異信仰所感應,並且那首詩更深刻的意義是一種天真的魅人力。或者看一看關於一個蒼蠅的這首詩——這是一件多麼小的瑣事啊!但它仍然能使一個人思索那麼多呢。

《蒼蠅》

小小的蒼蠅,

你夏日的玩遊

我無心的手

擦損了你的生命。

我不是像你一樣

一個蒼蠅?

你不是似我一般

一個人?

因爲我跳舞,

飲酒而且歌唱,

直到一個盲目的手

將擦掉我的翅膀。

假若思想是生命,

是呼息,是力量,

那麼思想的缺少

便是死亡。

所以我總是

一個快樂的蒼蠅,

假若我是生

或者假若我是死。

它看着像是一首無意義的押韻詩,但它不是的。詩人無心地殺死一個蒼蠅,這個小小生命突然的死使他想到關於人生的大神秘。他問在萬物的永恆法則上,一個人的生命與一個蒼蠅的生命之間,有什麼不同呢?人們不是很像蒼蠅一樣地生活着麼?總是想着快樂,永不或是很少地想到死。生命是什麼呢?假若我們所叫的那心靈是真實的生命,那麼死亡是沒有什麼關係的,因爲就不會有真實的死亡。但這問題沒有解答。它只被提出,你自己必須要思想出這解答來。試驗着這樣做,你將發現這篇詩一點都不簡單。

但是讓我們拿來更少玄秘的東西。

《一個失掉了的小兒童》

沒有東西愛旁的像愛它自己,

或是同樣地尊敬旁的,

或者知道一個比它自己更偉大的

在思想上是不可能的。

“父親,我怎能更多地愛你

或是我的任何兄弟?

我愛你像那在門邊

啄食着碎屑的小鳥。”

牧師坐在一旁聽見了這兒童;

在戰慄着的熱意中他捉住了他的頭髮,

他拽着他的小衣服領着他,

所有的人們全讚羨這僧人的盡職。

高高地站在祭壇上,他說:

“看哪,這裡是怎樣的一個惡魔!

他指示出理論來判斷

關於我們的最神聖的神秘。”

哭泣着的兒童不能被人們聽見,

哭泣着的父母徒自悲啼;

他們剝裸到他的小衫,

並且把他縛在鐵索鏈中,

於是焚燒他於神聖的場地

在那裡許多人們是曾被燒燬:

哭泣着的父母徒自悲啼。

這樣的事情是曾行在阿爾比安的岸邊?

異端審問所的全部歷史被敘述在這首小詩裡。但是初讀,你們大概不能捉住它的意義,除非你們熟悉基督教義。最主要的是先要明白基督教吩咐人們愛他的鄰人像愛他自己,並且比愛他自己更甚地愛上帝。一個兒童是被想爲同着天父辯論問題了。他說想使任何人愛旁的像愛他自己是不可能的,並且使單純的心靈想象出心靈的任何事比它自身更偉大是不可能的——這種表白在兒童的觀念裡十分真實。兒童問道:“我怎能比我所愛你們的更多地愛你或是我的任何兄弟?我愛你正如同一個小鳥愛那給它食物的人。”因此他被活着焚燒了。這首詩讓我們產生懼怕的情感,因爲小天真兒童成爲了犧牲者,事實上,宗教執行者很少燒十六歲以下的兒童,除非是當普遍異端者被大屠殺的時候。但詩人爲他的教訓的目的而用這兒童人物是十分正當的。實際上,在永恆力的眼界中,在最高智慧的眼界中,我們全是像小愚傻的兒童,並且我們在彼此相互的殘忍中是特別地愚傻。在他敘完他所說的故事後,他問道,這樣的事情是曾行在英國麼?這答語是,它們是做過了數百次的,不只是被羅馬教徒,有些時候也是被新教徒——他們時常顯示出一種頑固與殘忍,十分配得上黑暗時代。以一種天真小故事的形式表現出一種怕人的真理,那是偉大的藝術,布萊克在我們方纔讀過的小詩中令人讚羨地顯示出這種藝術來。

威廉·布萊克畫作。

讓我們現在拿一篇小搖籃歌來看。你們知道,一篇搖籃歌,是一個母親使她的孩子沉睡下去而唱出的歌。這首兒歌,無論如何,不是爲兒童們的,只有那些關於人生的神秘與哀愁曾有過很多思想的人們才能真實地瞭解它。但仍然,在你們未讀到最後一行之前,我不認爲你們會容易猜到它的意義。

《搖籃歌》

睡呀,睡呀,光輝的美麗,

夢在夜的歡快裡;

睡呀,睡呀;在你的寢睡中

小小的哀愁坐而微泣。

甜蜜的嬰兒,在你的臉裡,

輕軟的希望我能尋跡,

秘密的歡快與秘密的微笑,

小小美麗的嬰兒的奸計。

我撫着你最柔軟的四肢,

那像是清晨的微笑,偷過

你的頰上,與你的胸脯

那裡你小小的心兒在停留。

啊,狡猾底奸計匍匐在

你的小小沉睡的心懷!

當你的小心兒醒了,

於是那可怕的光線將要破開。

我把最後的兩行斜寫了,因爲它們是全部意義的鑰匙。這些是一個父親的思想,看守着他的兒童睡眠。有時兒童的夢是歡快的,於是小臉微笑了。有時夢是惡的,於是這小孩兒在他的沉睡中微泣,這個父親有些像這樣想:“痛苦與快樂——它們甚至來到這沉睡着的兒童身上。在這小小的腦中與小小的心裡閉鎖着多少驚奇的事,未來可能的事與更大的快樂與痛苦。這些只是一個兒童夢中的哀愁與歡快,但所有的我們不是像兒童們的夢麼?無論怎麼說童年的全部是一個夢。男子時期與婦女時期是覺醒的時候!於是因爲更多的知識,有了更大的痛苦。當一個小兒童長成了一個大人,當他已經知道了人生確實是怎樣的時候,他必須忍受的痛苦將是多麼怕人吶!”

現在我們有另一篇奇異的小詩,與《一個失掉了的小兒童》形成了姊妹篇,名爲《一個失掉了的小女孩兒》——正是像《天真的歌》中描寫許多獅子怎樣看護迷失了路途的女嬰兒的極美麗的小詩一樣。但這具有同樣題名的第二首詩不是一篇天真的歌,而是一篇經驗之歌,在這種情形下獅子並不來看護漂泊的少女。

《一個失掉了的小女孩兒》

未來時季的兒童,

讀着這憤怒的書頁,

知道那在從前的一個時代

愛,甜蜜的愛,是被想爲一種罪惡!

在黃金的時季,

絕離了冬天的冰冷,

青年與活潑的少女,

向着神聖的光輝,

裸露在日光的歡快的光線裡。

有一次一對青春的配偶,

充着最輕柔的顧慮,

遇在光燦的花園裡

那兒神聖的光輝

正在打開暗夜的帷幕。

那裡,在升起的白日裡,

在草地上他們遊戲;

父母們在遠方,

不熟識的人們也未來近邊,

那少女不久忘記了她的恐懼。

爲甜蜜的吻愛所疲倦,

他們同意再會

當那靜默沉睡的波浪

浮在天庭的大海上,

並且在那疲倦的漂泊者們微泣的時光。

向着她的白髮的父親

來了這活潑的少女;

但那老人的可愛的面孔,

像是一本神聖的書,

所有她的四肢恐怖地震顫。

“歐哪,蒼白而軟弱的,

對你的父親明說!

啊,那戰顫的懼怕!

啊,那悽慘的憂慮,

動搖了我白髮的花!”

這篇奇異的作品是什麼意思呢?喔,它是伊甸花園的老故事,以一種現代的應用重新複述了一遍。布萊克假裝談論黃金時代,那永久的夏日與天賦的純真的時代,但他實際上是談論現代英國生活。這位天真的女兒並沒有被教給——像一個女兒應當被教訓的——怎樣看管她自己,而是可以與黃金時代的夏娃相比。取她的歡心很容易,因爲凡是告訴她的,她是確實地相信,並且假若引誘者答應與她結婚,她便十分滿足了。她不相信真實的愛能成爲極壞的,當她的父母發現她被某一個靠不住的人欺騙了的時候,她才最初地發現那是能變爲怎樣地壞了。沒有更可怕的事情能夠遭遇在一個人身上,比起在英國一個女兒被人所誘姦的遭遇。不只是她的家族被侮辱了,這個女兒在每一種可能的方面都被敗壞了,毀滅了,實際地被暗殺了。因爲沒有更殘忍可以與英國社會對一個做錯了事的女兒的殘忍相比。她不能停在家裡,在多種場合下就連她自己的父母都不能保護她。在任何家族裡她全沒有尋到工作的可能性。就是在一個工場裡或是在任何她的歷史爲人所知的地方她都不能尋到工作。在她的上邊有一種壓力,那是全世界的重量,強迫着她走進娼妓的生涯。但那個作給她無限量罪惡的男人是不受責罰的。並且在許多種情形下,這個女兒是因爲愛,因爲信實,因爲善良與她純潔的心而爲人所愚弄。這首詩的目的是使英國讀者反省自身,判斷愛情的錯誤像世界曾經判斷他們的那般殘忍是確實地正當麼?但是像禪宗的偉大的教訓者們一般地,布萊克暗示問題而不給予解答,你們必須自己去想解答。在這本書的藝術的佈置中,這些失掉了的小女孩兒們的最初的一個是被許多獅子保護了,因爲她是純真的。而同時這些失掉了的小女孩兒們第二個是被她自己的父親所懲罰了,因爲她已經失掉天真了。這是那位詩人要你們思索對比的。這樣的事情它是對或是錯,他不辯論,他只告訴你們這些事情是怎樣的。

這位詩人極歡喜思想的強烈對比,我能給你們另一類的十分驚異的一個例。在《天真的歌》裡有一首小詩名爲《聖像》(The Divine Image)。在這首詩裡那不自私的多種美德是當爲神聖的而論說着,並且那個實行它們的人因爲這些實施據說變爲一個上帝的像了。我將引來詩中的幾節。

向着慈悲,憐憫,平和與愛,

所有的人們祈禱在他們的悲痛裡,

並且向着這些歡快的美德

報還了他們的謝意。

因爲慈悲,憐憫,平和與愛

我們的父,上帝,是親愛的;

並且慈悲,憐憫,平和與愛

是人,他的孩子與護佑。

但是在那名爲《善與惡的思想》(Ideas of Good and Evil)的詩集中,同樣的題材是以一種不同而極驚人的方式討論着。

我聽見一個天使唱歌

當春日來臨時:

“慈悲,憐憫與平和

是這世界的解脫。”

這樣他終日地歌唱

在那新刈的草堆上,

直到太陽西落了,

並且那些草堆看着是棕黃。

我聽見一聲惡魔的詛咒,

在荒地與荊棘上:

“慈悲將不再有

若沒有人們是貧窮,

“並且憐憫也將不有

若是所有的人們全像你一樣地歡樂。”

在這詛咒下太陽西落了,

天邊顯示出愁皺。

暴雨傾注

在新收穫的糧上;

那不幸的增長

是慈悲,憐憫,平和。

大概你們知道那種哲學定理,關於這樣的情感,例如慈悲、憐憫、自我犧牲等在一個絕對完整的世界裡之不可能性。這些美德是在那需要它們的地方存在着,但是在一種無需它們的社會狀態裡,它們將不會存在。無論如何,那惡魔在這裡所願暗示的是,在這世界裡我們有了更多的情慾,這世界也便更不幸。至於講到平和,最好的保證是要彼此相互畏懼。平和也許一點不是藉着善意,而只是藉着恐怖的標徵。天使與惡魔雙方的表明全是十分地真實,它們很多是相互矛盾着,你們必須試驗着相信它們雙方,因爲假若你們只想着那惡魔的話,世界對於你將是黑暗的了。

一種同樣奇異的思想可以在《經驗的歌》里名爲《人性的抽象》(The Human Abstract)的一篇中尋到。這是一篇極獰惡的詩。以一種神秘的方法,它表現着在這世界裡想成爲善良的困難,並且暗示出所有的生命是被自私管理着。大概從厭世的立腳點來看,我們可以叫它爲人性理知的一種抽象的歷史。

憐憫將不再有

假若我們不使一些人們貧困;

慈悲也並不能有

所有的若全是像我們一般地快愉。

相互的恐懼攜來平和,

直到那自私的愛情增長,

於是殘忍織下一個陷阱,

小心地撒了他的餌食。

他具着神聖的恐懼坐下,

用眼淚洗地;

於是謙虛取了它的根底

在他的腳下。

不久展開了“神秘”的悽慘的陰影

在他的頭上;

並且那毛蟲與蒼蠅

生存在“神秘”之上。

它帶着欺騙的果子,

食着是香而甜蜜,

烏鴉作成了他的巢窟

在它的最深厚的陰影裡。

地與海的衆神們

遍經自然我尋這樹;

但他們的尋覓全是徒然;

在人性的腦中生長着一棵。

威廉·布萊克畫作及詩作。

初讀稍稍難於理解,但是一種說明的大綱將使它清楚。這位詩人的意思是,在幾乎每一個人的腦中,包含着人類全部歷史的一些東西,具有它所有的惡點與美德。他描寫這部歷史當作一種進化——像一棵樹的生長。人的惡德曾是緣於過往的貧乏。當貧富之間的分別建設了起來,於是富者與強者變爲殘忍、壓迫。經過了以武力的壓迫時代,迎來了以優越的狡猾與欺騙的時代。大概詩人所暗指的,在今天我們可以稱爲工業的壓迫。“神秘”——這位詩人的意思是那古老的宗教,“毛蟲與蒼蠅”——他的意思是藉着宗教而生的古代僧侶,用他們的勢力助長強者反抗弱者。因此最後這種事情的情況創造出僞善,詩人稱它是“欺騙的果子”,所以現在我們必定這樣生存着,每一個人提防着他的同伴,並且若不具有謹慎的小心不能說明他的愛的思想。他想,在許久之前,我們不是這樣的,但是我們被過往的殘酷造成了這樣。

《威廉·布萊克傳:來自天堂的異鄉人》

作者:[美]小G.E.本特利

譯者:彭娜 陳光亞

版本:浙江大學出版社|啓真館

2025年6月

他時常以驚人的方式說出一種極深刻的思想。那是一個老問題,是否愛是自私的——我是說男女愛情。關於這事體這位哲學者是沒有猶疑的,但詩的幻想總是試驗着主張情慾的不自私。但他作出一塊土塊——那是,一塊粘土——同着一塊小石子談論這個題目,並且表示出這問題的黑暗一面。

“愛不是爲快愉它自己而尋覓,

或是爲它自己有任何的顧慮。

而是爲旁人施給它的愛護,

並且建設了天國在地獄的絕望裡。”

一小塊粘土這樣地唱歌,

具着家畜的腳而跳躍,

但是小河的一塊石子

歌囀出這樣的節調:

“愛只是爲快愉它自己而尋覓,

縛束着旁人於它的快愉,

歡快旁人的安樂的失掉,

並且建設了地獄在天國的輕蔑裡。”

爲什麼詩人應用泥土與小石子作爲人物呢?我不認爲任何人是知道的。我們可以幻想着,輕軟的泥土表現人性較溫和的一面(你們知道,那常常是當作人性泥土而說的),小石子意思着人性硬的一面,但這只是猜想。這種事實在它的本身裡沒有說明。但這些詩是有趣的,因爲你們將尋到兩種互相矛盾的說法在某種意義上都是十分正確的。看似矛盾的東西實際上並非如此。它只是對立面的呈現。

我將只給你們這種奇詩的另外一例,題名爲《微笑》(The Smile)。

有一種愛的微笑,

有一種欺騙的微笑,

並且有一種微笑的微笑,

在那裡這兩種微笑相遇。

有一種恨的愁眉,

有一種輕蔑的愁眉,

並且有一種愁眉的愁眉

那你是徒然想要忘卻。

因爲它黏在心的深底

它黏在脊骨的內裡——

並且沒有微笑曾微笑過,

但只是一種單獨的微笑,

那是在搖籃與墳墓之間

它只能微笑一次:

並且當它一次微笑了,

所有的不幸是已止息。

那包含着愛與欺騙的微笑也許是一個善意的微笑,也許是一個惡意的。因爲一種良善的目的,我們時常和善地被欺騙了。第二與第三節詩,特別是第三節,包含着一些困難。那“愁眉的愁眉”定然是關於死的,但什麼是那與它相聯而提的微笑呢?這首詩曾難住了幾個註釋者,但我想,布萊克的意思是指死的大笑,骨骸的獰笑,那確實是只笑一次的,並且永久不變,在其後也確實是不幸的終止。在這種關聯上這四節詩還可以供給另外的一種意義。它們可以顯示給你們布萊克有些時候是多麼狂想的,並且是多麼難於理解。在他的後半生涯他所寫的種種不同的詩包含着相似的古怪與朦朧,但它們時常包含着一些使你思想的東西——並且多多地想了時,因爲他所貢獻給你的好東西的緣故,你將情願忘了這位詩人的缺點。

關於布萊克我已經說得足以使你們理解他的影響的本質了,那影響曾經是並且現在仍繼續地是極大。曾有過另外的英國神秘作家,但在布萊克之前是沒有另外的詩人以同樣的語言——兒童的語言——表現他自身的。你們將觀察到,我所引給你們的幾乎任何詩篇,全是以兒童語言寫成的,並且可以被一般男女兒童們讀着,而他們將永不會猜到那詩的背後的深刻意義。在我們自己的時日,每一個重要的詩人關於布萊克曾下一番專心的研究;大概沒有一個維多利亞時代的詩人未曾從他那裡學得了很多,這是他的主要的光榮。

PS:本文摘編自《文學的畸人》一書,標題爲編者所加,非原文所有。

原文作者/小泉八雲

摘編/張進

編輯/張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