未婚老登張大白:年過半百,我爲何要講脫口秀?|正午故事

文 | 田貳懋

張大白今年50歲了。讓許多朋友驚訝的是,三年前他突然講起了脫口秀。在中國,進入脫口秀圈子的中老年人不多。張大白認爲自己和最出圈的山山大叔、黃大媽不同。“他們在體制內,又是社會精英,有退休工資,有兒女,事業有成,家庭美滿……”而張大白這半輩子幹過不下20種工作:銷售、賣保險、賣墓地、賣菜……和許多同齡人不同,目前他沒有穩定的工作,也不指望所謂的退休工資,獨自一人生活在昆明。

四年前,我在昆明一家報社實習,和張大白成了同事。當時他是報社的評論員,以前還寫小說。在作家、評論員、脫口秀演員三種身份之間,張大白最愛後者。在他眼裡,“脫口秀是獲得觀衆反饋最快的一種藝術”,正如尼古丁在老菸民身體裡留下的獎賞迴路。雖然他從不抽菸,只愛喝酒。

3月初春,我給張大白髮了一個微信,約着採訪,他爽快答應。視頻那頭,他頂着一頭奶奶灰,難怪演出時有人錯以爲是餘華。由於剛跑完步,他的臉有些紅。1994年電影《阿甘正傳》上映時,張大白才20歲。受到阿甘的影響,他開啓跑步生涯,中間停過幾年,過去十多年他一直堅持。

未婚老登的愛情

在張大白的小紅書頁面上,“未婚老登”四個大字格外顯眼。這是他爲自己打造的人設,帶着些自嘲。

“在我媽眼中,我沒有正經工作,不會來事。她希望我活成世俗標準的樣子,比如戀愛結婚,那樣的人更受歡迎。但寶貴的東西爲什麼少?因爲要付出很大的代價。”張大白年輕時也羨慕那些有錢有顏、工作好的人,但現在的他早已和自己和解。

“年輕時候我挺挑剔的” ,張大白希望能找到和自己品味相投的人。“這麼多年下來總是陰差陽錯,有的時候你喜歡人家,人家不喜歡你;有的時候人家喜歡你,你又不喜歡人家,就這樣錯過了。”

最近一次戀愛是兩年前。張大白和一個國企女領導豔梅談起了戀愛,兩人相差5歲,姐弟戀,通過相親認識。

第一次見面,豔梅毫不避諱地說了兩個問題:“你比我小5歲,我媽不會同意的。”“你講這個脫口秀是什麼級別?”張大白雖然身爲昆明市文藝評論家協會副主席,但他心知這只是個虛職。“那一刻我多麼希望自己是個正處級脫口秀演員。”張大白調侃說,但他也意識到,“兩個加起來100歲的人談戀愛真的太難了。”

《流浪地球2》上映時,張大白拉着豔梅去看電影。當沙溢演的航天員準備去月球執行引爆核彈的任務時,他突然喊出“50歲以上的,出列!”。那一刻,張大白和豔梅嚇得一動不敢動。觀影結束後,豔梅說“這部電影真恐怖,我以後要多看這樣的電影。”

一次,張大白帶豔梅去玩密室逃脫。他想,這個年紀,豔梅跑不快,他正好能保護她。一個NPC老倌在小木屋裡專門嚇人,但並沒有嚇到豔梅。長期做領導的她彷彿是來視察工作。豔梅告訴張大白:“我的那些塑料姐妹花,董事局的同事,那些前夫,哪個不比這個老倌嚇人……密室可以逃脫,但人生無法逃脫。”張大白連連感嘆,不愧是領導。

可惜這次戀愛沒有持續太久,豔梅因生活作風問題,落馬被抓。

“你現在還想結婚,還想戀愛嗎?”我好奇地發問。

“我覺得人可能一直都會想去戀愛。而結婚,其實是社會賦予你的一種責任,戀愛可能是一種本能的慾望。”

張大白目前陷入了一種矛盾狀態。他時刻提醒自己已經是個50歲的人,但又認爲自己的身體狀態和30多歲的人沒什麼區別。“50歲的人不可能和我聊得來,但如果去和30歲的人談戀愛的話,別人又會覺得我是個怪胎。”

你創造的東西決定了你是誰

去年張大白參加了單立人第六屆比賽,一路過關斬將衝進半決賽,這是他目前最好的成績。單立人的線下原創喜劇大賽在脫口秀領域享有盛譽。對於脫口秀演員來說,開一個小時的專場是他們畢生的夢想,張大白也不例外,這是他今年的願望之一。

最近幾個月,每個週六,都有位體制內的“平頭大哥”來看張大白的演出,找他合影、握手,還點評說“上週的段子好好笑,我講給領導聽,領導笑了一個禮拜。”張大白於是寫了個段子:“這個圈子有人爲了上節目寫段子,有人爲了流量寫段子,我是爲了這個大哥的領導寫段子。來吧,讓我們相濡以沫,我出專場你升正處。”

李誕曾說,每個人都能講5分鐘的脫口秀,張大白覺得這並不誇張。“這個行業的確沒有門檻,你可以沒有學歷,沒有錢,沒有資源,沒有顏值。但需要你對生活有觀察,有獨立思考的能力。這個東西很多人沒有,也就沒辦法講好脫口秀。”

張大白有隨時記錄的習慣。有時會拍照發個朋友圈,寫下當時的感受,再去慢慢琢磨段子。有天晚上,在回家路上,他看到一個外賣小哥騎車搭載一個女人,女人手裡扶着一個六七層高的蛋糕。靈感擊中了他,張大白寫道,“你永遠無法知道生日蛋糕經歷了什麼,它穿行於城市,像閱兵式摩托車方陣中的印度士兵,給蘇先生帶去了夜晚的味道,像蘇先生的人生一樣五味雜陳,也謝謝蘇先生爲我帶來了蛋糕的味道,今夜,北京路上的我們都是蘇先生。”

張大白對人生的理解是,“你的意義取決於你創造的東西,你創造的東西決定了你是誰。如果你不創造了,那你就失去了作爲一個人存在的意義。”脫口秀成爲他釋放的出口,“如果這個出口沒了,我也不知道該做些什麼。”

AI的爆火似乎給文字寫作者帶來巨大沖擊,很多人擔心會失業。張大白也嘗試過用AI寫段子,他覺得生成的內容是好笑,但沒有個性。“說脫口秀重要的是,你怎麼看待這個荒謬的世界,AI寫出來的是它怎麼看待,並不是你。”張大白認爲AI取代不了人,“人至少還能提供情緒價值。”

1月26日,張大白在社交媒體發了一篇帖子《昆明市長,拜託了》,點贊數頗高。他寫道:”小時候我住北京胡同,房子又破又小,後來跟着我媽去湖北宜昌,結果我家拆了,蓋了會所,北京開了奧運會;剛去宜昌條件也很差,現在發展的很好,有三峽大壩。感覺就是我離開哪,哪就能發展好。現在我在昆明,所以我覺得,昆明要儘快實現東南亞橋頭堡的目標,市長應該想辦法把我送走,而不是老把自己送走,我願意爲昆明的發展做出犧牲……”一個多月後,隨着李文榮被查,昆明已連續4任市長落馬,時間橫跨2007年至2025年。

網友在帖子下面評論:“你應該去西山、官渡、五華、盤龍、呈貢,一個個換着住。”這說的是昆明市的五個城區。

男性脫口秀演員的困境

去年開始,母親來到昆明和張大白一起生活。張大白有個妹妹,但妹妹一家如今遠在美國,相隔萬里。

母親是北京人,也是他們衚衕裡多年走出來的第二個大學生。而第一個“還要追溯到300多年前的宰相劉羅鍋”。當年,母親收到大學錄取通知書時,吸引了不少鄰居圍觀。大學畢業後,母親被分去宜昌的一家工廠,擔任工程師。90年代國企下崗潮,母親所在的工廠屬於紡織業,是最先受到衝擊的那一撥。下崗後,母親在自家樓下支起攤位賣餃子。

因爲父親是安徽人,母親是北京人,張大白的真名結合了父母的出生地,就叫“京徽”。他在宜昌出生,在北京念小學,小學畢業後又回到宜昌。舅舅時常埋怨母親千里迢迢奔赴宜昌工作,他覺得,如果留在北京,大白就不是湖北人,而是北京人了。“我小時候條件真的很差,並不覺得做北京人多好。但後來我舅舅家拆遷了,我突然意識到做北京人真牛。”

母親下崗時,張大白剛剛大學畢業,工作不穩定。家裡的收入來源主要靠父親。父親之前在軍隊裡做機械師。1976年唐山大地震時,父親曾被廢墟掩埋,雖無大礙,但全身上下多處皮外傷,被醫護人員用紗布包裹全身,“纏得像埃及的木乃伊似的” 。過去圍觀母親的人,如今又來圍觀父親。

張大白父親身體不好,2004年被下過病危通知書。從那以後,每年過年,父親都會交代一下後事,囑託張大白照顧好母親。去年元旦,父親因糖尿病引起的腎衰竭離世。張大白便把母親接到昆明。

今年清明,張大白回北京給父親上墳,還去見了一個脫口秀節目組的審覈員。他認爲張大白不夠有特點,如果到70歲還沒結婚,而且還在講脫口秀,那估計就是全中國唯一一個這種類型的脫口秀演員了。

張大白不會被這種人設鎖定,他有自己的困擾。近幾年,女性脫口秀演員在舞臺上分享自己的困境時,能贏得很多觀衆的共鳴。那麼,男性講脫口秀,該怎麼講述自己的困境呢?這確實是張大白等人的疑惑。

世界上獲得反饋最快的藝術

張大白大學讀的是會計,畢業後,他幹過不下20個工作:做過銷售,賣過保險,賣過墓地,賣過菜,還在街邊擺攤賣過書。工作不穩定,收入也時高時低。他回憶道,有一次,去北京的鄉下做展銷,回去的路上車壞了,當時還下着暴雨,他們幾個人在暴雨中推了10公里的車。聊天中,張大白向我特別推薦了《永不妥協》。這部電影講述了一位離異的單身母親,生活困頓且缺乏法律專業背景,偶然進入一家律師事務所擔任文員,以堅韌不拔的精神揭露企業的環境污染醜聞。

這種不妥協的(飄忽不定)的日子持續到30歲,張大白覺得,除了窮點,生活沒有什麼缺點。“打工是一件蠻快樂的事情,因爲你很自由,還會結交一幫很江湖的朋友。那時候在北京會覺得人生充滿希望,不管今天混得怎麼樣,都會覺得明天肯定會比今天好。”

2003年,還是自由撰稿人的張大白去昆明旅遊,找朋友聊文學,尋找創作靈感。沒想到碰上非典,從北京過來的他因爲身份特殊沒法離開。就這樣,他留在了昆明,一待就是20年。他和朋友們時常“盤踞”在昆明黃瓜營的一家烤豆腐攤,伴着白酒,享受着深夜食堂帶來的喧囂和安穩。

通過朋友介紹,30歲的他進了雲南一家報社寫評論,那時正是媒體的黃金期,張大白收入還算可觀。做評論員之前,他一直有個文學夢,想當作家,拿諾貝爾文學獎。從1999年開始提筆寫作,小說風格多樣,涉及武俠江湖,也有馬爾克斯那種魔幻現實主義,還有先鋒文學。從最早的QQ空間、MSN、博客到飯否,再到現在的小紅書,張大白玩過許多社交媒體,也喜歡發表觀點。他常常提醒自己的歲數,“要不然我老誤以爲自己還是那個在互聯網上寫小說的20多歲的年輕人。”

對於作家、評論員、脫口秀演員三種身份,張大白的觀點是,自己對受衆的“即時反饋”產生的愉悅感有着近乎成癮的依賴。他解釋說,寫小說很孤獨、寂寞,埋頭寫幾個月,投遞出去,還得有人編輯,得不到及時反饋。這太艱苦了。寫新聞評論就好很多,編輯和讀者都能很快給出反饋。而脫口秀則比新聞評論獲得的反饋還要快,應該是世界上獲得反饋最快的一種藝術。

“當我在臺上說笑話的時候,觀衆0.1秒就能做出反饋。他馬上給你笑,鼓掌,給你哭。人是非常貪婪的,也是非常淺薄的。能夠馬上獲得的這種快樂,是你幹其他任何工作都無法比擬的。”張大白沉浸在這樣的快樂中。他認爲,脫口秀最偉大的一點,是能夠把生活中忽略掉的事情,用喜劇的方式呈現出來,讓人們意識到原來生活是多麼的荒誕。

我問大白,“今天的年輕人是否敢於表達?”張大白強調,表達的前提是需要有獨立思考和獨立觀察生活的能力。他的觀察是,當下年輕人總是急於給自己貼標籤,總需要一些外在的手段來確定自己是個什麼樣的人,比如MBTI測試。他曾花半小時做完題,但測試結果現在已忘得一乾二淨。在他看來,這項測試本身非常荒謬。“我是什麼,我真覺得不重要。因爲我肯定不是最後給我得出結論的那個人,但我清楚自己是什麼樣的人。”

很多年輕人很羨慕他的狀態。張大白開玩笑地回覆,“你要能夠達到我的狀態,首先得活到50歲啊。”

——完——

作者田貳懋,在紛繁變化的世界,關心具體的個人。

題圖由受訪者提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