通俗西藏史(一百七十三)——赤松德讚的弘佛嘗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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各位喜馬拉雅的小夥伴大家好,藏史德雲社的老布,又來啦!
前面咱們用了三期把恩蘭·達札路恭寫完了,這位在吐蕃歷史上是一個很重要的將領。
其實,吐蕃王朝時期能打的將領好多,除了大家耳熟能詳的論欽陵,跟達札路恭同時代的尚結息也是位能征善戰之輩,只可惜藏文史料的記載太少,很多人都被埋沒了。
達札路恭要不是有記功碑,再加上打進長安唐史有記載,估計也一樣要湮沒在歷史的塵煙裡。
接下來我們要開始講一條主線了,這就是吐蕃國內的佛教勢力。
以前我們講到吐蕃佛教的時候,基本上是揉在其他內容裡面,這主要是當時的吐蕃佛教也沒啥大動靜,不能算一個獨立的政治力量。但從赤松德贊開始,吐蕃佛教正式走上了政治舞臺,成了一種可以左右格局的勢力。
所以,我們以後會把佛教單拿出來講講。
這部分內容涉及宗教了,我多說一嘴。
我講述的角度,不同於佛教的常規敘事,更多是從政治因素的層面來看問題。
這是我個人的解讀方式,您要是覺得能接受,就接着往下聽,您要是覺得接受不了,那就算了。
我本人沒詆譭誰、褒揚誰的意思!
赤松德贊繼位的時候只有十四歲,還是個小孩兒,對政權基本沒有控制力。
再加上尺帶珠丹的弘佛舉措,在吐蕃內部引發了強烈的牴觸,反佛聲浪一度甚囂塵上。在這種狀態下弘佛大臣慘遭清算,赤松德贊就是想弘佛也沒啥機會。
按教法史料的記載,赤松德贊很小的時候,就接受了佛教思想。
《拔協》裡記載,當王子的四歲的時候,唐朝皇帝贈給了尺帶珠丹很多禮物,並將使者的兒子賈珠格堪桑希送給王子做玩伴。
有一次王子池塘邊遊玩,從腳下的爛泥中爬出一些紅色的蟲子。王子指着蟲子對桑希說:“如果把這些蟲子踩死,罪孽大不大?”
其中一個玩伴就說:“如果這些蟲子沒有禍害我們,殺死它們罪孽很大的。如果擾害了我們,殺之則牧業伺草會得到發展。”
但桑希的回答是“中原的經典上說,殺死這些蟲子,是極大的罪孽!”王子就問:“經典裡都說些什麼呀?”
桑希答道:“說的是十善法。”
從這以後,他們就經常在一起談論十善法的事,大家都願意修習此法。
尺帶珠丹聽說了以後,就派桑希和另外四人帶禮物,去中原去求漢地的經典。
他們千辛萬苦的到了中原,皇帝倒是沒爲難他們,該給的經典都給了。可等他們回到吐蕃,卻發現形勢大變,尺帶珠丹去世了,吐蕃正在推行滅佛運動。桑希一看這種狀態,也不敢聲張,就把從中原取回來的佛經,藏到青浦山谷的石洞裡。
這裡的青浦山谷,就是桑耶寺北邊的青樸修行地,很多佛教故事都跟這個地方有關。
就在桑希取經期間,吐蕃佛教史上另一個重要人物也登場了,他就是拔·賽囊,也就是傳說中藏文史料《拔協》的作者。
借這個機會,我們簡單介紹一下《拔協》這本書。
《拔協》是一本成書比較早的史料,對後世產生了深遠的影響。
《拔協》中的“拔”一般認爲指的就是拔·賽囊,也有人認爲是拔·桑希,就是剛纔說的去中原取經的那位大臣。
“協”的意思是“見地、主張,或觀點”,也就是說這部著作是拔·賽囊的觀點。
由於拔·賽囊是韋氏家族的大臣,所以這本書也被《韋協》。
再由於這本書裡有大量建桑耶寺的內容,也有很多人稱它爲《桑耶寺
志》。
按照《如意寶樹史》的說法:“拔·賽囊和巴桑希等人整理出的桑耶寺志,分別置於僧伽、藏王、大臣那裡,各有加減,出現《喇協》《嘉協》《巴協》三種本,文字也有長有短”。
我們現在能看到《拔協》抄本有四種,各種版本的形式與內容有較大差異。從文法上判斷,現存的各種版本都不是公元8世紀的作品,有可能在後世傳抄的過程中,不斷往裡加了新的內容。[1]
現在不太好判斷,哪些內容是拔·賽囊親自寫的,哪些內容是後人加的。不過拔·賽囊是赤松德贊弘佛過程的親歷者,所以《拔協》當中可以確信的內容,史料價值還是很高的。
我們以後會經常引用《拔協》裡的記載。
《拔協》很詳細的記載了,拔·賽囊接受佛教的過程。
當時吐蕃正在滅佛期間,由金城公主帶來的七期悼亡規則被廢止了。正趕上拔·塞囊的一兒一女同時死去,他心裡想:“老國王說佛法是真實的,我應該請教一下和尚”。
於是他就去找了一個來自漢地的僧人,對他說:“人有前生後世的說法,到底真不真實?”
老和尚說:“來生是有的”,並反問道:“你願意讓死去的子女轉生爲神呢,還是讓他們再轉生成你的子女?”
拔·賽囊希望轉生爲神,但夫人希望轉生爲子女!
於是和尚做了法事,男孩轉生爲神,女兒轉生爲子女。
隨後老和尚預言道:“明年你會有個兒子!”
第二年,拔·賽囊的夫人果然生了一個男孩。
這孩子不用別人教,就知道自己的姓氏和奶奶的名字。
拔·賽囊從此確信了來世輪迴的說法,開始跟着和尚習法修行。他對赤松德贊請求道;“我想去求佛法,要到印度和尼泊爾去。”
赤松德贊說:“公然去求佛法,大臣們一定會反對,我派你去芒域做地方長官吧!”
這地方的提到的芒域,應該就在今天的吉隆溝附近。
這地方自古以來,就是吐蕃通向尼泊爾的通道,也就是“蕃尼古道”。
尼泊爾的赤尊公主、唐朝使臣王玄策都曾在這條古道上通過。
拔·賽囊跑到天竺以後,跟着各種大師學習,期間認識了著名學者寂護。他返回吐蕃後,跟赤松德贊說:“寂護大師造詣高深,應該請他來傳法”。
可赤松德贊只能對拔·賽囊說:“你弘揚佛法,瑪樣仲巴傑會加害於你。我暗中運作這件事吧,你先到地方上躲起來。”
這個回答充分說明了,當時的赤松德贊還是一個弱勢贊普。他面對的是一個強勢的政治羣體,這個政治羣體的領頭人,正是他父親一手扶持起來的外戚家族。而他父親扶持外戚的目的,恰恰是爲了抑制另一個貴族集團,也就是以噶爾、韋氏爲代表的“論”。
如果你把赤松德贊看做一個狂熱的佛教信徒,那你就把他看簡單了。我們以後會用很多案例來說明,他弘佛的舉措帶有很強的政治圖謀。
就以弘佛的發端來說,主要是因爲反佛政治集團的強勢,威脅到了王室的權力,赤松德贊只能依靠弘佛大臣的支持,來瓦解反佛大臣的勢力。
爲了達成目的,他甚至不惜和“論”族聯手,因爲弘佛大臣的代表拔·賽囊,恰恰出身於尺帶珠丹時期慘遭打擊的韋氏。
赤松德贊時期弘佛與反佛之爭,不完全是宗教之爭,或者意識形態的分歧,它已成了王室與大臣之間權力對抗的工具。[2]
弱勢贊普強勢朝臣的局面,一直持續到了赤松德贊二十歲的時候。
這時他身邊已聚集了一股政治力量,正是在這些大臣的謀劃下,桂氏老臣將瑪祥仲巴傑活埋。
緊接着,赤松德贊開始旗幟鮮明的表態支持佛教。
《賢者喜宴》裡記載這次從滅佛轉爲興佛的過程,“後於贊普二十歲時,先是手臂麻木並有凶兆。於是舉行了祭祀儀規,有人言:在一些同齡人手臂麻木和出現凶兆之後,雖然有‘不得奉行佛法’的法令,但如果不理會法令,重新供奉三寶,則可轉危爲安。後由於善知識予以協助,復又聆聽佛法。繼之有人又呈書於贊普陛下,於是便宏揚佛法並勉勵之。”
這段記載告訴我們,赤松德贊頒佈興佛昭命的過程中,得到了祭祀的支持。他很可能是用降神的方式,來證明佛教存在的合法性。因爲之前滅佛的理由是興佛導致神靈憤怒降下了瘟疫。
另外興佛的時間點也很有趣,赤松德讚的二十歲那年,恰好是762年。下一年爆發了一件大事,就是吐蕃軍隊打進了長安。
主持這次軍事行動的四員大將,除了達札路恭以外,其他三人的名字前面都有“尚”,也就是他們都是外戚,而領導滅佛運動的也是外戚。
那麼有沒有這種可能性,赤松德贊趁着外戚權臣不在朝中的空當,頒佈了興佛昭命,等手握軍權的外戚大臣回來,只能接受木已成舟的事實。
吐蕃軍隊從長安撤回後,赤松德贊對領兵大臣大肆封賞,但封賞中他也夾帶了私貨。桂氏大臣赤桑雅拉一躍而成大相,要知道他可沒參與戰事,唯一的功勞就是設計活埋了瑪祥仲巴傑。
這個任命很顯然是赤松德贊在扶持自己的班底,來平衡權力過重的尚族。
但事情的發展並沒有遵循赤松德讚的規劃,反佛勢力的反擊接踵而至。
爲了弘佛,赤松德贊讓拔·賽囊將寂護大師迎進了吐蕃。
在《拔協》裡記載倆人見面時的對話,從中可以看出會嘮嗑是個多重要的技能點。
寂護見到赤松德贊以後,上來就問道:“國王不認識我了嗎?”
這下把赤松德贊造懵圈了,他回答說:“我以前沒見過大師啊?!”
寂護聽完樂了,悠悠的說:“在迦葉佛講法的時候,有三個看管寺廟的孩子。他們堆了一座沙土的佛塔,祈禱‘在未來之世,我生爲班智達,你生做邊地的國王,拔·塞囊生爲使者。咱們三人合力在邊地弘揚佛法’。這事你忘啦?”
赤松德贊馬上接着話茬:“哎媽呀,你說得對啊,是有這麼件事兒,我修行的時間短,還真有點記不得了!”
隨後二人相視而笑,大殿裡充滿了快活的空氣!
緊接着,寂護大師又說道:“我看贊普您,頭上纏着頭巾,這代表您可以統治上部帽子般的地區;腳上穿着靴子,能統治下部靴子般的領土;但您身上沒有繫腰帶,看來中部地區,王國的法度有敗壞的危險。所以您纔會請我來弘傳佛法,這都是緣分啊!”
如果您對西藏曆史比較瞭解,看過這段對話會“心有慼慼焉”。
因爲八思巴和忽必烈、三世達賴喇嘛索南嘉措和俺答汗,也嘮過幾乎一模一樣的嗑。
這說明一個宗教領袖想要獲得世俗王權的支持,是要用點手腕的。
您要是上來就說,我代表喬幫主,你必須咋樣咋樣。估計國王就一句話:“出去的時候把門帶上,謝謝!”
兩位領袖聊得挺愉快,寂護大師也在青樸修行地開壇講法。[3]
但四個月後,吐蕃再次遭受了自然災害。
從教法史料的記載上看,這次災害聲勢浩大,雷擊紅山宮、水衝旁塘宮、瘟疫、年荒連續不斷。
反佛大臣再次以觸怒神靈爲藉口發動了反擊,他們也藉助了祭祀降神的威力,赤松德贊也無可奈何。
弘佛與反佛勢力同時利用神諭打擊對方,充分說明了祭祀在西藏的強大影響。這種影響不僅僅表現在吐蕃時代,而是瀰漫在整個西藏的歷史上。即便在後弘期佛教已經掌握了話語權,在格魯派的政教體系裡,四大神巫依舊地位超然。
藏傳佛教帶有鮮明的地域特色,既有別於漢地佛教,也有別於印度佛教。正是這個原因,它才成了一個獨立的佛教分支。
至於吐蕃遭遇了災害,這都是常規套路,幾乎每次滅佛都用這個理由。包括滅佛的手段,什麼把佛像埋到地下、大昭寺改成屠宰場、用本教壁畫覆蓋佛教壁畫,每次的記載也都一樣。
估計是反佛大合唱的聲浪太大,赤松德贊也難以平復,他只能對寂護說:“我的福分太小,生於吐蕃信仰本教之時。要想改變這種情況很困難,如方法不當,則難弘揚佛法,故要小心,暫請上師回泥婆羅,我將慢慢設法引導尚論們,當他們感到不信仰佛教不行時,就立刻派人去迎請您。”
相比之下,寂護倒是對傳教充滿了信心,他認爲之所以遇受挫折,是吐蕃的地方神在作怪。[4]於是在臨行前,他推薦了譽滿天竺的密宗大師——蓮花生,說他法力高強,專治各種不服,可以請來搞定藏地的神靈。
從兩個人說話的指向性上看,赤松德贊明顯是從政治角度出發,而寂護則是從宗教的角度看問題。
也就是說,至少在這個時候,赤松德贊還是一個比較純粹的世俗領袖,他可能是接受了佛教思想,但考慮問題方式依舊是世俗式的。
我們再來說一下時間線。
寂護傳法四個月就被驅逐了,這時間正好跟尚族大臣得勝回朝的時間吻合。
看起來,赤松德贊打時間差的企圖沒能得逞,這說明年輕贊普的個人威望還不夠鎮住場子,吐蕃國內的反佛勢力依舊非常強大,而且是強大到不給贊普迴旋餘地的程度。
不知道大家還記不記得,達札路恭這時候也是個堅定的反佛大臣,這說明吐蕃反佛的大合唱,不止是尚族大臣,其他大臣也支持反佛。
但赤松德贊並沒有退縮,既然天竺僧人不被接受,那就換個路徑,嘗試一下漢地的僧人。
送走了寂護大師以後,赤松德贊派拔·賽囊、桑希等十三個人爲使臣,出訪唐朝邀請“可傳授經誡之和尚和佛經”。
《賢者喜宴》記載,使團抵達長安受到了唐朝皇帝的接見,唐皇帝還召來和尚教他們佛法。使團返程時帶回了大量唐朝佛經和禮品,但沒提請回和尚的事情。
在《冊府元龜》裡記載,“初吐蕃遣使求沙門之善講者,至是遣僧良秀、文素二人行,歲一更之。”
但這條記載的時間是唐德宗的建中二年(781年),不過記載中提到“初,吐蕃遣使求沙門之善講者”,估計就是指拔·賽囊的這次出使。
日本藏學家山口瑞鳳先生認爲,拔·賽囊出使的時間可能在767年(唐代宗大曆二年)。[5]
唐朝和尚沒請來,赤松德贊卻在國內取得了進展。
《拔協》上說,“求經使者返回吐蕃,把禮品獻給贊普,完成了使命。這時,贊普也已設法與尚論們議定了倡行佛法。”
這說明赤松德贊也沒閒着,他應該是合縱連橫,又拉攏了一批貴族大臣。
初步穩定局面以後,赤松德贊還得去找外援,既然漢地和尚沒請來,那就再去天竺請大師來。拔·賽囊再次上路,這一次寂護、蓮花生聯袂入藏,開啓了一段轟轟烈烈的弘佛之旅。
參考書目:
[1]、《‘拔協’版本及相關問題考述》_劉鳳強;
[2][5]、《吐蕃政教關係史》_石碩;
[3]、《西藏佛教發展史略》_王森;
[4]、《吐蕃史稿》_才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