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堂野菜傳遞的幸福
東馬朋友推薦的山野珍饈,原來在臺灣喚作「過貓」。(本報資料照片)
過貓細卷如貓兒毛髮的葉片,帶着一種輕盈的頑皮,也藏着歲月賦予的柔韌和沉靜。(本報資料照片)
馬來西亞的天,像一頁被孩子胡亂翻動的畫冊,顏色跳躍得毫無預兆──上一秒還是水藍晴空,下一瞬卻潑下一整盆灰色墨汁。熱浪有時成羣結隊撲來,像一支看不見的火軍,悄然把空氣燒得通紅。
那個納悶的午後,陽光似一枚巨大的熾鐵,從天頂壓向大地,將柏油燙得滋滋作響,連逃竄的影子都被烤得彎曲。我的腳步像踩在爐網,步步生煙,意識卻像被蒸汽蒸得幾乎發昏。同行飛往東馬的友人察覺我神色飄搖,便把速度收攏成一片細葉,轉頭以微風般的聲音問我:「這團熱焰,你究竟還能撐多久?」我吃力地擡起頭,汗水沿着鬢角滑落,勉強扯出一個笑容,卻在對上他目光的瞬間,忽然輕鬆了些許。
兩人相視無言,卻像已交換了千言萬語。那一刻,連空氣裡的燥熱似乎也被這默契悄悄熨平,變得溫柔起來。
其實讓我心情煩躁的,並非午後的烈日,而是那一味縈繞心頭、卻遲遲未能一嘗的清炒米丁──那道被譽爲「天堂野菜」的清淡佳餚。聽聞這種野菜生於山間溼地,沐雨而生,清新甘美,入口如春風拂面,素淨卻韻味悠長。自從得知這道菜的美名,我心中便多了一絲執念。
素來嗜葷如命的我,竟也對這一口天然之味魂牽夢縈。它宛如林間一抹晨霧,可望而不可即,值得在心中細細描摹那可能的滋味。
年歲暗暗翻過一道嶺之後,我的味蕾忽然學會了沉思。筷子落下的節奏慢了,曾經隨手拈來的油膩,如今被淡淡拒於門外。餐桌中央,幾抹清綠宛若春水初醒──不只是維生的符號,更是一紙留給軀體的柔軟誓言。我們像在燈下校勘古卷般謹慎,丈量每一分熱量的邊界,又爲蛋白與纖維留足位置;任憑煙火在竈上翻騰,終要讓入口的那一瞬,既撫慰腹中飢,也不負歲月的修辭。
掐指一算,從清炒菜心、小白菜、番薯葉、莧菜、芥蘭、奶油白菜、菠菜,到辣椒參巴炒䔨菜、四季豆、蘆筍、萵苣……這些平凡卻鮮活的蔬菜在餐桌上輪番登場,色香味中蘊藏着對健康的堅持理念,也悄悄撫慰着靈魂深處的懺悔。於我這個慣常祭肉爲歡的人而言,那盈盈的綠意竟溫柔地撫平了我心中刀俎般的赧然,如春風化雨般滌盪着靈魂的塵埃,讓胃滿足的同時,心裡頓然安穩幾分。
東馬朋友熱情推薦了那山野珍饈──米丁,此乃蕨類之屬。我們這些長於西馬的孩子,竟是聞所未聞,更遑論品嚐。但見那青翠欲滴的嫩芽,形似西馬常見的芭菇菜,入口卻別有一番天地。
雨後天空出現璀璨彩虹的傍晚,在廟裡拜拜後,我們居然巧遇了傳聞中的米丁。其嫩葉嬌柔、嫩芽微卷,入口即化,帶着大自然的清新芳香。那一刻,味蕾彷彿被喚醒,令人驚豔不已。這意外的相逢,卻也成了旅途中最難忘的味覺記憶。同行的旅伴,輕咀一口,頓時神情動容,緩緩回憶道:「小時候家裡窮,兄弟姐妹多。這類野生的蕨菜,生長在田野溝渠邊,隨手可摘,不花一分錢。我們常採回讓母親下鍋,成了飯桌上最實在的飽腹菜。」
走過貧困歲月的孩子,心中自有一把秤,稱得出什麼是得來不易的幸福。他們更懂得珍惜──那種用汗水換來的光亮日子,每一分、每一秒,都像晨曦初綻般清晰動人。
多年後我恍然發現,這種蕨菜在臺灣也有類似的,被喚作「過貓菜」。這名字叫得真妙,那細卷如貓兒毛髮的葉片,帶着一種輕盈的頑皮,也藏着歲月賦予的柔韌和沉靜。每每提起這道菜,我會想起中學時代的老同學K。
認識他時,他家境困窘,一家人擠在狹仄逼仄的租屋中。清晨天未亮,他便獨自背起書包,走過一段又一段的長路上學。但現實的重擔未曾壓垮他,反倒將一種不可動搖的意志鍛打得更爲堅硬。他像一道微光,在昏暗中自帶方向,沉默而篤定。完成本地大學的學業後,他靠着獎學金遠赴加拿大深造,繼而又在美國完成博士學位,一步步走出人生的遼闊山河。
前些日子再度相聚,我們相約舊地重遊,一起走入那座曾裝載少年夢的校園。春陽灑落,枝葉婆娑,我忽然轉頭望着他,脫口而出:「你就像那野生蕨菜──生長力旺盛,潔淨無染。無論在何處,總能破土而出,昂然挺立。」
這些年過去了,他依舊是我當年所熟悉的同學,未曾隨流俗而沉浮。他拒絕虛榮,不戀浮華,保有一顆質樸澄澈的赤子之心。他就像那晨露中的米丁,一旦有了陽光、水分與空氣,便能生根、拔節、破繭成蝶。他的人生,從不曾順遂,卻始終昂首。他經歷的,不是一次次的退縮,而是一次次的逆風飛翔。他沒有向命運低頭,反而以堅定與清明,把人生的風雨熬成一盞溫酒,飲盡以後,心中仍存熱望。
歲月從不偏愛誰,唯有那些不屈的人,才能從風霜中汲取力量,將苦難釀作芬芳。
也許我們無法選擇自己的出身,卻可以選擇以何種姿態面對生活的跌宕與命運的安排。這分選擇的自由,本身便是一筆無價的精神財富。它帶來的內在豐盈,遠勝外在的物質堆砌──那是持久而恆久的富足,宛如《論語.衛靈公篇》中,孔子所言:「志士仁人,無求生以害仁,有殺身以成仁。」一種大義凜然的價值觀,烙印在骨子裡,照亮我們正確無誤的前行方向。
在這紛繁複雜的人世間,機關算盡,物質的富有終究是短暫的泡影;唯有精神的充實,方能伴我們一生,而真正的貧窮,並非囊中羞澀,而是內心的空虛。一個缺乏方向與知識的靈魂,纔是最危險的處境。
我的朋友W總愛掛在嘴邊一句半認真半玩笑的話:「行樂要及時!」聽來輕鬆,實則蘊藏一種深知人生無常的清醒。他常說,千萬別窮得只剩下錢。錢,終究只是工具;若一生勞碌,堆積了財富,卻錯過了真正的相聚、真正的熱愛、真正的自己,那人到了天堂,也不過是帶着空空的行囊與滿腹的遺憾。
我們太容易把「生活品質」狹隘地理解爲物質的堆砌,卻忘了,真正的豐盈,其實長在心裡。它是每天清晨醒來,覺得這一日值得;是爲他人遞上一杯水、一句溫暖的話,而不是滿腦子盤算如何贏過別人。我們終其一生所追求的,不該只是更大的房子,而是更寬敞的心;不只是更高的收入,而是更深的情義。願我們都能用微薄的力量,爲這紛擾塵世添一點柔軟──一個善意的舉動,一句貼心的問候,或一次默默的陪伴,也許就能點亮另一個人灰暗的一天。
反之,那些終日活在負面情緒裡的人,總是攥緊拳頭卻放不下心裡的嫉妒、怨恨與比較。他們過得辛苦,也讓身邊的人疲憊。一張緊繃的臉,一句句冷言冷語,把溫暖逼退,把希望擠幹。如此活法,既苦了自己,也苦了世界。
猶記得那個灰涼的週末,風在樹梢輕輕吹,空氣中瀰漫着一股快要下雨的味道。朋友穿戴整齊,準備清理屋外瘋長的雜草。在泥土與葉片之間勞作時,他意外在溝渠邊發現幾株野生的芭菇菜。它們頑強地從溼潤的土地中探出頭,青翠欲滴,宛如自然撒下的小小恩典。他興奮地摘了幾棵,想着晚餐時加菜,讓家人嚐嚐這野地裡冒出的鮮味。
晚飯時,一道酸辣泰式芭菇菜擺上桌。微酸帶辣,苦中帶甘,整盤菜竟成了全家最喜愛的那一道。筷子不停穿梭,盤底見光時,友人拍了張照片傳給我,說:「向你看齊,我們沒有浪費食物。」語氣中藏着一分發自心底的喜悅──不只是對一餐飯的珍惜,更是對當下生活的感恩。
縱然天氣悶熱非常,這一道清爽帶勁的菜,恰好讓人提起胃口,也提起精神。那一刻,他們吃下的何止是菜,更是自然的恩賜、歲月的回饋。那一頓飯,不奢華,不隆重,卻實實在在滋養了身心。
同是野生的芭菇菜,馬來語名與「怕苦」諧音,偏偏迎着苦難而生,執拗地從泥土深處探出青翠,像似我們的人生,在並不總是肥沃的人生土壤上,謙卑紮根,倔強生長。生活偶爾鋒利如刃,但我們甘願啃下那分艱辛,不肯低頭折腰。命運的手掌再緊,也攔不住一朵花從縫隙中盛放。
塵世旅程短得叫人驚心,正如電影臺詞所言:「一輩子不會很長,很快就會走到盡頭。」既然如此,趁尚在人世,便該好好活一次。哪怕只是與至親圍桌,分食一小口野菜,聽幾聲笑語,聊幾句家常,已足夠豐盈。那口自大地深處捧出的綠意,在味蕾上瞬間綻放,是一整日勞作的勳章,也是自然最溫柔的饋贈。
它樸素、真實,稍縱即逝,卻在心底留下悠長餘韻──那纔是人間真正的幸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