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水圍的日與夜：普通人的時間

【一】

天水圍地處香港新界元朗區，居民以底層勞工爲主。住宅區多是高樓大廈，然而平均到每戶人家，空間卻非常有限。狹小的房間內，自然容不下各種豪華的傢俱和裝飾品。會考過後的張家安，暑期沒有去找工作，更沒有四處旅行，時間之於他是各種打發。一張破舊的沙發以及一臺電視機，是他的朝夕伴侶；偶爾他會去外見朋友，但也表現得精神氣低沉。他日常的消遣也是各種低智文化產品，動畫、遊戲以及報紙的娛樂板塊。生活中唯一的變化是各種突如其來但又常見的偶然事件，家庭聚會，葬禮，偶遇，或者家人生病。

張家安顯然不是那種很有魅力的人，他沒有任何張揚的個性，外表打扮也無任何突出。換言之，他其實就是一個普通人。普通人在我們的日常生活中十分常見，但是在電影中很少出現，甚至在我們的日常談資中也罕見。電影中常見的主人公，要麼是天賦異稟的超人，要麼是精神失常的怪人；這些主人公的故事，往往也是不同尋常，離奇怪誕。這反過來印證，其實我們每個人也是普通人；人皆有獵奇之心，我們對那些與我們的生活存在着一定差距的人生往往更感興趣，期望從中收穫鼓舞的力量或者單純的驚心動魄的快感。這樣的心態固然可以理解，然而，僅僅去旁觀那些“另類”的故事，自己又“穩如泰山”不做出任何改變，或許到頭來只是一種精神上的麻木：生活依舊單調，只好在幻想和藝術體驗中獲得部分的彌補。更值得警惕的是，它也許會帶給我們一種虛幻的自傲感，喪失對普通人的共情和理解。

關注普通人的生活，雖然它或許不會帶給我們那麼多的快感，但它可以成爲一種反觀自身的方式。它也不會妨礙我們從中獲得鼓舞向上的力量，正如韓三明（賈樟柯《三峽好人》）與朱小環（嚴歌苓《小姨多鶴》）的故事，他們普通的生活所展現出來的堅韌使我們感動。更重要的是，我們體會到了人性中那麼多美好又偉大的一面，這會使我們充滿能量去克服人生的虛無感。正如一位虔誠的信徒：彷佛沐浴在上帝的愛之中，無處不閃爍着愛的耀光。

【二】

張家安的母親貴姐也是一個普通人，她的普通體現在她的日常工作中。貴姐的工作是超市中的服務員，是我們生活中常見但又微不起眼的一個角色。她每日勤懇本分上班，除了工作，又買菜做飯，但她未曾有過絲毫的絲毫抱怨。

然而，貴姐又是另一種“超人”。她的超人的人格隱藏在她的普通着裝和安詳面容之中。她年輕時出來打工，所賺的錢供養兩個弟弟讀書；如今兩位弟弟皆有了一番事業，生活水平還算優渥。貴姐沒有要求他們有任何的報答，她的丈夫死後，她又獨自承擔起對兒子的撫養。無論何時，她都保持着一副平靜的心態，從不爭名爭利，這是一種自在的滿足。

貴姐還有一顆善心，善心叮囑她時刻關心身邊的人，哪怕是陌生人。剛搬到同一棟樓的阿婆，獨自一人生活，時間之於她只不過是通往死亡的道路，沒有任何意義；除了維持生命的必要勞動，她便是坐着發呆。貴姐與阿婆原本沒有任何關聯，她們的相識，源於阿婆去超市找工作時的一面之談。但當貴姐看到阿婆對着那三瓶連裝的油猶豫發愁時，她前去搭訕並善意地買下了三瓶油，最後取下一瓶給阿婆卻又不收錢；當貴姐看到阿婆在買電視機爲着70塊錢的搬運費發愁時，她又打電話叫兒子過來幫忙。

貴姐的善舉似乎微不足道，但是對於一位孤寡老人而言，卻是重若泰山。阿婆感受到了貴姐真誠的善心，她選擇給予貴姐真誠的回報。這些真誠的善意自然是無法用金錢去比較和衡量的。阿婆慷慨送給了貴姐一包值兩百多元的冬菇，又送了好幾條黃金項鍊。反諷的是，這些物質原本是她買來想要送給她的親人的，只是親人並不領情。貴姐日漸在她心目中佔據了親人的地位。

【三】

以上故事來自於2008年上映的電影《天水圍的日與夜》，許鞍華導演，一年後另一部系列電影《天水圍的夜與霧》上映。值得注意的是，後一部電影在投資上是前一部的十倍，劇情上明顯也更加“用心”。可是在口碑上，前一部顯然好太多。

當我們着手分析《天水圍的日與夜》的敘述結構時，卻發現它似乎根本沒有什麼結構。它沒有一條貫穿整部電影的線索，它更像是一部紀錄片，由生活中的瑣碎片段組成。敘事的動力來源於生活的各種偶然事件，事件之間也沒有任何的聯繫。而影片最突出的一個特點是：它全片採用長鏡頭拍攝。

賈樟柯導演曾在“看理想”平臺開設的音頻節目《電影，我只略知一二》中談及到長鏡頭的問題。在賈樟柯看來，蘇聯蒙太奇派理論的背後，“有一種作爲革命唯一作品的主觀性，它是有某種宣傳性質的，非常強烈地要把他的概念強加給觀衆，觀衆變成一個被動的接受者，他們會被某種力量感所震撼，會被鼓動、會奔走呼囂，就像電影傳單一樣。”反觀長鏡頭理論的本源，“電影是物質現實的復原，如果你想客觀呈現現實世界，並且客觀對你是最重要的，顯然長鏡頭更能表現這一點。”也就是說，長鏡頭並沒有把觀衆視爲灌輸意識形態的對象，而是儘可能地去尊重觀衆，讓觀衆自己根據鏡頭內容去判斷和理解，發揮其能動性。

長鏡頭理論讓觀衆參與到了影片的解讀當中，它必然會帶來的一個問題是：有些人可能會覺得很懵逼，表示看不懂。當然，這是可以理解的，我們也沒有必要強迫他人非得按自己的方式去進行解讀。

原創：odipus

2021/03/2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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