臺灣人在大陸》記憶中的大陸,現實中的臺灣:一代臺青的「登出」與回望

當年輕的腳步停下來,人生進入而立甚至不惑之年,許多曾經留在大陸奮鬥的臺灣青年開始面對「返鄉」與「留守」的兩難抉擇。圖爲上海外灘。(新華社)

●時代交匯的「登出」

在一段兩岸大交流最密切的年代裡,一批臺灣青年悄然「登陸」中國大陸。他們在北京的衚衕裡追夢,在上海的寫字樓裡拚搏,在成都的街頭創業,在杭州的咖啡館裡談理想。從求學、實習,到就業、創業,他們的青春與理想,曾與這片土地緊密交織。

然而,歲月流轉,人生進入新階段。有人爲了父母返臺,有人爲了孩子轉場,有人因職涯轉折而做出選擇。他們「登出」大陸,回到臺灣,留下的是一段屬於兩岸交錯年代的個人史。這些曾在大陸築夢、打拚、戀愛的臺灣青年,如今帶着滿滿記憶重返臺灣,卻時常回望彼岸:那裡曾有過一場青春,是否還能再次啓航?

這篇文章,記錄的正是這羣人——那些「登出」的臺灣青年,與他們關於選擇、身分、未竟夢想的故事。

●從「登陸」到「紮根」——追夢大陸的歲月

自2000年代中期起,兩岸高等教育開始逐漸互通,大陸針對臺灣學生的招生政策日益寬鬆,多所高校開設專門名額、獎助學金與推薦入學機制。這對不少尋求低學費、高資源與開放空間的臺灣年輕人而言,無疑是一條嶄新的道路。

「我高中畢業後,原本只想換個環境看看,沒想到那一待就是15年。」來自臺北的陳同學,在2009年進入某大學新聞傳播學系。大陸媒體業的快速轉型,讓她大三那年便獲得赴北京一家新媒體平臺實習的機會,畢業後自然留下工作,從文字編輯一路做到內容策畫。「每天都像打仗一樣累,但也很刺激,大陸節奏很快,只要你肯拚,就會被看見。」

這樣的故事並非個案。無論是在廣州的理工科系統,還是杭州的電商課程,臺灣學生逐漸融入各地校園社羣,與陸生交朋友、參加學生會、共同創業,甚至有不少人因緣際會,在這裡成家立業。

從校園走向社會,是另一個轉折點。大陸經濟在2010年代高速成長,阿里巴巴、騰訊、字節跳動等科技巨頭蓬勃發展,創業氛圍亦如火如荼。對於具有兩岸視野、能說能寫又熟悉中文語境的臺灣青年來說,正是發揮優勢的絕佳時機。

他們或以臺灣品牌文化爲橋樑,進入本地生活方式類初創公司,或擔任企業對臺市場業務開發、內容營銷等職位。臺灣的教育與職場訓練,賦予他們某種「中介者」的身分——既懂得臺式細膩,又適應大陸節奏。

然而,紮根不易。許多臺灣青年坦言,真正走進大陸社會,除了工作能力,還需面對身分的不確定性、制度上的障礙、文化上的距離感。「我們不是當地人,也不是外國人,總是夾在中間。」一位曾任職於上海電商企業的臺中青年這樣說。他曾在兩年內換了三份工作,始終難以突破晉升或主管層的天花板。

除了職場文化差異,生活層面如租屋、社保、醫療辦理等,也爲不少臺青帶來壓力。但即便如此,多數人依然認爲,那段時期是人生中最自由、最有衝勁、也最能實現夢想的時光。

●「登出」大陸的岔路——現實中的抉擇

當年輕的腳步停下來,人生進入而立甚至不惑之年,許多曾經留在大陸奮鬥的臺灣青年開始面對「返鄉」與「留守」的兩難抉擇。他們不再只是個人角色,而是父母的孩子、孩子的父母、伴侶的另一半。

首先是家庭責任的召喚。父母年歲漸長、健康衰退,無法再頻繁兩岸奔波,讓不少人選擇「回臺陪家人」,暫時或永久「登出」大陸職場。

其次是子女教育的考量。大陸教育體系競爭激烈「孩子能不能適應?我也說不上來。」一位曾在深圳工作的臺灣媽媽坦言,她最終選擇將孩子送回臺灣,自己則兩岸奔波。

再者是夫妻兩地分隔的困境。部分臺青配偶未必願意長駐大陸,造成「假日夫妻」、「兩地親子」成爲不少臺灣家庭的日常。張先生,42歲,曾任職於上海某集團:「最難的是,我的孩子在臺灣,我的工作在大陸,我的心也一分爲二。」

在這些現實壓力下,「登出」變得不可避免,儘管他們心中仍對那片曾實現過夢想的土地懷有深深情感。

「年紀不小了」、「行業變太快」、「回去不一定還有位子」,這些話語在「登出者」的訪談中反覆出現。他們在大陸曾是敢拚敢闖的新世代,但隨着產業快速變遷、數位技能要求不斷更新,許多人逐漸發現自己已經錯過了黃金轉型期。

此外,大陸職場的「內卷」文化與高強度工時,也令不少已成家立業的臺青感到力不從心。想重返大陸職場,等於重新捲入競爭與不確定性;而留在臺灣,則意味着放棄大陸那片曾孕育夢想的空間。

有位離開成都科技公司的資深營銷主管分享:「臺灣穩定,但少了挑戰;大陸刺激,但要犧牲太多家庭生活。年輕的時候可以衝,現在要顧的東西太多了。」

也有人考慮轉向「兩岸橋接者」的角色,如擔任顧問、創業顧問或臺資企業中層管理,然而此類職位本就有限,競爭激烈。

●「回不去」的不只是地理,更是心態

十年如一瞬,大陸的城市節奏與職場生態發生了劇烈變化。那些當年踏上「登陸」之路的臺灣青年,如今多已進入職涯中段,他們不再是企業眼中的「兩岸新鮮人」,而是需要與本地年輕人競爭、重新定義自我價值的「轉型一代」。

不少人坦言,自己離開幾年後再回望,已對原來熟悉的城市產生了陌生感。「原本認識的朋友圈不是離開就是轉行,微信裡的羣組也都沉寂了。」一位曾在杭州創業的臺青說。他發現當地創業氛圍「硬核」了,創業門檻提高、資本集中度高,過去那種靠點子與人脈就能闖一番事業的時代已成往昔。

企業文化也悄然改變。新一代的工作者面對的是KPI壓力、彈性工時與週末待命的常態,內卷與加班文化更加嚴重。對於已經成家、有家庭責任的臺灣人而言,重新投入這樣的環境,難度不只是體能與時間分配,更是一種「心理再適應」的障礙。

「我們回來,不只是要找到工作,還得找到自己在這個時代中的位置。」林小姐,曾任職於某互聯網平臺。

儘管如此,那段在大陸打拚的日子,仍舊是許多臺灣青年心中難以抹去的黃金記憶。夜市的麻辣燙、冬天的初雪、凌晨的KTV、剛領薪水買下第一支智慧型手機、地鐵通勤時望着窗外的天際線……這些畫面早已超越了地理距離,成爲生命中不可分割的一部分。

他們記得第一次在陌生城市租房、自己煮飯、與來自不同省份的室友生活;記得那個可以用自己名字開會、發案子、決定一場活動的大陸職場;也記得那些曾經爲夢想而流過的汗與淚。

這些記憶,不只是一段人生履歷的紀錄,而是一種精神上的「曾經屬於那裡」。即使今天的現實不再允許再次無懼地投入,他們心中仍保留着對那段時光的深深敬意與懷念。

「那段時間,就像活在另一個宇宙,什麼都有可能。」王先生,現居住於臺中,他回憶起在大陸多次創業的經歷,仍然笑着說那是他人生最豐富的時光。

●熱情未滅,卻只能妥協:中年之後的再「登陸」想像

對許多「登出」的大陸臺灣人來說,那片曾經奮鬥的土地,並不是說走就能忘的地方。

尤其在歲月沉澱之後,當生活迴歸平穩,孩子逐漸長大、職涯步入瓶頸,許多人心中都曾悄悄浮現過一個問題:「我能不能再回大陸看看?」

那不是觀光旅行,而是一種職涯上的重新參與、生活模式的再選擇。但這個問題,總是在午夜獨自醒來時想想,天亮後就又被現實推回原位。

曾在北京做互聯網營銷巫先生,現在是高雄工作。他說自己每天都會看幾個大陸新聞公衆號,看上海的創投動態,也偷偷關注着前同事創立的AI新創公司。

「說不想回去是騙人的。」他苦笑,「但我現在43歲,小孩在臺灣念小學,父母都70了,我太太不願搬去大陸生活。我能怎麼辦?」

他說,當年自己28歲第一次到北京,什麼都不懂,但什麼都敢闖。現在再回頭看,才發現當年的自己,就像一把打火機,隨時準備燃燒。如今,他是水,是必須穩住家裡的那杯水。「熱情還在,但現實不允許我全身投入了。這就是人到中年的宿命吧。」

而像巫先生這樣的臺胞,其實還有許多。他們並未與大陸斷聯,而是以各種「平行方式」維持連結:有人擔任顧問,參與遠端項目;有人每年去上海拜訪舊同事,或與原本的創業團隊保持合作,但他們心知肚明,那種可以拎着行李說走就走、沒負擔沒顧慮的熱血時代,已經過去了。

如今,他們的選擇,不是因爲熱情熄滅,而是因爲「家庭責任與社會定位」改變。他們不再只是逐夢青年,而是有老有小、有房貸有責任的中年人。

●結語:兩岸之間,他們依然是橋染

這羣曾在兩岸大交流潮中「登陸」又「登出」大陸的臺灣青年,不僅是時代的移動者,更是兩岸關係中一段重要的活歷史。他們走過融合交融的歲月,在大陸的城市中成長、掙扎、綻放,也在那裡留下過青春與理想的軌跡。

作爲兩岸社會的參與者與觀察者,他們不只是個體的漂泊者,更是曾經牽起理解與交流的橋樑。他們理解兩岸的文化差異、語言細節、制度縫隙,也知道如何在模糊地帶中尋找路徑。這種經驗無法複製,無法速成,是時間與現場參與換來的寶貴資產。

如今他們或許已返回臺灣,身分從「異地奮鬥者」轉爲「遠距關懷者」,但心中那段在大陸的經歷,依然清晰如昨。他們曾見證並參與過大陸城市的崛起,那些經歷不是結束,而是一種延續,他們可能以顧問、合夥人、平臺連結者等新的角色再次重返現場。

他們不是漂泊者,他們是曾經的「兩岸築橋人」,也可能是未來兩岸對話的推進者。(羅鼎鈞/自由撰稿者)

(本文來源:「兩岸青年」微信公衆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