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用年輕的方式 學老手藝 修復舊時光
一幅發黴破損的書畫、一張破成碎片的地契、一套被老鼠撕咬的元代族譜……95後書畫修復師俞明銳用他的一雙巧手,讓這些歷經歲月的老物件重現原貌。正如網友所言,“畫師是歷史的記錄者,修復師是歷史的傳承者。”
26歲的俞明銳是一名職業書畫修復師,也是一位UP主,他將自己修復工作的過程拍成了無數網友的“解壓助眠神器”。視頻裡,他穿着一件黑色T恤,戴着一副黑框眼鏡,面前的紅色操作檯上平鋪着一張被水浸透的破損畫作,他彎腰俯身,用手指指腹小心翼翼地輕搓背面,再拿着排筆溫柔地洗去歲月沉積下的污垢……俞明銳常說“書畫修復師是以命換命的工作,用自己一生的時光去換幾百張畫的壽命”。如今,他愈發體會到自己的工作意義非凡,他修復的不僅僅是一個老物件,也是文化傳承的重要方式,更是文脈延續的關鍵紐帶。
爲考古學家許宏
修復少年時的畫作
一幅時隔40餘年的畫作,促成了中國科學院考古所研究員、原二里頭遺址考古隊隊長許宏和俞明銳的第一次會面。
2024年12月的一天,許宏在家中翻出一幅17歲時所作的國畫《展翅》,畫的是一隻展翅高飛的雄鷹,落款時間爲1980年春。那是他在高考前夕所作。40餘年過去,畫紙上已滿是歲月的痕跡,畫面有摺痕,有圖釘印,也有蛀蟲留下的齒印。
俞明銳的任務就是將許宏的這幅少年之作修復如初。“這幅畫作使用的宣紙和墨水質量較差,紙張摺痕較多,畫面破損有洞且正反面都貼有補丁。現在紙張發黃,許老師在作畫時畫錯塗改的白色痕跡也愈加明顯。”由於畫紙和墨水質量較差,無法更好地結合在一起,而修復工作需要水洗,墨水可能會擴散外溢。所以俞明銳計劃先爲畫作固定墨色,然後再試圖去除畫作上的塗改痕跡。
沒想到在與許宏溝通修復方案時,這個想法幾乎被全盤否決。“許宏老師身上有一種考古人的執着,他不想讓我對這幅畫做過多的修改,他想把修改痕跡等全部留在這幅畫上。”而俞明銳在爲客戶修復畫作時,通常會更加註重提升畫作的品相,這與文物修復“修舊如舊”的最小干預原則完全不同。
與許宏見面後,俞明銳對這幅畫有了更深瞭解。許宏自幼跟着舅舅學畫,雖然沒受過系統指導,卻學得非常用心,上高中前還在縣文化館參加過美術班。他此前畫作大多送給了街坊鄰居,唯有這幅畫,他帶到大學並留存至今。由於當年畫畫買不起好紙墨,也沒錢刻章,連印章都是畫上去的。雖然畫作粗糙稚拙,卻也是他繪畫的“巔峰之作”。“許宏老師曾開玩笑說,如果他當時選擇了國畫,中國或許會多一位畫家,少一位考古學家。”
俞明銳說這次見面,他發現許宏依舊年輕有活力,“許老師是最早在中國互聯網衝浪的那一批人,我還沒有手機的時候,他已經開始玩網絡、寫博客。”
在俞明銳的身上,許宏似乎也看見了年輕時的自己,同樣是不善言辭的“i人”,卻在聊起自己的工作領域時侃侃而談,在工作上傾注熱情與執着。俞明銳總結了自己與許宏的共同點:都喜歡把一件事情做到極致。“許老師曾對我說,只要你在一個領域做到極致,鑽研出自己的絕活,就不愁找不到工作,不愁沒有飯吃。”
修復也是修心在循序漸進中完成自我修行
走上書畫修復這條路,對俞明銳來說,是一場意外。他坦言,自己是個美術生,能報考的範圍有限,最終他通過了上海視覺藝術學院的文物保護與修復專業的考覈。2017年,他帶着對上海的憧憬,走進這座中國首個開設文物保護與修復專業本科的高等院校,這裡有很多老師都來自上海博物館。
在衆多專業中,書畫修復算是冷門。在讀這個專業之前,俞明銳對書畫修復瞭解並不多,學了一兩年後,他漸漸喜歡上書畫修復。在學校,俞明銳要先學習書畫裝裱,大四纔開始學習修復技藝。
“書畫修復有很多前置條件,裝裱就是學習書畫修復的必經之路。”回頭看自己走過的路,俞明銳認爲學裝裱是在鍛鍊修復師的基本功,培養自己對紙的感覺,如此才能擁有對一張畫的敬畏心。初學時,考慮到有很多高難度步驟在裝裱時只能練習一次,學習起來效率太低,俞明銳就把裝裱過程中的高難度步驟拆解開來,反覆練習。他記得裝裱的第一個實操課就是刷紙,需要將兩張薄薄的宣紙合在一起,刷上漿糊,拿着棕刷不停地刷洗紙張。而宣紙薄如蟬翼,沾水後變得極其脆弱,拿着棕刷的手稍一用力,紙張就會破損。爲了精準拿捏書畫修復的每一個動作,俞明銳用起了笨辦法,他整整刷了一刀紙(100張),才能得心應手地掌握刷紙的感覺以及紙張在不同潮溼程度下的狀態。
大三時,急性子的俞明銳再也按捺不住了,他跑去找學長學姐請教修復技藝,並從學姐手中買到了一幅破碎成片的日本畫作,藉此進行修復練習。由於他並未系統學習書畫修復技藝,修復成果不太理想,畫芯被嚴重破壞,裂縫和全色也沒有做到位。那張畫他一直保存到現在。俞明銳坦言那時他對修復難度沒有概念,有點初生牛犢不怕虎的感覺,“其實那幅畫的難度不算低,除了破損,中間還有很多裂縫,即便現在讓我重新來修復,可能也要花很多時間。”
“一張傳統的書畫大致分爲三個部分:繪畫的宣紙叫畫芯;畫芯背後用漿糊黏合的紙叫命紙,起到加固保護畫芯的作用,它的好壞關係到一張畫的壽命長短;裱件整體再覆蓋由兩層紙構成的覆背紙。”分析過書畫的基本構造後,俞明銳又提到,書畫修復有四大步驟,分別是洗、揭、補、全。拿到一幅破損的古舊書畫後,修復師需要先評估書畫的狀態,再用熱水或合適的清洗試劑對書畫進行清潔處理,去除畫作表面長期累積的污垢、灰塵、黴斑等。清洗過後,就是最爲關鍵的“揭命紙”步驟,要將裝裱書畫原本的裱褙層從本體上小心揭取下來。而“補”的過程就是對書畫上存在的破損、殘缺部分進行修補。“全”是書畫修復的最後一步,也稱“全色”,修復師需要針對書畫上因褪色、掉色、殘缺等原因導致色彩不完整的情況,按照原作的色彩風格及色調等適當補色、添色。
“書畫修復不僅需要細心,更多時候需要的是耐心和等待,要等黴菌消除、紙變幹,這些急不來的。”俞明銳回憶當初自己在面對修復工作時總是性情急躁,屢屢出錯,也因此導致整個修復工期延緩。正如網友留言“修復也是修心,在循序漸進中完成自我的修行”,俞明銳也在不斷地磨鍊心性,如今有了足夠的耐心去完成更艱苦的修復工作,“有句話叫‘慢就是快’,一步一步來不出錯,就是最快的方法。”
大學時開始發佈視頻讓更多人瞭解書畫修復技藝
在衆多專業中,書畫修復算是冷門。當初俞明銳所在的班級有40多位同學,如今從事相關領域的僅有七八位。
畢業後,俞明銳的同學中有人徹底轉行,也有人進了博物館、拍賣行,甚至考了公務員。談及自己爲何能堅持下來時,俞明銳說,原本看到學長學姐們的就業情況後,自己也曾動搖過。但大二那年,他的人生出現了轉折點。
那時俞明銳剛開始嘗試做自媒體,因爲喜歡攝影,經常會在B站上發一些自制的旅拍Vlog,曾有一條視頻有20萬的播放量,漲粉將近2萬人。考慮到外出旅遊的頻率不會太高,視頻產量有限,俞明銳決定將鏡頭對準自己,他開始記錄自己上課、學習修復書畫的日常生活,從介紹常用的修復工具,到解釋書畫修復中“揭命紙”的技術原理,再到講解書畫保存和養護方法……漸漸地,他的視頻讓更多人瞭解到書畫修復這門古老的手藝。從大三開始至今,不斷有粉絲留言請他幫忙修復書畫,運營自媒體的收入正好解決了他的日常開銷,俞明銳就決定在書畫修復這條路上再試試看。
大四那年,俞明銳計劃用修復一張古畫和一條記錄全過程的短視頻來完成自己的畢業設計,爲此他制定了詳細的修復方案和拍攝計劃,還邀請攝影系的同學幫忙拍攝。“他只有一週時間來幫忙,導致修復的每個步驟都跟我預想的時間差了很多,我只能通宵完成修復工作。”那一週,俞明銳每天只睡兩三個小時,他要趕在七天內完成80%的古畫修復工作,整個人都瘦脫相了。
畢業設計作品的破損程度遠比俞明銳想象中更嚴重。此前它已經被修復過一次,所以表面看起來相對完整,肉眼可見的問題只是一些碎片掉落、破損,還有20多個大大小小的窟窿,這些問題在俞明銳看來不成問題。但當他揭掉命紙開始修復時,才發現古畫上的窟窿高達200多個,比預估的數量多了十倍,修復難度也隨之加大。囿於拍攝時間限制,修復質量並沒有達到他心目中的標準,但好在最終順利畢業。
“當時我就一個想法,如果以後不再繼續從事這個專業了,那至少能留下代表我大學水準的一條視頻作爲留念。如果以後繼續從事本專業,那麼我大學四年達到的書畫修復水平一定不是我的終點,而是我人生的新起點,我以後一定能修得更好。”一向喜歡把事情做到極致的俞明銳終於把自己說服了,他如釋重負,內心不再糾結畢業設計作品的修復質量。
書畫性命全關於揭揭命紙相當於給書畫換心臟
俞明銳是一個愛冒險、愛鑽研的人,他在學校時就已經把書畫修復過程中可能出錯的環節都試了一遍,所以在工作時,他纔將修復的每一個步驟都做到極致。
大二時,俞明銳嘗試修復一幅黴斑嚴重的書法作品。他用藥水清洗修復,但因爲是新手,尚未掌握好各種化學成分的配比,導致黴斑雖然清洗掉了,但藥水的濃度致使紙張也被誤傷。而且由於藥水浸泡時間過長,原本固定的墨跡向周圍微微擴散開,整個字體都“胖”了一圈,最後只能在擴散的地方繼續清洗,讓溢出的墨跡儘量減淡。
還有一次,俞明銳在修復一幅畫時,忘記在大漆桌子上鋪墊隔離紙,結果畫芯破損嚴重,最後粘在桌子上再也無法挑起。類似這樣的修復問題只要出現過一次,俞明銳不會讓自己重蹈覆轍,他不斷告誡自己修復時要認真對待每一個細節,哪怕是微不足道的步驟,最終也會影響到整體效果。
在問及修復過程中哪個步驟最難時,俞明銳思索片刻後嚴謹地說道:“從概率上來看,最難的應該是揭命紙,有一句話叫做‘書畫性命全關於揭’,揭命紙相當於給書畫換心臟,它比較危險卻又很重要,操作上稍有不慎就會毀掉畫芯。除了揭命紙,最影響效果的是清洗過程,客戶收藏的書畫會有各種黴斑或者油漬,通過次氯酸鈉等化學試劑能有效去除,但一些不常見的污漬比如紅黴、黑黴或者記號筆等都較難去除,如果去不掉就永遠留在畫上了,會比較影響書畫整體外觀。”
很少有人知道書畫修復也是一門“靠天吃飯”的手藝。室內溼度控制在45%到65%之間,是修復書畫時最理想的工作環境。俞明銳解釋,空氣溼度會直接影響紙張的狀態。修復結束後要將書畫貼在牆上晾乾,如果空氣溼度過大,書畫晾乾後表面略顯不平整;溼度過低則會導致晾乾速度過快,畫作內部應力過大,紙張內的植物纖維會承受不住拉力而崩裂,那就意味着一切要從頭開始。
“除了天氣和溼度,工作室的朝向也很重要,既要採光充足,也要儘量避免陽光直射到畫上,防止對古畫產生損害。”
修復的不僅僅是一個老物件更是文脈延續的關鍵紐帶
畢業後,俞明銳留在上海,在學校的工作室幫老師修復書畫,2022年成立了自己的工作室。幾年來,他修好了將近40件老物品,有黴斑重重的書畫,有被老鼠啃食的古籍,也有殘缺不堪的地契……
俞明銳印象最深刻的一次修復,是一位粉絲寄來的一套從元代開始記載的族譜,一共四本,每本130多頁,受損最嚴重的一本甚至破損成渣,無法打開,其他幾本也同樣遭遇蟲蛀或老鼠撕咬等。四本族譜連同破損的木盒一起寄到了俞明銳的手中,他和師傅及其他兩位同學共同參與,將每一頁拆解下來逐一修復,四人耗時小半年才完成這套族譜的修復工作。
“書畫修復和古籍修復雖都是紙質類修復,但二者的修復理念區別還是蠻大的。書畫修復有洗揭補全四大步驟,但古籍修復很少會用到‘揭’和‘全’這兩個步驟。”俞明銳解釋,一本古籍最大的問題是蟲蛀,補洞纔是修復的重中之重。至於全色更不可能,因爲修復師並不瞭解它缺失掉的信息到底是什麼。“修復族譜有一種錙銖必較的感覺,每一個有字的碎片都想拼進去。簡簡單單的兩個字,代表的卻是一個人的一生,也是這個人在這世間走過一遭的唯一證明。”
修復這套族譜時,師傅的一席話也曾深深觸動了他:“還好這本族譜到了我們手上,不然它可能會繼續遭受鼠啃、蟲蛀,隨着時間的流逝而徹底消失,這些名字也將隨之湮滅於歷史長河。”那一刻,俞明銳才體會到自己的工作意義非凡,他修復的不僅僅是一個老物件,也是文化傳承的重要方式,更是文脈延續的關鍵紐帶。
AI對修復行業是助力而非代替
古字畫裝裱修復技藝,是國家級非物質文化遺產,距今已經有1700多年的歷史。如今透過俞明銳的鏡頭,這個小衆又冷門的技藝漸漸爲人所熟知,網友們也通過他的科普,瞭解到書畫修復技藝及其背後的傳統文化。俞明銳發現,並非是年輕人不願意學這些傳統手藝,而是他們壓根不知道有這樣的專業存在。
現在,俞明銳成了不少學弟學妹們高考時申報這門專業的引路人,經常有學生向他諮詢專業情況和工作前景,有不少人在他的影響下開始關注並投身於書畫修復行業。俞明銳願意給予他們更多的鼓勵和幫助,但每每有人在諮詢時問及“就業”,俞明銳二話不說直接“勸退”。在他看來,對於書畫修復這門傳承千年的技藝而言,大學四年的學習只是剛剛入門,真正的深入學習與修煉是需要在實際工作中不斷磨礪。“這是用愛發電的行業,若真心喜歡修復事業,必須要得到家人的精神和物質方面的雙重支持,纔能有機會繼續幹下去。”
“如今書畫修復行業裡像你一樣的年輕人多嗎?”俞明銳坦率回答,當下老一輩手藝人仍舊是修復領域的中流砥柱,但也有越來越多的年輕人開始走進這個行業,他們用自己的興趣和熱愛推動着修復行業的進步,用年輕人的方式延續着老一輩們的使命。
“比如爆火的DeepSeek,它對我們的修復工作而言,是助力而非代替。”俞明銳解釋,之前接單時遇到地契、恩貢等老物件的修復需求,他需要先去搜集資料,瞭解它們具體的年代信息,但網絡信息繁雜又難辨真僞,費時費力。而AI卻能快速整理出一份思維導圖,不僅詳細闡述了它的來源、年代等信息,還能指出與之相似的其他不同物件,信息獲取速度更加快捷,內容也更清晰明瞭。
從事書畫修復行業四年,俞明銳愈發覺得自己肩上責任重大,雖然修復的都是一些民間文物,但對他而言同樣意義非凡——一幅幅古書畫歷經百年、千年仍能得以代代相傳,背後必然離不開無數修復師的努力。“雖然在保護和修復的過程中,我們的名字可能不會留下,但幫助傳統文化延續下去卻是我們實實在在地在做的事情。”
文/本報記者王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