嗒.嗒嗒..嗒嗒嗒…

散文

那天我在一個莫名其妙的午後經過那個工業區。天氣既不陰也不晴,像一段被遺忘的前奏。

手機沒電,公車誤點,我只能徒步走一段本來從不會踏上的路。

那是一條沒名字的巷子,地上斑駁的白線指向一排低矮廠房,其中一扇半掩的鐵門後,傳來布料斷裂的聲音──我突然停住腳步。那聲音不是什麼劇烈的爆裂,也不是機械摩擦,而是一種極爲乾淨、幾乎無聲的「嗒」。像什麼東西在靜默中被切成了兩半,卻沒有血流出來。

我閉上眼,那聲音又出現一次。記憶像倒帶的磁帶,一格一格轉回從前。

那年我十二歲,家住在一條老舊的市場巷弄裡,樓下就是父親的打樣工作間。他是一位服裝打樣師,卻從未設計過什麼服裝。我不確定他對時尚是否有興趣,也沒看過他穿得比素色襯衫還花俏一點。

他工作的主角是一臺龐大的裁布機——就像某種金屬動物,沉默地伏在工作室中央,永不離開。父親每天清晨五點半起牀,泡一杯黑咖啡,打開機器。機器啓動時會發出一聲像從夢中浮出的嘆息,然後他開始沿着打版圖用手工裁切布料,布料隨着切線分裂,彷彿某種星體的解剖。他的動作總是從容而精確,就像在聽從什麼外星指令一般。

我曾經半夜醒來,從樓梯縫隙往下看,看見他坐在機器旁,一動也不動。那晚月亮很圓,他的影子像一件被裁錯的披風,墜在地板上。

有一次我問他:「你每天這樣不會膩嗎?」

他喝了一口咖啡,看着窗外說:「布有它自己的方向,我只是順着它。」

當時我完全不懂他在說什麼。現在想來,可能他其實是對自己說的。

我離開那個家的時候,還不到二十歲。之後的日子像一塊沒有邊界的布料,不停地被誰裁了一刀又一刀。城市換了一座又一座,朋友來來去去,感情像剛下過雨的廣告紙,卷邊起皺。我也曾經努力地把生活拉直,但總有什麼線,悄無聲息地裂開。

那天經過廠房後,我搭車回了老家。那棟老透天依然靜靜地站在巷尾,像一隻從不說話的盒子。門口的鈴鐺掉了一顆,鐵門邊的漆斑駁成一幅不合比例的抽象畫。

我打開門的時候,父親正在廚房磨咖啡。他的背影沒變,還是那麼瘦,像一根被風吹過無數次的竹竿。他聽到門聲,回過頭來,只簡單說了一句:「你來啦。」語氣就像是我只不過離開了十五分鐘。

我們坐下來喝了一杯不怎麼好喝的咖啡。窗外的陽光從爛掉的紗窗漏進來,把他額頭上的皺紋照得像舊地圖的經緯線。我想問他許多事,關於那臺裁布機,關於他爲什麼從不改變生活的節奏,關於他是否真的來自某個我不知道的星球。但我什麼都沒問。因爲我知道他不會回答,或者,他的答案會像布邊的捲曲,不斷延伸,最後沒有收尾。

飯後他說要帶我去樓下看看。那臺機器還在。灰塵蓋住了半個控制面板,金屬的部分因氧化變得發紅,但那氣場依然存在,像某種沉默的神祇。

他打開機器,卻沒開始裁布。只是靜靜地站在旁邊,像是在等待某個從未來寄來的指令。我站在他身後,看見他的手微微顫抖,卻仍伸出來扶住那根舊操控杆。然後他擡頭,對着那臺機器說了句話。

我沒聽清楚,但我知道,那不是對我說的。

我們那天沒有聊太多。他送我到門口,天色已晚。街燈發出一種古怪的黃光,照在父親身上,像在一張黑白照片裡灑了點彩色顏料。

走出那條巷子時,我又聽見那聲音:「嗒…嗒嗒…嗒嗒嗒……。」

那是一種只存在記憶深處的節奏,一種只有孩子能聽懂的語言。也許那是一顆星球的語言,一顆我們終其一生都回不去的星球。

有時候我想,也許父親從來不是在做衣服。他只是用布和時間,製作一臺他自己也無法離開的機器——一臺發出嗒嗒聲的宇宙船,靜靜地停泊在現實與回憶的邊界上。

它仍然等待着,啓航的那一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