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是中國科技“衆帥之帥”,卻說一生主要做了一事
文 | 《中國科學報》記者 韓揚眉 見習記者 趙宇彤
1946年9月2日,22歲的朱光亞被導師、著名物理學家吳大猷選中,作爲“種子計劃”成員之一前往美國研習原子彈製造技術。一同被選中前往的還有李政道、孫本旺、唐敖慶等後來著名的科學家。
歷經13天的海上航行,“種子計劃”成員終於到達美國。然而,他們卻被現實潑了一盆冷水——在這裡研習原子彈製造技術絕無可能。大家只能就地解散,自尋出路。
朱光亞選擇到吳大猷的母校美國密執安大學(即密歇根大學)學習核物理專業。回國後,朱光亞將一生獻給了中國核物理事業,成爲中國核科學事業的主要開拓者之一,被公認爲中國科技的“衆帥之帥”。
朱光亞曾說:“一輩子主要做的就這一件事,就是搞中國的核武器。”
今年12月25日,是“兩彈一星”功勳獎章獲得者朱光亞院士的百歲誕辰。
“祖國需要我們!”
1949年冬,朱光亞參加美國密歇根大學中國留學生冬令會時留影。
“種子計劃”失敗後的幾十年,物理學家李政道提到這段經歷時說,當初派出去學做原子彈的幾位,“只有光亞是派對了,他回國來是做原子彈了。選我是選錯了,我沒有學做原子彈,僅在純物理的領域中工作。其他幾位也都沒有去做原子彈”。
在密執安大學,朱光亞非常勤奮努力,僅用3年就完成了博士論文,那時他只有25歲。由於成績優異,朱光亞在中國留學生中很有聲望,擔任密執安大學中國留學生會的主席、留美中國學生中西部地區科協分會的會長等職務。
朱光亞一直在爲回國做準備,同時也積極號召留美學生回國。當新中國成立的消息傳到大洋彼岸,朱光亞懷着滿腔熱血組織愛國宣講、聯誼活動,向留學生介紹國內大好形勢。
1949年底,朱光亞牽頭起草了《給留美同學的一封公開信》。他飽含深情、言辭昂揚地呼籲各個學科的學生回國“創業”:“學工的回去參加鍊鋼,築路,架橋樑修河道的工作罷!”“學農的,回去建設中國的新農村罷!回去改良品種,製造農縣,開辦農場罷!”“學自然科學的回去吧!回去訓練理工人才,推動中國的生產工作。回去普及科學教育,爲中國的科學打基礎。回去開創科學研究的環境,祖國需要我們!”……
“同學們,聽吧!祖國在向我們召喚,四萬萬五千萬的父老兄弟在向我們召喚,五千年的光輝在向我們召喚……回去吧,趕快回去吧!祖國在迫切地等待我們!”紙面上無聲的吶喊猶如驚雷響徹美國大地,這封信迅速被美國各地區的中國留學生傳閱、討論,到第二年2月,已有53名決定儘快回國的中國留學生簽上了名字。
1950年2月底,朱光亞毅然踏上“克利夫蘭總統”號輪船,取道香港,回到北京。回國僅一年有餘,朱光亞就出版了自己的第一本專著《原子能和原子武器》,詳盡地介紹了世界原子能科學發展脈絡,揭開原子彈、氫彈的爆炸原理和其威力背後的秘密。
從“打老虎”到圓夢羅布泊
上世紀50年代,朝鮮戰爭因爲中國人民志願軍的介入出現了決定性轉變,美國與中朝兩國決定在朝鮮板門店展開停戰談判。正在北京大學教書的朱光亞被選派爲隨行翻譯前往談判現場。他告別夫人許慧君:“到東北打老虎去!”
朱光亞的兒子朱明遠和兒媳顧小英在《我們的父親朱光亞》一書中講述了朱光亞在板門店談判現場的經歷:美國仗着擁有核武器在談判桌上肆無忌憚地耍威風,在停戰談判中百般刁難,不止一次地揮舞“核大棒”,對中國和朝鮮兩國人民進行赤裸裸的核訛詐。然而,中方代表並未被美軍的張狂所嚇倒,維護正義與世界和平的立場絲毫沒有動搖。
談判不僅艱苦“激烈”,更是一場耐力的比拼。會場上,雙方常常一言不發,靜坐一兩個小時後宣佈下一次會議時間就散會了。朱光亞回憶說,在這個過程中,他學會了吸菸和吐菸圈。
這場較量,讓朱光亞更加深刻地意識到,要想真正實現獨立,不受人欺侮,就必須有強大的現代化國防力量做堅實後盾。而這場談判幾乎重塑了朱光亞的性格。他一改讀書時的積極活躍,變得沉默寡言,也練就了不輕易表態和不草率下結論,但一發表觀點便能抓住要害的能力。
回國後,朱光亞重返校園教書育人,培育中國第一批原子能專業人才。1959年7月1日,35歲的朱光亞接到了新的任命——調入二機部核武器研究所(二機部北京第九研究所)。
“不打無準備之仗,不打無把握之仗!”那天,朱光亞沉思良久,沉默地吐着菸圈,直到黃昏時分,他才起身在辦公室的小黑板上寫下這行剛勁有力的字。 幾個月後,朱光亞被任命爲核武器研究所副所長,全面負責核武器研製中的科學技術工作。這句話也成爲他開展核武器研製任務中一以貫之的準則。
作爲團隊領導者,朱光亞低調內斂,不顯山露水。與他共事數十年的中國工程院院士杜祥琬也是後來從解密的資料中才瞭解到更多面的朱光亞。
這位新中國核武器研製事業的“衆帥之帥”,主持編寫了中國核武器發展史上的“綱領性文件”,分別是《原子彈裝置科研、設計、製造與試驗計劃綱要及必須解決的關鍵問題》和《原子彈裝置國家試驗項目與準備工作的初步建議與原子彈裝置塔上爆炸試驗大綱》,並牽頭制定中國氫彈研製的兩個步驟。這幾份文件爲原子彈和氫彈研製規劃了具體的技術路線。
作爲技術總負責人,朱光亞顧大局,更不忘小節,事無鉅細地掌握着試驗過程的每個環節。小到試驗產品運輸過程中的哪一路段需要空運、空運要注意哪些問題、翻越天山時有什麼注意事項等,他都心中有數。
1964年10月16日,當蘑菇雲在戈壁灘上騰空而起,歡呼聲瞬間響徹蒼茫的戈壁灘。“光亞副院長哪裡去了?光亞呢?”激動過後,核武器研究院首任院長李覺發現朱光亞並不在場。原來,司機走錯了路線,帶着朱光亞等人在沙漠上一路狂奔,還沒趕到山頭的觀測站,就聽到一聲巨響。
回頭看到升騰的蘑菇雲,朱光亞紅了眼眶。從18年前遠渡重洋赴美學習,到圓夢羅布泊,那一晚,內斂的朱光亞一反常態,端起酒杯,和同事們、戰友們開懷痛飲,酩酊大醉,這是他平生唯一 一次喝醉。
朱光亞在辦公室伏案工作。
低調內斂,但直戳要害
在杜祥琬看來,朱光亞的一生幹了不止一件事。
1965年初,杜祥琬被分配到中國工程物理研究院的前身——二機部第九研究院工作,開始在朱光亞的領導下從事各項工作。自此,兩人便結下了深厚的緣分。在杜祥琬的記憶裡,朱光亞在國家諸多科技工作中發揮着不可替代的作用。他不苟言笑,說出的話總能直戳要害。
上世紀80年代,杜祥琬擔任國家“863”計劃激光技術主題專家組首席科學家,負責制訂並實施強激光研究發展計劃。這對於杜祥琬來說是全新的事業,更是一個挑戰。
“國家搞激光的戰略目標是什麼?”爲了回答這個問題,杜祥琬邀請朱光亞“講一課”。
那次會議上,朱光亞只講了一個古希臘神話故事——“阿喀琉斯之踵”。講完故事,朱光亞就離開了會場,留下陷入沉思的杜祥琬等與會者。很快,杜祥琬就明白了:“強敵也有薄弱環節。我想朱光亞想要告訴我們,國家讓我們搞激光,要先弄清楚我們的對手是誰?他們的薄弱環節又是什麼?我們抓什麼樣的技術能夠攻克強敵的薄弱環節?這就是發展戰略。”在朱光亞的啓發下,杜祥琬等人完成了激光研究發展報告並呈送上級領導,很快就得到了批准。
還有一件事,令杜祥琬印象深刻。徐匡迪在準備接任中國工程院第三任院長時,和第二任院長宋健共同看望首任院長朱光亞,並向其取經。然而,整個談話過程中,大部分時間是徐匡迪和宋健在彙報工作,朱光亞一言不發,直到送他們離開時,才緩緩說出了一句話:“把好院士入口關。”後來,杜祥琬從一次會議上聽徐匡迪講述了這件事。
“把好院士入口關,直到今天都至關重要。這說明在朱光亞心中,評選院士、發展院士的標準,保證院士隊伍的高水平,是中國工程院至關重要的工作。”杜祥琬說。
1993年秋,朱光亞在中國核試驗基地永久沾染區留影。中國科學院學部供圖
鮮爲人知的另一面
朱光亞從事的工作大多關係“國家機密”,緊張嚴肅已經成了工作常態。可在家裡,朱光亞卻有着別樣的溫情。
多年來,只要愛人許慧君沒回家,朱光亞就絕不提前開飯。有一次,許慧君去理髮,回家時早就過了午飯時間,卻發現全家人都還沒吃飯。“等你呀。”短短3個字,飽含了朱光亞對愛人的關切。
在沒有空調的炎炎夏日,全家人圍坐一桌吃飯時,只要朱光亞在家,他都會親自擺好臺式電風扇,還會時不時觀察風扇擺頭時能否給全家人送去清涼。 如果電風扇只朝着一個方向吹,他就會立馬放下碗筷,調整角度,沒有絲毫不耐煩。日常瑣碎的小事裡,浸潤着朱光亞無言的溫情。
曾經,朱明遠認爲父親不愛說話。後來,他從家人的回憶中才瞭解到,音樂曾是朱光亞最“奢侈”的放鬆方式。朱光亞早在南開中學唸書時,就和同學成立了“男生四重唱組合”。在密執安大學,他更是學生中的“積極活躍分子”,指揮過校合唱團,與同學泛舟、草坪聚會、唱歌……是個多才多藝的青年。
在朱明遠印象裡,父親從美國帶回不少唱片,其中有貝多芬、莫扎特、柴科夫斯基、亨德爾和冼星海等國內外著名音樂家的作品。這些都是朱光亞省吃儉用買下的。回國初期,工作尚不緊張,每當週末閒暇時,朱光亞會一張張挑選喜歡的唱片,放進電唱機裡,痛快地聽上個把小時。
2011年,朱光亞被評爲“感動中國”年度人物。代父親領取獎盃時,朱明遠感慨道:“父親無時無刻不在以純潔而高尚的道德情操滋養着我們的心靈,提升着我們的人生境界,這也是父親一生不斷默默地爲我們送出的禮物。”
這份禮物,正是朱光亞“細推物理即是樂,不用浮名絆此生”的精神,而這種精神已化作力量指引更多人前行。
《中國科學報》 (2024-12-25 第1版 要聞)
編輯 | 趙路
排版 | 郭剛
本文轉載自《中國科學報》微信公衆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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