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生氣時習慣禱告來理解情緒背後的意義 談自我與象徵間的3種可能模式
示意圖/ingimage
具體化與化約論謬誤
自我與象徵的關係是相當重要的因素。一般來說,它們之間的關係,或者說自我與原型心靈間的關係(兩者是同樣意義的),有三種可能的模式:
自我與象徵間的不同關係,會導致兩種可能的謬誤,我將這兩個稱作具體化謬誤(concretistic fallacy)和化約論謬誤(reductive fallacy)。其中,具體化謬誤更爲原始一些,在這樣情況下的個體無法區分原型心靈的象徵和具體的外部現實的。他們把內在的象徵意象當作真實的外部現實。這類典型的謬誤包括萬物有靈的原始信仰、精神病患者的幻覺與妄想,以及各種迷信。將心靈與物質現實混爲一體,諸如鍊金術、占星學,和當今無數的狂熱儀式團體,都屬於這類。還有一些宗教信徒,他們把宗教的象徵意象十分死板地應用在具體的現實上,或是誤以爲他們個人或教區的信念放諸四海皆準,是絕對的真理,這些也都屬於這類。有時,人們將象徵意象應用於外部世界,是爲了控制外部的世界,讓外部世界依自己的興趣利益行事,這也是在重蹈具體化謬誤的危險。象徵,只有用來服務於改變心靈狀態或是意識態度時,纔是有效與有用的。如果要用魔法的方式對待物質現實,這樣的效應既不合理也很危險。
化約論謬誤則完全相反。這情形往往將象徵只當成是某些已知的其他內容,象徵的重要性反而忽略了。這種錯誤緣自於理性主義的態度,這種態度認爲所有象徵背後都可以找到「真實」的含義。這種方法將所有象徵意象簡化成了基本、已知的元素。它運作的基礎假設是,所有的神秘都是不真實的,也沒有任何不可知的、可以超越自我理解能力的領會與存在。如果依這樣的觀點,真實的象徵也就都不存在,存在的只有符號。對這持這觀點的人來說,宗教的象徵作用不過只是無知、原始的迷信。有些心理學流派的理論也持有同樣的錯誤立場,認爲象徵作用不過只是遠古自我的、原初的、原邏輯(prelogical)的功能。如果我們以對自然科學適用的這些抽象和統計的方式,來看待自己主觀的反應或意象,就會掉進了此謬誤裡。這種謬誤是前一種謬誤的另一極端;前一種是主觀的象徵意象拿來操控客觀的現實,對其強加諸暴力。而現在的這種情況,則是將用來理解外部現實的抽象、客觀態度,施用在無意識的心靈,這是一種想要加以操控的嘗試。這個態度對自主的心靈現實來說,確實是暴力的。
在具體化謬誤和化約論謬誤之間所發生的衝突,正是位於當代社會裡人類傳統宗教觀和所謂的現代科學觀之間當代衝突的核心上。既然這是集體的問題,我們在自己的內在也必然也很難避開這一衝突。針對這個問題,榮格說:這個問題(宗教象徵作用),不論是誰想要來談,都免不了可能被兩邊撕成碎片的風險,因此在某些事情上兩邊觀點水火不容。這樣的衝突來自一個奇怪的假設:任何事物只有呈現爲物質的實體才爲真。因爲如此,當部分人士相信耶穌是處女之子這事是千真萬確時,其他人士則認爲這在科學上不可能。任何人都明白這個衝突找不到邏輯上的出路,可最好以不要捲入這樣毫無益處的爭論。兩邊都對,兩邊也都不對。然而,要達成共識不難,只要他們願意放下客觀存在(physical)這個詞。客觀存在不是唯一的真理標準—除此之外還有心靈真理,雖然這沒辦法用任何客觀存在的方式的證明或考驗來加以解釋。比如說,如果人們普遍相信萊茵河曾經一度從河口倒流回源頭,那麼這一信念本身就是事實,儘管這樣的論斷如果從客觀存在的角度是相當地難以置信的。這樣的信念是心靈事實,無需驗證,也不用證明。
宗教的(或者象徵的)陳述就是屬於這一類。它們所談論的,毫無例外地都是那些無法構建成客觀現實的事物⋯⋯然而,如果將這些全都當成客觀的現實,這些陳述也就毫無意義了⋯⋯宗教的(或是象徵的)陳述和觀察到的客觀現象不一致的這一個事實,說明了(象徵的)精神是自主的,這和客觀感知恰恰相反,相當程度上心靈經驗是獨立於實體資料之外的。心靈是一項自主的因素,而且宗教的(或象徵的)說法是心靈告解的最後依靠,是基於無意識過程的。這些過程是感官知覺所不能達到的,但能透過心靈的告解而證明了它們的存在⋯⋯每當我們談到宗教的(或象徵的)內容,我們就進入了意象世界,而這些意象則指向某些無法言語的事物。我們並不清楚這些意象、隱喻、觀念,與它們所對應的超驗對象究竟有多清楚或多不清楚⋯⋯(然而,)毫無疑問的是,在這些意象的背後有些超越意識的事物,並且透過這樣的運作讓這些陳述不會毫無節制或一團混亂,而是清楚地與某些基本的原則或原型都有關聯。而這一切,就像心靈本身,或像是物質,都是同樣的不可知。
既然所有這些都和人格有關,具體化謬誤和化約論謬誤也就不會因受到理性勸訓就發生了改變。事實上,我們可以將它們看作人格發展的兩個連續性階段。自我和無意識象徵彼此認同而同一狀態時,具體化的謬誤就會發生。這種狀態是自我發展早期階段可以看到的特色,比方說,在原始人類和孩子身上。化約論謬誤則來自於自我與無意識的象徵作用開始疏離異化的狀態。這似乎出現在發展稍晚的階段,也許是要與先前自我與無意識同一性相互對抗的必要反應。在這個點上,自我如果要發展,也許就需要將無意識及其象徵性意象的力量加以貶抑。然而,這卻會讓自我與無意識出現解離,而一個人如果要邁向圓滿的話,遲早還是要在兩者之間建立起橋樑。
榮格學派的心理治療最終的目的,是要讓象徵的過程變成是意識可以明白的。如果要讓這些意象可以被意識到,首先就要知道意象是如何在無意識內運作的。如果我們明白象徵是如何在無意識中作用的,所有那些沒有人性的慣例和儀式的野蠻操作,以及精神官能症的症狀和倒錯,就都可以理解了。而基本的命題是:無意識的意象是人們生活其中卻未能覺知的。無意識意象的動力,只有想要對外行動的願望或迫切性出現時,才能夠被體驗到。迫切性背後的意象是不爲人所知的。象徵的意象可以說是掌控着人,然而在這產生動機的力量背後,是無從從中分辨出確切心理學意義的。自我,因爲與象徵意象認同同一,而成爲了受害者,註定要活出這些象徵的具體含義,而不是隻在意識層面加以理解。只有自我和原型心靈到達了認同而同一的程度,意象的動力才能當作對強烈慾望或是力量的驅動力,而讓人體驗到。這一點解釋了榮格的深度心理學和其他所有的心理學理論之間的區別。到目前爲止,也只有榮格和他這一學派,才能辨識出這些象徵,以及當自我不再和象徵同一而開始具有功能時,才得以呈現出的原型心靈。舉例來說,在佛洛伊德心理學裡,榮格看到的是超個人的原型心靈,佛洛伊德看到的則是本我(id)。本我是人類靈魂的一幅漫畫而已。原型心靈及其象徵只有在自我與它們同一時呈現的方式中,才能夠明白。本我是置身於本能背後的無意識,某種程度上來說,當意象被處理到一定的程度,它們也就十分化約地被詮釋爲本能,象徵的意象本身並不具有確切存在的現實。理解佛洛伊德學派對無意識的態度非常重要,因爲幾乎所有的現代心理治療流派都以各種形式分享着這種的態度。沒有任何精神科醫師會否認本能的推動力量確實是活生生的,且發揮著作用,但他們幾乎全都一起否認了存在於生命與現實之中、並且爲了這一切而存在的象徵性意象。
這是現代心理學普遍的態度,他們雖然認爲無意識心靈是由本能所推動的,但基本上來說是卻是反精神、反文化,同時是破壞象徵生活的。如果持這樣的態度,某一程度上來說,要蘊育出有意義的內在生活就不可能了。當然,本能衝動的確是存在的,而且豐富多樣。但是象徵的意象纔是心理能量的釋放者與轉化者,是它將本能的驅力轉化到另一層次的意義水準,讓原始的動物能量得以人性化、精神化並加以涵化(acculturates)。本能涵容着自己所隱匿的意義,如果要加以揭露,只能好好地去感知這些深嵌本能中的意象。
發現隱匿意象的方法之一,就是透過類比的歷程。正如榮格所說:「創造出⋯⋯類比,將本能和作爲整體的生命領域,從無意識內容的壓力下加以解放。然而,如果沒有象徵作用,本能的世界就會過載。」關於類比的方法,我想起了一位病人,他遭到無意識中強大的象徵意象的控制,如果沒辦法在意識層面理解這個意象,他就得一直活在這個症狀當中。大的事物比小的還更清晰可見,所以我就選一個擴大的案例,來談談它是精神病理學的症狀這一事實。我想到了一位易裝癖的病人:年輕的男性,有着強烈驅力想穿女裝。當他穿上了幾件女裝,面對自己的態度就出現了180度的大轉彎。平時的他羞澀、內向、有點無能、整個人避開衆人的視線。然而穿上女裝後,他就覺得自己自信,有效率,性方面很強大。這樣的症狀意味着什麼呢?這病人活出了無意識中的一個象徵性意象。既然這樣的症狀意象和夢有着共同的源起,我們可以透過對夢進行的擴大法來對這一點加以瞭解。我們可以問問自己,穿上女人的服裝意味着什麼呢?我們可以找到哪些一般生活中和神話中的相似之處嗎?
《奧德賽》的第五卷,描寫了奧德修斯在卡里普索女神(Calypso)的小島和腓阿西亞人(Phaeacian)土地上的旅程。在這趟旅程中,海神波塞頓(Poseidon)引發了一場恐怖的風暴,如果不是海洋女神伊諾(Ino)施以援手,奧德修斯就要被風暴吞沒。伊諾要奧德賽脫掉衣服,跟着衣服向前遊,並跟着囑咐說:「拿着我的面紗吧,裹在你的胸膛;它有魔法,只要你還穿着就可以避免傷害。一旦回到陸地,就要立刻脫下,並且盡你所能地將它扔回大海,能扔多遠就要扔多遠。」伊諾的面紗是易裝癖症狀背後的原型意象。面紗代表當無意識有着危險的激發時,母親原型可以對自我提供給的支持與包容。在危機的時刻,就像奧德修斯那樣,運用這樣的支持是被允許的;然而危機一旦結束,面紗就要立刻歸還給女神。
另一個類比是出自古羅馬和小亞細亞地區大母神(Magna Mater)的僧侶。當獻祭儀式結束後,這些僧侶會穿上女士的服裝,並留起長髮,來代表他們將忠誠於大母神(the Great mother)。這種宗教人士的易裝,至今還殘餘在忠誠於母教會(the Mother Church)的天主教教士中。這些平行類比呈現出,易裝渴求是基於在無意識中想要與女性神祇,即母親原型,有所連結的需要而產生的。這是對這一症狀象徵性理解的方法。當然,只要我們談及神祇的意象,我們就會使用象徵,因爲神祇或是超個人的力量是沒法精確界定的。它不是指向已知事物和可以理性理解的符號;它是要表達奧秘的象徵。這樣的詮釋方法如果成功了,可以引導病人走向象徵生活。一個讓人癱瘓無力並且罪疚深重的症狀,就可以由另一個有意義且能豐富生命的象徵所取代,而且這象徵將有意識地被體驗到,不再像以前那樣以無意識的、被動的、症狀化的方式呈現出來。
這病人是個典型的例子,一旦覺察到症狀的原型基礎,症狀就轉化成象徵。每個症狀都衍自某些原型意象。舉例來說,許多焦慮症狀的原型脈絡是英雄與惡龍的交戰,或是啓蒙的儀式(rites of initiation)。許多挫折與怨恨的症狀是約伯與上帝的原型相遇的再次共演(reenactment)。如果能夠辨識出其原型,就能明白了症狀背後的象徵性意象,這樣就可以立即轉化成體驗了。這也許讓人很痛苦,但現在它具有了意義。這不再是將受苦的人與同伴們隔離開來,而是使得受苦者與同伴們之間建立起更深的和諧關係。現在他感覺到自己是開始參與了人類的集體工作,也就是人類意識痛苦的演化,從遠古沼澤的那一片黑暗開始,而不知終點是在何處。
如果能找到相關的象徵意象,強烈的心境和充滿情感的狀態也就會有其意義。例如,一位被憤怒情緒困住的男性,遇上某些事情的發展和他自己意願相悖,但他既不能採取行動來免除影響,也無從加以控制。最後,他祈禱可以讓自己理解這其中的意義。他立刻想起了《但以理書》裡描繪的那三個被扔進烈火窯的男人。他在聖經中讀過這個章節,一想到這個,他的情緒立刻消失了。《但以理書》的第三章講到,尼布甲尼撒要求他統治下的所有人都要跪拜匍匐於他造的金像之下。但沙得拉、米煞和亞伯尼歌拒絕如此,盛怒的尼布甲尼撒把他們扔進了烈火的窯爐裡。但是他們卻沒有受傷,而且人們還看見有另外一個人走進了火窯,「像是上帝之子」。這個意象化解了憤怒的情緒,因爲這以象徵的方式表現出這情緒的意義。尼布甲尼撒王代表專橫、暴虐,由權力所驅使的人物,想要篡取上帝的權力,在不被當作神來對待的時候就因而暴怒。他的自我與自性是同一的。他的憤怒就等於是烈火的窯爐。沙得拉、米煞和亞伯尼歌,因爲拒絕讓超個人價值屈服於個人意願,寧可承受尼布甲尼撒受挫而起的烈火。這就相對應於病人的能力,避免自己與這情感認同,而是去忍受它,並最終在積極想像中尋找其意義。出現在窯爐中的第四人「像是上帝之子」,代表了在體驗中所實現的超個人的、原型的部分。這帶來了意義、釋放、和圓滿(就像是第四個人)。
這個例子說明了榮格的一段陳述。這段關於他和無意識的面質,他是這樣寫道:
在某種程度上,如果一個人要是意識不到存在的象徵維度,那麼他會將人生的起伏體驗爲一種症狀。症狀是令人無法控制的不安狀態,在本質上是無意義的,也就是說,是不包含任何價值或是重要性的。事實上,症狀是被降級的象徵,自我的化約論謬誤帶來了這種降級。症狀之所以難以忍受,正是因爲它們沒有意義。如果我們能識別出其中的意義,幾乎任何的困難都可以被忍受。無意義感纔是人性最大的威脅。
圖爲《自我與原型:深度剖析個體化與心靈的宗教功能》書封。心靈工坊提供
我們清醒的生活是由一系列的情緒、感覺、想法和緊迫性所構成的。這一連串心靈狀態正是我們要走過的,就像要穿過串在一根繩子上一顆又一顆的珠子。然而我們對這串生命珠的體驗,究竟是一連串無意義的症狀,還是能透過象徵的覺察而去體驗到的一種自我與超個人一系列充滿聖秘的相遇,完全是取決於我們意識的態度。我們的快樂與痛苦,如果沒有象徵意義的話,都是症狀,這是印度的智者在他們的摩耶(Maya)教義中所認識到的。根據該教義的觀點,痛苦與快樂都是生命的症狀,彼此有着牢不可分的關係。如果要從痛苦中得以解脫,也就不得不放棄快樂。就分析心理學而言,印度人迫切地想從痛苦或快樂中解脫出來的這一切努力,相當於象徵生活的追尋。涅槃並非逃離生活的現實,相反地,涅槃是對象徵生活更多的發現,將人從「可怕的、折磨的、平庸的」生活當中解脫出來,因爲這一切不過是一系列無意義的症狀罷了。
※本文爲心靈工坊出版的《自我與原型:深度剖析個體化與心靈的宗教功能》,未經同意請勿轉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