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怕豐收:──僞農婦的田園日記讀後
豐收的田園一景。(凌明玉提供)
《一個僞農婦的田園日記》是作家凌明玉寫從都市人變農婦的隨筆。(聯合文學提供)
近兩年在報章上斷斷續續讀到凌明玉的鄉居隨筆,充滿生活感,活潑有趣,非常接地氣。這類題材原來並不多見,上個世紀九O年代臺灣進入城市化後,愈漸稀少,別說農婦,連「僞」農婦的寫作角度也少有。出身於屏東鄉下的凌明玉或許對農村並不陌生,可是進入城市生活多年,已徹底被改造爲城裡人。農村生活,或者鄉居歲月,早成了舊時明月。即便有幸重現,那也是以局外人的身分重返,於是便有了身在其中的局外人,既在內又在外,內外兼有的兩種視野,凌明玉稱之爲「僞」農婦的寫作視角。
這真是個好角度。僞者,不是真的,但也不完全假,亦可以以假亂真;「僞」農婦沒有墾荒下地,但是另一半是「真」農夫。真農夫在五十歲那年決定提早退休,在霄裡展開人生下半場,如此,方有隨夫而鄉居的僞農婦。僞農婦的農具是電腦,桌面是她的耕地;僞農婦最重要的工作是把田園生活寫下來,她的收成是書。僞農婦也有自己的虛擬(僞)農場,不必流汗曬太陽,養豬養牛還可以釣魚,所以她很認真的說,她也有自己的農場要忙。實在很搞笑。難怪汗滴禾下土的真農夫會凍袂條。
「僞農婦」的身分自覺是《一個僞農婦的田園日記》最好看精彩之處。僞,是謙卑的低姿態,先擺明擅長勞動腦細胞,不擅長勞動肢體。一旦進入真農夫的領地,僞農婦就要鬧笑話。僞農婦跟真農夫最大的區別或許是她怕豐收,他怕欠收。這兩句話真是神來之筆,真僞立辨。僞農婦是文藝女,真農夫是理工男,兩人的人生觀和個性對比,以及逗趣的對話充滿火花,是這本文集最吸睛之處。僞農婦說要她種地,不如去寫五千字小說,又說自己很愛問,卻常常問出傻問題。僞農婦家在臺北,工作在臺北,來農舍是短期居住,打掃、烘蛋糕、作甜點、寫作、玩貓、看花看風景,過日子。過日子不難,要進入日子的肌理,把平凡瑣碎的小事小物重新組合成寫作素材,那是腦力活。腦力活跟體力活邏輯不同,小說有因果,種地卻是看天吃飯,辛勤耕耘,收穫卻可能是零。
僞農婦的田園生活背後總有城市生活的隱藏對照組。城市的貓跟人同樣都習於狹小的空間,住在半空中;住鄉下卻是腳踏實地,人和貓都有大片野地,呼吸裡有野草樹葉和泥土。城市的空間很小,鄉下的空間大到有迴音。城市裡的小陽臺連晾衣服都有轉身困難的問題,在鄉下,愛洗什麼都行。好天氣時,牀罩衣物吃飽陽光。在我看來,衣服牀單有陽光的味道,就是幸福。在鄉下要早睡早起,幾乎與雞俱興,或者練就對雞鳴充耳不聞的功夫。僞農婦帶着城市生活的習性來到田園,關心的是有沒有書桌可寫作,有沒有熱水可洗澡,寫作和生活是否平衡。
雖然書名定調爲日記,但是,印象中這些篇章發表時並無日期,只有篇名。我一直視它們爲隨筆(essay)。隨筆緣自西方,卻是最接近新文學傳統的散文概念,隨筆亦對白話散文的成形挹注頗多。日記有更多的自剖和內省,且相對連續;而隨筆記錄生活,可論可感可記,無事可不錄。《一個僞農婦的田園日記》的基調更偏向於後者。
當然,我們完全不必拘泥於此,不妨循着「僞」農婦的思路,讀成「僞」日記。日記始於二O二O年初,農舍的興建正好與疫情同步,《一個僞農婦的田園日記》因此也留下大疫的恐懼。日記之於凌明玉,或者有更多的記實意涵。於是這本田園日記有了多線結構,鄉下人家的四季更迭之外,僞農婦意外記錄了大疫時人人自危,排隊領口罩的恐慌歲月。我把不像序的讀後感初稿寫畢,收到凌明玉的後記〈我害怕散文〉,不禁莞爾。原來怕豐收之外,作爲小說家的凌明玉還害怕散文,一度難以爲繼,但是冠上日記之名,讓她得以一篇接着一篇,完成八萬餘字的大書。我因此覺得,「僞日記」也確實是個寫作的好角度。
日記是私記,可以說是爲自己而寫的秘密文字,並不準備公開。然而「僞日記」設定了隱藏讀者,日記的形式反而讓它寫來更自在率真,得以直面生活,拾掇瑣碎而成珠玉。凌明玉寫鄉下人家的成形,田園生活的細節,從都市人到農婦的心路辯證;從種地到寫作,精神到身體,四兩撥千斤,鄉村風光和風物盡收筆底。(本文系《一個僞農婦的田園日記》推薦序,聯合文學出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