蘇童:不僅要從大師身邊繞過去,還得從自己身邊繞過去

此去經年 紙本 徐累

◎張英

歷時11年,作家蘇童捧出了他的最新長篇小說《好天氣》。

在這部長達47萬字的小說裡,蘇童再一次回到故鄉,審視上世紀70年代至90年代的蘇州城南,城市和郊區的結合部,那是他出生的地方,也是他從小成長生活的地方。在寫小說的這11年裡,他忍不住一次次地回望家鄉那些成長的時光,那些一直不能忘記的人和事。

《好天氣》先在《收穫》雜誌發表,後由江蘇鳳凰文藝出版社出版圖書單行本。在《收穫》開篇,編輯爲小說配圖,用的是藝術家徐累的油畫《此去經年》。黑白的畫面,打開了蘇童小說瀰漫的回憶氣味,上世紀70年代的氣息撲面而來,小說的聲音和氣息緩慢、憂鬱,故事的講述者“我”登場亮相,第一人稱的視角讓小說有了尖銳的真實感。

出版圖書時,編輯爲封面挑選的圖畫是張曉剛的油畫《有嬰兒的風景》,一片蒼茫的山川與河流之間,屬於上世紀70年代遍佈小鎮道路和村頭巷尾的高音喇叭,高高低低豎立着,一片黑白色的世界裡,一個兩三歲滿身紅光的小胖娃娃赤條條躺在大地上,好奇地張望他看到的全新世界。

這部小說原名《鹹水塘史》,圍繞鹹水塘區域城郊結合部兩邊的發展變遷展開,寫發生在南方這片土地上的愛恨悲歡。鹹水塘一邊是農村,一邊是城市。一邊是塘西村,世代以殯葬業爲生,一邊是塘東街道,屬於城市。兩邊同樣叫作“招娣”的兩位母親,因爲一口“我祖母”定製卻終未享用的棺材相識,又在同一天同一家醫院分別生下了一個男孩和一對龍鳳胎,由此展開兩家宿命般恩怨糾結的故事……氤氳潮溼的江南市井日常畫卷,貫通了生死、通靈、動物、人間與傳說的不同世界,展現出二十世紀70年代至90年代的江南社會變遷,並由此寫下一首“郊區的輓歌”。在這部小說裡,蘇童一直在反反覆覆書寫的文學原鄉,香椿樹街,也再次出現。《好天氣》故事發生地鹹水塘兩岸,距香椿樹街的距離只有約800米。在這部小說裡,蘇童多處寫到香椿樹街:鹹水塘廠區出現彩色天空時,到了香椿樹街會發現天是藍的,雲是白的,是真正的好天氣。小說最後,鹹水塘發展到90年代,城市更新、新城改造,工業區和農村變成了文化商業旅遊區,五彩繽紛的天氣也消失不見了。

“《好天氣》有近於古典範式的美,結構均衡,線索清晰,用近似製圖學的工整,鋪就從有限通往無限穹宇的道路。它通向的並非穩定而堅固的永恆黑暗,因爲怪奇世界,死中有生,可以趨近我們不曾觸及的光。”南京大學文學院副教授葉子說。

四五種天氣不是美學是回憶

問:《好天氣》寫了11年,初稿100萬字,反反覆覆修改、調整,現在的小說定稿是47萬字,也是你所有長篇小說裡最長的。爲什麼寫了這麼久?

蘇童:感謝你一直關注這個長篇小說,很早就一直約我談,但寫這個小說的過程,我實在太累了,精疲力竭,無法言說。這個長篇小說開始動筆時,應該是2014年,我以爲一年差不多可以寫完。我以爲會走365里路,結果堅持到最後,我發現我走了3650裡還不止。我以前最長的小說25萬字,爲什麼這個小說有那麼大的體量?事實上,我一直在修改我的企圖,把我寫作的野心,稍微拍扁一點,壓縮一點,用小一點的方式去實現。這是一場漫長的馬拉松長跑,一直寫到最後,不知不覺寫了100萬字,把我自己都嚇着了,然後我對自己說,這個小說不要有100萬字。然後我就一直刪改,一直修改壓縮,不停地調整,最後形成了現在這樣一個文本。

問:你在小說裡用“我”展開敘述,講述故事,讓小說有了很強的真實感。

蘇童:我很早就說過了,《好天氣》是我寫給中國城市郊區的一首輓歌。我是一個在蘇州城南近郊長大的孩子。蘇州是個老城,和全國很多老城一樣,古城都是有城門的。我家就住在蘇州祁門那一帶,城門外面是一條很破爛的街。如果往城裡走兩三千米,就到了蘇州最著名的拙政園,往西邊走大概一千多米,就會看見北寺塔,如果往北走一千米,你就看見農村的稻田了,突然會聞到農民種地澆糞的味道。那個時候的城市郊區,沒有什麼整體規劃和設計,居民區、工廠生產區和農村的田地是混雜在一起的。我從小生長的環境,就是街道、工廠、農田。這個小說是我個人真實生活經歷最多的,因爲我確實生活在工廠區,比如小時候我看到的黑天氣,彩色的天氣,白天氣,別人以爲是我想象的虛構的,其實都是我看到過的。

小時候我家對面是化工廠,隔着一條河是水泥廠,再過去五六百米的地方是炭黑廠,走得再稍遠一點就是硫酸廠,我從小在苯酐的氣味中長大。苯酐是做樟腦丸最重要的原料,非常刺激。姐姐們在白天氣要把窗臺上的白色水泥粉塵掃掉,在黑天氣要把炭黑廠飄來的東西掃掉,那個最麻煩,是所有婦女最討厭的東西,炭黑是有黏性的,剛洗好的牀單晾在外面,炭黑一飄過來就要收掉。那條古老的街道,有着四五種天氣,這不是美學,是回憶。

真正的中國城市郊區,究竟是什麼樣的面貌?郊區工廠製造區和農村種植區,這一切都在對峙,一切都有分界,往往隔着一條路,一個池塘,這邊是農業文明,那邊是工業文明。城市和鄉村各種東西,在這裡交匯、衝突,矛盾與融合,都在這裡發生。我寫這個小說的時候,基本上腦子裡有一盤棋的棋形圖,這個棋形就是中國郊區的形狀,這是促使我想要完成這部作品的動力,這11年裡,我天天都在想這盤棋,我要把棋子怎麼動起來?變成我滿意的形狀?

我以“折騰”爲我寫作的主要目的

問:這部小說原名《鹹水塘史》,爲什麼會改成《好天氣》?

蘇童:小說的名字爲什麼會有變化?最早的時候,小說叫作《鹹水塘史》,但是我在北京師範大學給學生們上課時,提到這部小說,北方的同學們都很迷茫,他們不懂什麼是“塘”的概念。我後來想來想去,小說裡有很多種天氣,不如就改名叫《好天氣》。結果奇妙得很,“好天氣”三個字一出口,學生們眼裡頓時泛起明亮的光。甚至有同學當時就說:“不管天氣怎樣,我都隨身攜帶一本《好天氣》。”

問:這麼長這麼厚的長篇小說,對互聯網時代習慣了碎片化閱讀的讀者,可能是一個巨大的挑戰。

蘇童:現在這樣一個時代,大家對於閱讀的興趣有很大的變化,和我們以前完全不一樣,我們那會兒讀小說,類似於聽古典音樂,需要很長的時間,非常專注,讀的都是自己喜歡的書。現在大家都喜歡使用手機閱讀,都是碎片化的時間,人在閱讀上變得沒有耐心了。讀者會不會喜歡《好天氣》,這個問題作家無法解決。對一個創作者來說,讀者喜歡《好天氣》當然我樂見其成的,讀者不喜歡我也沒辦法。

問:你怎麼看自己小說創作上的變和不變?

蘇童:寫作上我一直在求變,不只是現在,從上世紀八九十年代起,我就以“折騰”爲我寫作的一個主要目的,這個折騰是多方面的,在題材的選擇上我折騰,在表現手法上我折騰。作爲一個非常大的寄託:所謂我的老家到底是哪裡?我的小說裡寫的楓楊樹,這個巴掌大的地方在哪裡?甚至在這個地方我都在折騰。

所以折騰是我寫小說的天性,究竟能夠在多大程度上變化,有多大的效果,不好說。一個作家一方面是求變,另外一方面,你變到天邊,還是多少有你自己的慣性。我對自己的變是肯定的,但是變到什麼樣子,我不知道;是不是真的能改天換地,也不知道。另外,如果說把語言比作樂器,過去我寫的短篇小說,寫的內容是中國故事,但用的樂器可能是西洋樂器,鋼琴、小號、圓號……而這次,我大量使用了民族樂器,嗩吶、二胡、笛子、簫,尤其是鬼魂奶奶在城北遊蕩,從墳地過來打掃她的棺材時,背後全是笛子、簫的聲音……審美是一種固執,其實也是一種藝術上的堅持。

想象力不是一片蠻荒之地

問:隨着年歲漸長,人會越來越理性,感性和想象力則會隨着年齡漸長減弱。你會有這個問題嗎?

蘇童:這個問題很有意思。對於想象力的問題,卡爾維諾有一個表述,他說想象力必須要落在某個地方。卡爾維諾引用的是《神曲》裡對想象力的一段描述,他說想象力是一個可以落下來的某一個地點。既然可以落,既然有地點,那麼想象力不是一片蠻荒之地。年輕時,想象力更多強調蠻荒,但年齡增長之後,想象力更精準了。二十多歲的想象力和四五十歲的想象力是不同的,你不能說哪個更好。想象力本身是不講理的,唯一可怕的是你讓它講理,想象力一旦講理還有什麼意義呢?這可能是科學要解決的問題。到了現在這個年齡,一個作家通常對於想象力已經不再迷信,有了安身立命的東西,想象力變得不再那麼重要了,年輕時可能會有炫技的成分。

問:我看你近些年的精力,都放在了長篇小說創作上。

蘇童:是的。我現在大部分的精力都花在寫長篇小說上。我的寫作速度很慢,醞釀的時間很長,寫作中反覆,推翻的頻率很高,有時候會倒過來倒過去,寫不順感覺不對的時候,苦不堪言;寫順了感覺對了,又樂在其中。但我其實也在堅持寫短篇小說,每年我都會寫幾個,大部分發表在文學雜誌上,也會出版短篇小說集。

問:餘華的一些作品也是寫到了70年代到90年代。

蘇童:70年代是我跟餘華的一個共同的天堂,也是共同的夢魘。我跟他年齡相仿,也跟他生長環境差不多。我在蘇州,他在海鹽,蘇州大概比海鹽要大一點。但是基本上,我覺得我跟他有一個共同的生長背景,我們都是70年代的街頭少年,我們成長經歷大體相似。我第一次跟餘華見面,是在北京朱偉家裡,那時朱偉在《人民文學》當編輯,跟我們幾個青年作家關係比較密切。所以我到他家去的時候,我說,哎,把餘華找來玩玩兒。餘華就來了。他一來,我當時就有種非常親近的感覺,我們街頭的一個少年來了。從某種意義上來說,我們有共同的記憶,甚至關於那個時代和人物的這種情感也是相通的。但在寫作上,我們有很大不同,但作爲一個作家,當我寫一個小說作品,我必須要寫清楚荒誕年代當中人的貌似不荒誕的處境,這纔是我所關注的。

我這塊石頭不滾動讓它長青苔

問:寫了這麼多年,你在寫作上有焦慮嗎?很多作家的焦慮來自對社會現實的無從把握。

蘇童:作家這種焦慮是真實的。每個作家心裡都認爲自己有一個版圖,這個版圖來自於哪裡?這個版圖跟文學有關,跟其他什麼有關,是關乎記憶。我是有鄉土的,因爲有了這個版圖,我覺得我是有依靠的。但一旦這個版圖,被各種各樣的原因改變了,每個人都會有焦慮。因爲這個世界變化很快,速度越來越快,一切固有的都在消失,社會現實越來越複雜。至於爲什麼變化很快,沒有詩意,沒有理由,而且誰也不知道這個世界到底爲什麼會變成這個樣子。對於一個作家最神秘的傷害,是對於作家內心這張版圖的傷害,它讓你感覺到某種東西在消失,是不以人的意志爲轉移的。我其實不太主張一個作家,用非常文學化的態度去看待這個世界。我並不主張用一種非常知識分子的態度去看待事物,但另外一方面,它對於你自己的內心確實是有逼迫的,這種逼迫可能加快讓你提前去看待這個社會,提前去挽留記憶。也許以前我到七十歲,我纔開始回憶,我再修復這個版圖。但現在這個情況下,我覺得時間到了,我寫作就該啓動修復過程,這個動作提前了。

問:今天你怎麼看先鋒?

蘇童:我現在不在乎這個,我也不滾動,我這塊石頭就在那兒,我讓它長青苔,我讓它充分享受青苔之美,就是這樣的感覺。所有人在跳的時候我坐下來,就是這麼回事。不動有不動之美,一塊石頭就守在一棵樹下面,甚至是長了青苔,我覺得很好,對那些滾動的石頭來說,它們可能就慢慢找不着了,而我一直呆在這裡。

不能扔掉的可能就是血液中的東西

問:現在是一個互聯網人人發聲的時代,文學作品發表以後,會引來各種不同的聲音,這些會帶給你壓力嗎?

蘇童:如果說文學是個江湖,闖江湖的時間久了,已經改變了我很多性格。我其實是一個非常遲鈍的人,我的反應往往要慢半拍,我記得年輕的時候有人說了一個笑話,所有人都笑了,我認真地聽,我一定要在所有人都笑過之後的兩三秒鐘才能懂得這句話的意思,我纔會笑。所以我是個很慢的人。因爲這種慢,避免了我很多脆弱、軟弱的東西。比如說有人拐着彎罵我,我基本上聽不懂,過了半天我才明白,哎,他不是在罵我吧。別人的評價,好的壞的都要接受。評論、點評、批評,當然是別人的自由,你不能跟別人較勁,你只能跟自己較勁啊。別人你不能改變,你只能改變自己。我多年來一直有一個信條,不僅要從大師身邊繞過去,還得從自己身邊繞過去。

問:你享受這種快感嗎?你可是你們這代作家裡的第一個明星作家。

蘇童:我倒真是沒想過。朋友對我的評價,我自己覺得很靠譜,就是這麼多年你的變化就是沒變化。因爲我性格當中,不是那種特別自高自大的人。從年輕時候開始,我一直認爲所謂我的成名都來得早了點兒。26歲就寫了《妻妾成羣》,然後被張藝謀拍成電影,大紅大紫。然後很多導演都來找我,很年輕出了文集,我的書也很暢銷,所有的這一切,對於我來說都很茫然。其實,我寫作最高的目標就是《收穫》能發表我的小說。然後,我的心願都實現了,大部分作品都發表在《收穫》,我很知足。寫作上,我是不老實地寫,人生還是要老老實實過。

問:同樣,你少年時候的大名,也會給人生很大壓力。

蘇童:因爲這種壓力,我一方面比較警醒,也談不上把壓力變爲動力。這個說法太不靠譜,但是壓力讓我選擇了某一種姿態,這種姿態是寫作姿態還是生活姿態,我覺得我是比較謹慎的,把自己藏得還是很好的。我想把自己的生活簡單化,我從來不覺得作家的生活應該那麼複雜,有幾個作家的日常生活是那麼像作家?更多好作家的生活都不像作家,就是一個普通人的生活。我紅過,也冷過,有幾年基本上是很冷。因爲名利那時候來得太早,我老覺得:爲什麼這個世界對我這麼好。因爲那時候我很年輕,所以也沒做好準備。這樣很被動地過了幾年。所以後來,慢慢冷淡下來,這個時候我反而如魚得水。

問:有的作家,會愛惜自己的羽毛,因爲現實很殘酷,沒有人能夠一直保持高水準。所以,有時候不寫,可能是最好的狀態。而大膽地寫,享受快樂,可能寫砸了也沒什麼。

蘇童:其實你剛纔說的那種狀態也想過。不寫沒什麼損失,也可以過上一種比較好的生活。但是不寫,帶來的問題是什麼呢,是一種鈍痛。你寫一個差的東西,別人把你罵得狗血淋頭的。但是一個人不寫,三年五年,一個真正熱愛寫作的人會死。我一直相信能夠扔得掉的東西就是本來可以扔掉的,不能扔掉的可能就是血液中的東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