蘇黎世與未完成的詩集
利馬特河上的單人划艇。(馮平攝)
秋天,向晚的藍色城巿。(馮平攝)
有鹿的招牌和聖彼得教堂的鐘塔。(馮平攝)
帶着一本未完成的詩集降落,山國。人間天堂。天堂是叫人無語的地方嗎?即或走在滿是遊客的班霍夫大街(Bahnhofstrasse)上,也能感到世界如此平和,生命如此安詳,人與人之間的氣息如此溫柔。電車哐哐軋過輕軌,過彎前行,歡迎來到蘇黎世!當一切都美好靜怡時,人會失去說話的渴望。無語,無慾,無波瀾。這裡什麼都有,可心裡就什麼話都沒有。明明是那麼艱難的一年,人事多擾,落入無邊蕭蕭之地,卻在航空公司推出六十九元票價時,臨時起意來到這裡。十一月,深秋山湖。水月,境外之境,似有若無。第一次感覺「無」那麼具象,觸目所及,伸手可摸。無,纔是瑞士的精品。
利馬特河(Limmat)兩岸的教堂俊秀體面,沒有過多裝飾像冗長瑣碎言語。聖彼得教堂的尖塔鐘面,說的是今世時間。流水悠悠不盡,不盡就是永恆嗎?永恆的神住在有時間刻劃的地方,看着單人划艇投奔湖泊。鴨子要嘛隨波流,要嘛在水中兜轉,或者就發呆。水鳥倒是此起彼落地搶食。野鴿子彷彿聖靈,三五隻降在鏡頭前,不言不語。老餐廳的起司鍋被侍者端出上桌。老城區的巷弄無論怎麼走,薄暮或天黑後,只要望見尖塔就尋見河川,小旅館就在水邊,一牀一桌一洗臉檯,衛浴共用。
打開電腦,吃了一碗辛拉麪,河水無憂,秋雨淡然,「這是能寫詩的地方嗎?」鐘聲遠去,永恆脫開時間桎梏,也只是遠去。兩年的愁煩也是。白日,天是蔚藍的,山是普魯士藍的,水是青玉般的藍的,像羅斯科(Mark Rothko)的畫,這倒符合詩集原訂的名稱《三塊藍色》。連前言都有了:
新冠肺炎痊癒後,左上胸有一塊很奇怪,一按就感覺堵堵的,想咳嗽,也真的乾咳一兩聲。更奇特的是,這種乾咳像是從一種傷口裡咳出來的一樣。這纔想,傷口原來是有聲音的。傷口像孔竅或吹管的樂器,它所發出來的聲音,可以都成爲音樂嗎?
覺得這很像詩。
詩的本質,其實是一種聲音,宛如一款樂曲。這是我一直以爲的。文字作爲詩的媒介,不只是傳遞圖畫,更是爲了發出聲音,用口舌嚼動出一種感覺,一種活的情感。
詩常常是堵在心口的傷痛。如果能流淚,那大概就沒有詩了。詩,很可能是哭不出來的「無語」。無語了纔有詩,所以詩應該比文字本身達到更深、更遠、更抽象的境地。
什麼都說不出來,可是又說出來了,像顏色。
自古多愁善感的人都容易有詩,所以我寫詩很早,可惜拿得出手的很少。是因傷口不夠多、不夠痛嗎?不知道。只知道,這本集子裡的詩都不太安靜,它們實在很有話說,可是一步步都縮回去。這樣,就堵在胸口了。既堵了,就躁動;既躁動了,就問天。天無語,人還能說什麼?只好寫詩。看,又是「無語」了纔有詩。
無而不無,如此曖昧,但也如此有感覺。
寫這本集子的作者應該叫「無語」,這是「無語」從無語裡所寫下來的有顏色的聲音。
「無而不無,無語者在無語裡才誕生了詩」,這個思想要在這裡被打破了。午夜藍,月色清謐,是真的心底沒有話說。像一隻冬眠的蟲子,埋在土裡,把生命能量降到最低最低,低到幾乎沒有生命跡象了。非生物。真正的天堂想必沒有「生活」了吧。(這樣,也不會有路遙的《人生》,餘華的《活着》。)人間天堂是永恆天堂的投影嗎?想寫詩的人踏足於此,竟以爲可以凝息物化,可以化成一縷意念。把自己寫在風中,寫完就被風吹掉。這是詩的行動藝術嗎?無,只剩下字面上的意思。
終究不是非生物,是要用錢去買食物的社會人。瑞士法郎之昂貴,已經到天王級的地位。胖胖的美金到了這裡,變成一隻瘦皮猴似的,不起眼。物價亦是貴得令人發抖,連一杯咖啡的身價都跳出魔王面孔,太嚇人。不知怎麼,就想起侯孝賢導演說的一句話,「限制就是自由。」拍片受到環境限制,他不受困,他看到另一種可能,他自由了。但當金錢受到最大限制時,自由在哪裡?水木低斜,河的另一頭有一塊醒目橘色粗體招牌COOP──就是這裡了!此家超巿有相對便宜的物品,有相對可以不受驚嚇的自由。
人累了,肚子餓了,才體會「天堂」有兩個層面,一個是在COOP裡面,一個是在COOP外面。外面那個,絕對是用金錢堆起來的。於是連物慾都沒有了,過午不食,悲欣交集。一天說不到兩句話。
穿街走巷,上上下下,也到美術館、國立博物館,甚至攀丘登山,俯瞰壯靜山水文明。每日走一萬步、兩萬步,這樣,寫詩的靈感會降臨嗎?秋天的樹都變黃了,歌劇院前的行道樹也紅豔了,街頭藝人正在吹花式泡泡。許多店家懸掛的鏤雕標誌都有鹿,立馬拍了照,傳給出版社的友人看。天色暗了,千門萬戶都在打開溫和透黃的燈光。光柔魅,像在說感性的童話故事。青石小路,酒館或餐廳裡的人都吃吃喝喝着。一間裝潢大氣又明亮的書店,兩片櫥窗陳列精緻圖冊,令人佇足。進門見挑高樓層,兩進式,四面書牆,中間一張大方桌,店主正坐在那裡用手提電腦。第一進多是藝術畫冊,包含攝影集,也有不少地圖古籍。第二進多是文史哲類圖書。角落擺立幾幅現代人像油畫,或大或小,色彩飽滿。發現一本赭紅皮面精裝大書,封面有兩隻金鹿,姿態端莊似神獸,請求拍了照。一路有鹿同行。
詩集真的能完成嗎?分卷已經編好,卷名也有了,就是數量稍嫌不足。週六決定去圖書館。不知是否遇到期中考,館內坐滿青年人。尋位入座,閱覽室的整片屋頂是玻璃帷幕,金燦的光塗在青年人的臉龐上,各個看起來像溫室裡奔向盛開的白玫瑰,綻放芳華。時間將他們送上顏值的巔峰,也刻下恣意閃亮的日子。「唉!」還是回到詩吧,這是文字的精魂,文學裡的鑽石。攤開筆記本,執筆,心念飛到又近又遠的地方,加薩(Gaza)。聽見〈碎片之聲──寫給烈火加薩〉。大略定了一首詩的初稿,卻生起一句句天問,「你是神嗎?你怎麼定義你自己?」一直願意相信,唯有神定義了自己,人才能定義自己。但是這麼多年了,天依然是清明的,又是模糊的。
天無語,寫詩的人來替祂說話,可以嗎?
跟阿姆斯特丹一樣,這裡滿街的自行車,像臺灣滿街的摩托車。沿河兩岸或者商業大街上,肉眼所見都透過純淨空氣,像自帶高解析鏡頭。是啊,天堂怎能有污濁呢?啓示錄描寫新耶路撒冷,說:「……城內街道當中一道生命水的河,明亮如水晶……」山國瑞士有一種水晶般的透明感,日月星辰下,叫人覺得天不再那麼遙遠,覺得天與地原來那樣近,覺得自己就是天的一部分,覺得天要從自己身上透明出來,而照耀出去。人應該這樣活着嗎?人爲什麼不能這樣活着?人到底應該怎麼活着?
中午,從圖書館出來,發現一家店排着人龍。湊近一看,只賣湯品和三明治。一份三明治標價十四瑞士法郎(約十七點五美元,五百一十四元臺幣),要不要試一次?果然好吃,太好吃!隔天再來,排隊時,遇見Karin和Liv。她們是小旅館的職員,午休出來用餐,正在吃三明治。打了招呼,又說給她們拍照,同意了。「喀嚓!」就一張,大家都滿意。
詩集在旅程的催促下寫完了,共四十二首,最後一首獻給貓。那是向晚,街燈初燃時,轉角處看見一張貓的啓事,走失了。不知怎麼,很想念曾經有的一隻貓,她給過人一個溫暖的家。有貓,心也在天堂。
告別蘇黎世之後,詩集在簽約前一刻,決定不出了。再審視這些作品,其質量遠遠比不上幾位寫詩的友人,但是去蕪存菁,或可用兩卷「詩的飛沫」,與其他文章合成一本詩文集。
瑞士是一首小詩,一字千金,尊貴在天。
此後還有人間可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