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幕葬禮之後,她終於說出我會好好的

◎史會員

張子楓留在銀幕上的形象非常獨特,總是帶着令人心驚的生命力。《唐山大地震》裡的小方登,從地震和母親離棄的雙重廢墟中爬出來;《我的姐姐》裡的安然,被遠方的理想和養育弟弟的責任左右撕扯。張子楓飾演的角色常常在原生家庭的漩渦中掙扎,卻始終保持着孤狼般的倔強,緊咬着牙、寸步不退。在新作《我會好好的》中,她化身趙小滿,嘗試着回答一個問題:當孩子失去母親,會經歷什麼?心理學研究告訴我們:哀傷處理大概會經歷三個階段——麻木、憤怒和重建。之所以第一反應會是麻木,是因爲只有麻木才能讓我們遠離無法承受的哀傷。

麻木是逃離哀傷的掙扎

福建沿海的潮溼空氣裡,趙小滿的家像一座停擺的時鐘。父親是個落魄的木雕匠人,醉的時候多,醒的時候少,念念不忘的是過去的高光時刻。家裡亂堆的雜物、昏暗的光線,默默訴說着女主人離世後家的混亂。而扛起家庭殘局的是小滿,作爲獨生女,雖然只有十八九歲,卻在奮力扮演着家庭照料者的角色。把醉酒的父親拖上牀,留下盒飯,離開,衝進她的貨車,奔赴下一單,這成了剛剛高中畢業的小滿的日常。

不同於父親用酒精麻痹自己,小滿讓自己麻木的方式是不停歇地勞作。白天,小滿一坐進駕駛室,就好像上滿發條的機器,她一手握着方向盤,一手把卷餅塞進嘴裡,同時還在跟“上線”討價還價。她似乎永不疲倦,再遠再累的單都願意接,只爲儘快攢夠錢,買下靠海的公墓,好讓尚未下葬的媽媽能“住上海景房”。夜裡,小滿也不回家,就睡在車裡。這個小小的鐵皮空間,像是一座移動城堡,庇護着小滿的孤獨與哀傷,也爲她提供着生活的意義感。

但命運的弔詭之處在於,小滿越是拼命奔跑,就越是陷在原地。她的學業停滯了,本該去上大學,卻自我懲罰似的放棄了報到;她攢錢的計劃也遙遙無期,剛辛苦到手的薪水轉手就得給父親還賬;越是試圖用勞作隔離哀傷,她對母親的思念就越濃。

憤怒是感受的重新連接

空間是人物內心的延伸。母親去世後,小滿的家碎成了三塊。母親懸置在骨灰架上,父親醉倒在家裡,小滿把自己封閉在貨車裡。此時要打破僵局,必須有新的動力到來,而一隻邊境牧羊犬的闖入,給小滿一家帶來變化。

和小滿一樣,小狗的媽媽死了,而它守着媽媽住過的紙箱子不肯離去,正如小滿對濱海公墓的執念。夜晚暴雨襲來,小滿想到這倔強的小狗一定還在守着箱子淋雨,於是趕去把小狗接進車裡。這時,女孩和小狗構成了一組鏡像,守護小狗就是守護自己。兩個失去媽媽的靈魂就這樣蜷縮在一起,默默等待暴雨過去。小滿伸手,想去抱住小狗,猶豫了一下又縮了回來。孤獨太久的人,對於親密行爲會本能地恐懼。

可是,終日奔波的小滿,並沒有條件收養一個小生命。她幾次嘗試將小狗送人,然而每次都因小狗蓄意搗亂而未能成功。最終,小滿再也壓抑不住怒火,衝小狗大吼:“我的生活都已經夠亂了,你爲什麼還跟着我?”請注意,這是電影裡小滿第一次直接表達自己的情緒。在此之前,她所有的憤怒,要麼在自我封閉中被壓抑,要麼在高強度的勞動中被汗水稀釋。而這次的情緒爆發,劃破了小滿用麻木打造的外殼。她終於不再是一部跑單的機器,在暴怒僨張的血管下,我們能分明地感受到她強烈的心跳。憤怒,讓小滿重新活過來了。小狗沒有被她的憤怒嚇跑,它堅定地陪在小滿身邊。憤怒平息後,小滿接納了小狗,爲它取名“趙小意”。

小滿的第二次憤怒是在小狗病重時。當小滿不得不挪用給母親買墓地的錢爲小狗治病,她再次怒問小狗:“你是流浪狗,你憑什麼得這種富貴病?在我們這樣的家庭,哪有錢給你治病?”說出這番話,對小滿而言着實不易,因爲這撕開了她內心最隱秘的傷口。小滿的憤怒不只針對小狗,也指向自己,母親病重時,小滿曾一度誤解父親因不願花錢而放棄治療。但是,小狗用信任的眼神,再次接住了小滿的憤怒,彷彿在說:“是啊,你當然會着急。即使你生氣,我也不會離開你。”的確如此,真正的親密經得起憤怒的淬鍊,而這是對小滿內心傷口最溫柔的包紮。

重建是與自己的和解

隨着“趙小意”的到來,小滿也被賦予了新的角色——動物入殮師。電影中,小滿先後參與了四場葬禮,每場葬禮都在一點點改變着她對生死的看法,一點點推動着她與家庭和解、與自己和解。

第一場“小四”的葬禮上,小滿見證了兒子對父親遲來的歉意。王驍飾演的肖先生錯過與父親的訣別,卻藉由狗狗“小四”的葬禮,終於說出“一家人就這麼一輩子,有什麼說不開的”。見證這一幕的小滿也開始反思:難道非要等到死亡降臨,親人才開始和解?這之後,她對父親的怨恨開始鬆動。

第二場“糖包”的葬禮是影片情感的爆破點。寵物醫生川哥在明知不可爲的情況下,強行給“糖包”動手術,導致“糖包”術中死亡。這一幕讓小滿有機會重新思考:堅持不放棄治療,真的就是爲對方好嗎?這時,小滿感受到父親默默揹負指責背後所飽含的愛和勇氣。

第三場是“小意”的葬禮,沒有悲痛的號啕,只有平靜的告別。在治療過程中,小意即使病重,聽到鬧鐘聲還是會強撐着起來,配合輸液。這一幕讓小滿想起母親臨終前插滿管子的模樣。她輕輕拔掉小狗的輸液管,抱着它在海邊看日落,就像父親當年抱着母親看夕陽一樣。

電影的尾聲是母親的海葬,她鬆開緊握的骨灰盒,看着母親的骨灰融入海浪,那句“我會好好的”終於脫口而出。小滿在一次次的送別中逐漸學會了與過去和解,在放手時找到了前行的力量。當海浪載着母親遠去,這個“卡”住的女孩終於重新感受到生命的流動,陽光灑在她臉上。

葬禮,原本的主題是死亡,而這部電影卻以四幕葬禮爲線索,描繪了一個女孩情感的重生。小滿用她的故事勾勒出一個人穿越喪親之痛的歷程。

面對親人的老去和離世是每個人都必經的過程。當死亡的陰霾籠罩,我們可能也會像小滿一樣蜷縮在麻木的繭房裡,用忙碌填滿生活,好讓哀傷無處容身;也可能會在某個深夜突然爆發,對着黑暗嘶吼命運的不公。多麼希望這時也能有一個生命走近我們,一個人或是一隻狗,讓我們明白:不必慌張,這些看似矛盾的反應,恰恰是生命最真實的呼吸;也不用害怕,因爲親人的愛並未遠離。

電影中最令人動容的一幕是母親放棄治療,提前回到家,其實是她要用最後的體力,爲女兒親手準備餛飩皮。一年之後,爸爸現調了餡兒,給小滿包好了餛飩。當小滿輕輕咬、慢慢嚥,她再次吃到那熟悉的味道,那是媽媽的味道,家的味道,愛的味道。

也許,在某個瞬間,你也會突然被哀傷擊中,請不必驚慌,那是親人的愛穿越時空來看你,希望你也能像小滿一樣,輕輕說一句:“我會好好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