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書評 小說】蕭宇翔/一扇門那樣的陰影
韓麗珠《裸山》書影。(圖/木馬提供)
推薦書:韓麗珠《裸山》(木馬出版)
閱讀《裸山》使我進入了漫長的失語狀態,完全無法複述書中世界,也無能抒憤心中所感。這是我沒有預料的,卻是在暈眩的讀感中,不斷自知,自證自明的──我共情那衣不蔽體,我同感着五體山崩,我還該怎樣書寫一篇讀後?怎樣一篇讀後,纔不至於顯得像是一個嘮叨說教者,闖入黑暗的病室,逕直拉開遮光窗簾,以逼人、強勢、熾烈的日光,去冒犯到角落裡的諸多傷口?
「我不是人,我不需要陽光。」失去視力的主角雅人如是說。
當然我有很多選擇,如援引阿岡本的「例外狀態」、「裸命」、「神聖人」,上溯傅柯的「環形全景監獄」,乃至漢娜‧鄂蘭《極權主義的起源》,以盡情赴會,解釋社會運動、體制壓迫、創傷書寫種種,一篇千字短文也就完成了。然而,實際情況是,我遲交了一個月的書評,且不肯讀畢整部小說。你絕不會用「引人入勝」一詞去形容這本書,「妙趣橫生」、「扣人心絃」也令人發噱。
這顯然不是一部正邪相抗、高潮迭起、愛恨澎湃的反烏托邦題材小說,更精確地說,這本書沒有所謂的「題材」。題材是一種選擇,是選擇後的消化與釋出。你唯一可以確知的是,書中無時無刻不瀰漫着一股「無可選擇」的淡薄氣息,包括消化與進食上的無盡延遲,以及釋出時,那種點滴艱困。
而這本書,也又不只是一本憂患之書,不只是譬喻、魔幻、寓言等等文學技術所彰耀的,所謂作家畢生善盡修辭、想像、聲腔之能事,藉以折射、反射、透射出現實──而是,這本書實實在在就是對現實的逼視,如同將一隻襪子的反面,自內而外掏出。換句話說,這些文字並非藉由筆端的發力,而離開了身體與心智,從而去佔據某處空白紙張。不,這些文字是由作者親手摘下的全副器官,置於強光曝曬之下,它纏連糾結,它沒頭沒尾,它受困於自身,它自身即是一種空白:
然而,這是充滿了表達意念的空白,韓麗珠寫:「她要達到的不是嘔吐,而是表達。她也不是要清空自己的腸臟,而是刻劃自己的經驗。」須知那每一片蟻翅都是一個透明的人影。而傷口,本是肉身上的一道空白,缺角,是無可撫慰,空無一物卻又壓得喘不過氣──人突然意識到,凡存在者僅存自我,靈與肉體之外,再無其它。
但是結痂發生了。流動的血組成硬塊,將靈肉與外在世界阻隔起來,空白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內在的修復,自我的發明,無可迴避──「她不能停止說話,否則,喉嚨可能會永遠封閉起來。」而當修復完畢,痂,完整地掉落,靈肉與外在,似是回覆瞭如常的自然接觸,不再封閉。
因爲那痂從來不是一道永恆的阻隔,而是一扇門。一扇門那樣的陰影。雖然結痂讓我們不曾知曉,自我的密室究竟發生了什麼呢?那傷口史是如何開關、捭闔?《裸山》以纖敏的筆法,將傷患這座「積壓自我的巨山」,如毛線的撕扯,由點而線而面,使它全裸,使它解散,使它空掉,又使它泥沙俱下,孑然脆弱,一無所有地前行,棄絕人類的治理與規訓,匯入了羣山淡影。「她想要告訴他前方不是路,只是路的幻影而已。」然而,一個人若真到了無路可走、無跡可尋、生死杳然的地步,腳下再疏離,再躊躇,他都願意稱之爲「路」的,他願意將自己的影子不斷向前推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