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書評 小說】連明偉／山豬獠牙博物館

黃春明《山爺》書影。（圖／聯合文學提供）

推薦書：黃春明《山爺》（聯合文學出版）

小說家續航前行，以舉重若輕的筆力，展開生命的明鑑回望。新作跳脫熱門命題，推卻風潮形式，細緻澆鑄貯存記憶，珍視一種堂皇無畏的內在見證。求新必得承接，遺忘無非掌握，看似慣常施展說故事看家本領，實際從中安頓記得與必須記得。深鑿山村漢人早年手胼足胝的生活，藉由複寫、重組和序列，彰顯歧義「回憶」，無論隸屬名詞或轉向動詞，皆已無可撼動。

▋喝叫莊的謝苦甘

《山爺》收錄一則中篇、四則短篇，以及一篇潤色續寫逝子黃國峻作品的少年小說。分鏡集錦含苞多蕊，層次分明脈絡貫通，同名小說〈山爺〉可爲箇中代表。來聽故事喔──那是六、七◯年代，全臺戒嚴持續風聲鶴唳，小說以七十四歲老人「謝苦甘」作爲主角開啓敘述，苦盡甘來，謝苦謝甘謝天地，巧妙建構變與不變的繁複思辨。

初階對位，在於老朽與重生，個人與社羣，都市與偏鄉，政治管束與民間秩序，乃至文明建置與自然神話等。謝苦甘定居喝叫莊，地名來源，來自村人必須日夜備戰「三腳豬」，出入山區都得大聲喝叫予以嚇阻。山大王三腳豬生猛兇悍，村人一死一殘一閹割，謝苦甘準備結婚彼年脬被野豬獠牙撬卸，遭狗搶食，自此滿懷尷尬孤身一人。時序快速推衍，如今山村荒廢，只餘耄耋己身，視野尾隨記憶逐漸廓清開明。時代遞變，觀念異變，無論情願與否，均得靜觀其變隨之蛻變，小說在個人與時代相互卯榫、彼此定位的進程，透過「中性肉身」親歷一切，山村庶民的日常生活肉搏狩獵，並非僅只敘事，而是紮實演繹生命。

▋復得的分明秩序

從砍柴到生火，從種番薯到鏟新筍，從劈竹篾到修籮筐，經驗代代傳承，挖坑洞做陷阱，獵殺野豬穩準射出長柄標槍，以及各種逐漸失傳的民俗療法等，往昔儲備的各種技能，恰似擺設山豬獠牙的記憶博物館，再三顯現人類與自然緊密結辮的雙向關係。日常描摹勾勒情節，同時親切揭櫫，一種已然陌異的早期漢人生活經驗。鮮活的臺語與俗諺，搖曳庶民生氣，謝卻悲情懷舊，一切井然歸位有序贖回，不將往昔輕易典當。

時光漫長流淌，時刻細細篩濾。山豬獠牙成爲記憶鉤沉，打撈那肉身閹割、精神噤口的自我，滲入故事，化爲傳說，以雲淡風輕開懷逗笑之姿，口述傳遞無私延續。謝苦甘終究在傲嬌扭捏中，樂觀改變，從獨居山村來到天主教安養院，從獨自對話融入銀髮族交織混語，從獵捕野豬之長篇踏入全新安居之段落。

在此，不抗拒改變，不否決與時俱進的生活型態，面對時代豐衍的文明交融觀念並軌，敞開胸懷開朗接納。孤身過往或羣居此刻，信仰天主教或篤信神明公媽，雙手合十或十指緊扣之祈願手勢，錯落參照，最終異奇匯流──循此意義，個體的心思通變，精準扣合文明精神的交融不變。

▋當身體重新成爲自然

此書作品的共通特徵，均在實踐自然的延展、擴充與迴旋，進而衍生象徵寓意。〈尋找鷹頭貓的小孩〉，對物種的命名法則提出疑問，以鏡像關係追尋完好整體。〈兩顆蛤蜊的牽絆〉，角色大費周章四處奔波，一心一意只爲蛤蜊續命。〈閹雞計劃〉，探入沒落的閹雞產業，書寫一小家族情感內景。〈人工壽命同窗會〉，則以審視老病與延續生命之叩問，敷衍現代醫藥技術對個體壽命的影響。

自然並非表面的審美地景，亦非單純的觀光勝地，小說家肉身周旋，近距離折衝萬物與人類的權力關係，刻意對調位置，深情隱現旨意，山豬成爲山爺，蛤蜊如人命值得再三珍惜，閹雞輾轉作爲人物稱謂等。人類僅只自然某一物種，爲了生存仍得戮力奮戰，認知肉身的本質脆弱，彼此的休慼與共，必須時刻儆醒謙卑低頭。

智慧老人悠緩說起家鄉故事，深邃內省，豁達直觀，自在往返具象物色與抽象指涉。記憶慷慨遺贈，集體經驗垂穗啓蒙，小說滲出熱燙鮮血，祭獻冷冽獠牙，甘苦笑鬧抑鬱歡騰一如真實人生。何其有幸，再次蒙福，身處虛擬時代的虛無漫漶，我們仍有小說與小說家的落地陪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