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書評 小說】陳柏言/傷懷如何「得體」
阮慶嶽《一千顆星星在跳舞》書影。(圖/印刻提供)
推薦書:阮慶嶽《一千顆星星在跳舞》(印刻出版)
我以爲,《一千顆星星在跳舞》是一個關於「得體」的故事。
得體,不只關乎人們擁有怎麼樣的「身體」,更涉及如何體現與賦形(embody)。小說從罹癌之「我」術後對鏡自照寫起,敘事者察覺消亡的並不只是體內被清除的癌細胞或器官,也不是醫師預告將永遠失去的性能力,而是更深密的,「與生命連結的東西」。敘事者以自身疾患爲引,追述曾經遭遇的故人,以及與他們相伴的疾病(愛滋),進而實現失約多時的南半球遠行。在這個意義上,《一千顆星星在跳舞》當可看作一部「身體的回憶錄」:乍看分頭敘述不同的身體,實則這些身體遙相呼應,共振同鳴,融匯成同一具血肉斑駁的軀體。正如小說開篇的顯明隱喻:敘事者偶然闖入實驗劇場,舞臺上三位舞者(正可對應敘事者與兩名友人),各自戴上膠皮面具。表演之中,他們的身體始終撕扯沾黏,形成了一具連續的、怪物化的共同身體。
身體是人類的劇場亦是道場,而得體竟也是「dirty」。阮慶嶽屢屢逼視虛弱,殘損與污穢的軀體,譬如「包裹着尿布」,無法起「任何生理反應」的失能身體,或因愛滋病發而隆起肉瘤的變異病狀。小說中的「愛滋」描寫看似清淡疏離,實則是構成這部「身體回憶錄」最重要的核心。紀大偉研究指出,「愛滋」在臺灣文學中的較早顯影,往往與「外國」綁定:外國人染病或來臺發病,抑或臺灣人在國外發病──換言之,愛滋是異國特有的疾病,彷彿成爲一種「國外的秘辛」。顧肇森(1954-1995)發表於1990年的小說〈太陽的陰影〉,即描寫感染愛滋病毒的兄長,與黑人男友同住美國鳳凰城中。巧合的是,《一千顆星星在跳舞》中的染病友人「鹿」,雖然金髮碧眼,卻也是鳳凰城居民,甚至「從來沒離開過鳳凰城」。而另一名感染愛滋的友人「柳」,來自紐西蘭,向敘事者揭露病情則是在雲南旅次。甚至,小說還召喚出另一個更早衰的、異國的「病友」:去世多年的導演賈曼,並讓敘事者與賈曼的替身(一個「長得和賈曼幾乎一模一樣」的雙性戀男性)開啓一場失敗甚至「滑稽」的性愛,因而尋回「內裡生機」。換言之,即便時光荏苒,小說家筆下的愛滋,彷彿仍屬於迢遠的異國,只不再是奇觀或浪漫化的「秘辛」。愛滋在此刻世界,固然已非「絕症」。小說家藉由回顧的目光,懷想故人的病痛與身體,勾勒出「世紀黑死病」狂潮之中,對於無依生命消逝的傷懷。
值得注意的是,小說中即便傷懷,也相當「得體」。敘事者屢次強調,他與世界如何「有隔」。譬如他說:這是一個「完全不身屬的世界」,他是劇場裡「被迫看戲的觀衆」。即便在旅途之中,他仍不時感覺騷亂、不安和疏離。敘事者自始至終都是一名旁觀者,眼前風景如何壯麗,他都感覺百無聊賴。「我」有意識躲避病發而亡的鹿的葬禮,避免看見他「枯槁的肢體」。那與死者的「得體」亦有重要的關係:鹿即便愛滋病發,也要西裝革履,「得體」的存活於世。
死亡中有生機,淡然裡有濃情,「得體」並不只是「克己復禮」,而是對於生命最嚴肅的反「身」凝視。逝者已矣,小說家以虛構讓他們重獲形體,發出聲音。